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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涵:一年級老師

由 新民晚報 發表于 運動2022-09-23
簡介很端正地在黑板上寫著每一個字,一年級老師都是很端正地寫字寫數寫符號,因為他們知道面前坐著的都是很空白的小孩,要讓他們看懂,記得住筆畫,他們也是在有意或者不經意地告訴著學習的認真、不可馬虎、如同行走路上時的莊重和踏實的一二一,一二一

啊秋天來了什麼符號

他們是在我們六七歲時就領著我們在空中飛的人,教會我們“人”字,教會我們“一”字,我們後來果然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梅子涵:一年級老師

我們上學了,坐在一年級老師面前。他們手裡拿著課本,我們手裡也拿著課本。我們並不知道那其實是一本多麼簡單的課本,只覺得它是多麼重要,多麼神聖,在很多年前我們的那個小時候,還用牛皮紙、畫報紙認認真真包住它的封面。我們太小,不會包,是爸爸媽媽認真包,我們認認真真看著他們包。我們知道課本要包好,它們是很要緊的東西,不能撕壞。看著他們包的時候,我們勻細的呼吸裡都有神聖。而現在坐在拿著課本的老師面前,高高講臺下的矮矮小小的我們,就像有光芒從烏黑濃髮的頭頂穿射入渾身上下的各處,它把我們捏攏得聚精會神。我們真正的、一生的學習就這樣在一個九月一日的上午很端莊、很嚴肅地開始了,哪怕是一個後來再調皮的小孩,後來的一個留級生,在這第一天,在這第一個很正式地拿著課本教我們認字、學算術的一年級老師面前,也幾乎都是坐得端正,不嬉皮笑臉。不管這個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很帥、很美,還是普普通通,都是一個高高的聳立!

他們身後的那一塊黑板,寫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數,每一個符號,無論我們立刻聰明地學會,還是沒有立刻學會,都通往到後來寫出的一本厚厚的小說,一個智慧的工程,和所有的傑致創造與誕生。而更首先的是,通往一個人的應該具備的樣子的建成。我們成為了不錯的人,於是我們很優良地建造世界。

別說在一年級的時候,直到成長之後的那麼多年裡,我們還真的就是沒有鄭重其事地想過吧,一年級老師,他們於我們的意義。一條知識長路的開始邁步和他們每天的念出、寫上,一個已經懂了很多的大人,卻每天教著簡單、說著最明瞭的話,他們很像是那喊著“一二一”的人,懵懵懂懂的小鬼們腿腳發軟地總走不到直線上,他們不可以發怒,就像一個木偶劇演員,善於牽住繩子,面帶微笑,勞累地演出著每一天的有聲有色和活潑可愛。

夜晚,還要翻開小鬼們的本子,讀著那些歪斜和懵懂,打著紅鉤,改著錯誤,寫上“鼓勵”,寫上“希望”,寫著那麼簡單那麼重複的那幾個字。在城市的紅檯燈下,在許多鄉下的暗油燈邊。親愛的一年級老師啊,當然,還有後來的二年級老師……這需要何等的安寧,何等的耐力,何等平凡卻是奇異的心的美麗!

梅子涵:一年級老師

我也是長到很大以後甚至快要到老了才油然看見,油然有了許多的感嘆、想念,油然回到了那一張一年級的課桌前,坐下,抬起頭,比七歲時更認真地看著講臺,看著嚴老師,她是我的一年級老師,也是後來我妹妹的一年級老師。

她是一個真正的嚴老師,沒有洋溢的笑容,甚至缺少得有點吝嗇,普普通通的長相,講著的是真正標準的普通話。很端正地在黑板上寫著每一個字,一年級老師都是很端正地寫字寫數寫符號,因為他們知道面前坐著的都是很空白的小孩,要讓他們看懂,記得住筆畫,他們也是在有意或者不經意地告訴著學習的認真、不可馬虎、如同行走路上時的莊重和踏實的一二一,一二一。

她念課文也是語調平坦,電臺裡小廣播那樣的聲音她從不出現。她念《秋天》的時候還是不像小廣播。“天氣涼了,樹葉黃了,一片片葉子從樹上落下來。天空那麼藍,那麼高。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啊!秋天來了!”

她的真正標準的普通話把落下的葉子、南飛的大雁、到來的秋天都念得清清楚楚。她沒有一點兒誇張地讓一個一年級孩子,模模糊糊地覺察到文字裡的情景美,甚至一輩子記住了那高高天空中的美麗散步。何止是隻學會了“人”和“一”,只知道天空間的大雁在秋天往南飛的生命原理,“文學”不是也被栽種了嗎?以課本栽種文學是最有力量最有面積的栽種,全世界都早已知道了這一點。中國的課本里是有好文學的,《秋天》就是!我從七歲記憶到現在,記憶著嚴老師的朗讀。

一個七歲的小孩,那時的我,就是認為她讀得是最好的。不像小廣播也是最好的。我的那些一年級同學,一定都不會和我想的不一樣。在一年級老師面前的一年級孩子幾乎都一樣。那是一個在知識面前最最天真、最最不會懷疑、和幼兒比起來又多了一些真真開始的認真和有點兒懂事的神情的珍貴年齡,珍貴啊,總共就那麼三百多天的時間。

梅子涵:一年級老師

一年級老師正是牽著這個年齡的,牽著這個天真、認真、懵懂卻已經有些懂事的生命的,牽著他們的知識學習的正式開始和人生歲月觸控的幕啟幕開。

兩個學期,白天和夜晚,陽光下、燈光下,我們後來所有的陽光和燈光裡都有他們給的這一點兒,這許多,這些簡單的文字、數字、符號,這些水滴和霞光。

我們後來的人世間的行走,也多麼像那些大雁們,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雖變化不定,卻不慌不忙,暗自詩意地在生命的樹上從嫩綠長到深紅……

一年級老師,他們的嫩綠和深紅,真不是我們以為的那麼普通。他們是在我們六七歲的時候就領著我們在空中飛的人,教會我們“人”字,教會我們“一”字,我們後來果然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我的一年級老師是嚴老師。她家住在我家對面的一幢房子。(梅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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