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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忻州保德走來

由 文化產業融媒體 發表于 人文2022-10-02
簡介1961年夏,我已是高二的學生,又回保德探親,郝家裡的鄉鄰說大樹樑的沙土地盛產又甜又沙的西瓜,是保德縣遠近聞名的特產,我竭力攛掇娘娘帶我回一趟大樹樑,一來可以看看從未謀面的太姥爺,太姥娘,二來可以解饞享受口福,吃上剛摘下的可口西瓜

身後蕭條是什麼生肖

本刊專稿 康改花

保德縣的山民祖祖輩輩把奶奶叫作娘娘,把父親叫“大”,與別人議論自己的父親時總是親切地說“俺大”如何如何。許多別具風格的稱謂就像每日必吃的山藥蛋一樣,和當地的天時地利人和有機地揉和在一起,現代社會巨大能量的衝擊也無法撼動這古老的傳承。

從忻州保德走來

重回六十年代的保德縣大樹樑村

我的娘娘是爺爺的續絃,比爺爺小19歲,屬龍。性格和她的屬相一樣,處處強勢,小輩們一般不敢冒犯她的“龍”顏,出嫁成家後,又在爺爺的言傳身教下,成了精明的內當家、賢內助。

爺爺的原配孫氏,孃家在保德縣橋頭村,紅顏薄命。30多歲就因病早逝。爺爺的長子——我的大爹,成年後娶妻生子,和生母一樣,命運多舛,英年早逝,還留下一個兒子,就是我的叔伯哥康善紅。他後來成了太原西山礦務局的一名採煤工,育有子女三人,70餘歲病故。

娘娘的孃家在保德縣大樹樑村,離縣城東關十來裡,是一個由縱橫交錯,大小沙梁包圍著的窮山村。村裡黃沙多、乾土多,水源少。每逢春秋颳大風時,漫山遍野的大小沙粒撲面而來,幾步遠看不清人影。村裡家家戶戶生計艱難,瓜菜半飢半飽果腹是世世代代年復一年的重複。

1961年夏,我已是高二的學生,又回保德探親,郝家裡的鄉鄰說大樹樑的沙土地盛產又甜又沙的西瓜,是保德縣遠近聞名的特產,我竭力攛掇娘娘帶我回一趟大樹樑,一來可以看看從未謀面的太姥爺,太姥娘,二來可以解饞享受口福,吃上剛摘下的可口西瓜。娘娘拄著柺棍,我揹著幾個口袋,內裝著穀米、糜米、黑豆等。祖孫倆深一腳淺一腳蹣跚行進了多半天,25裡的山間崎嶇小路總走不到頭。翻過幾道不見一點綠的沙梁後,終於見到了盼望已久的村子。因為村口有棵百年多的大樹,村子才得此名。

從忻州保德走來

現今的大樹樑村一角

站在梁頂上鳥瞰而下,七零八落的土窯洞雜亂無章地散落在溝溝窪窪裡。土黃色的沙梁,土黃色的窯洞,土黃色的院子裡出外進,很像現代的山頂洞人。幸虧農家做飯的裊裊炊煙,隨風飄忽不定,還添了點詩情畫意和田園風光。我急不可耐地按照娘娘的指引,連跑帶滑地穿過一大片深沒腳踝的沙地後,跨進了二位老祖宗住的土院子。莊戶人家晝不閉戶,也不興敲門,外人隨來隨進,我奔到窯門口大步跨入,定了定神四下一打量,發現大樹樑吳家的日子過得多麼可憐恓惶,一把大火來了都沒什麼可燒的。窯門大敞,藉著外面的亮光,看清地下杵著三個愁眉苦臉的人。其中兩個近80歲的垂暮老人:太姥爺、太姥娘,還有一個40多歲的男人——打光棍的三老舅,也就是娘娘最小的兄弟。

三個親人衣著極其襤褸,衣褲的原色早已褪盡,黑不黑灰不灰,上面補丁摞補丁,大的比手掌大,小的比乒乓球還小,五顏六色的層層補丁讓原來的衣衫早已失去本來的樣式和尺寸。娘娘無奈地說三人的襖褲全拆下來也不夠做雙鞋,布都糟透了,一碰就破。常年的煙熏火燎,土灰色的牆壁面目全非,凹凸不平的牆上又掛著長長短短的灰塵條子。幾件浸滿著汙垢的老舊用具凌亂地掛在鍋臺上面。雪上加霜之事是太姥爺腿上還生著個30多年無法治癒的連瘡,不停地流著黃水,散發著陣陣惡臭,在破爛不堪的土窯裡瀰漫,左鄰右舍都遠遠避之。太姥爺默默忍受著身心的煎熬和行走時的痛苦。二位老祖宗皺紋深刻,滿臉苦楚,這是他們與我這個重外孫唯一的一次相見。

從忻州保德走來

現今大樹樑村甜美的鄉村生活

他們顯得極為木訥,沒有對我表示任何一點驚喜和熱情,只是手忙腳亂地張羅著蒸南瓜吃,這是他們三人對我們祖孫倆表示歡迎唯一可做的事。大樹樑面甜的沙地南瓜,第一頓吃著,舌尖上的快樂還能回味許久。誰知第二天,還是兩頓蒸南瓜,喝的米湯裡的小米還是我汗流浹背背來的。南瓜不耐飢,兩泡尿一去,肚子裡就叫。娘娘這才說,家裡早就盆光甕淨,沒有一顆糧食,只能去自留地現摘南瓜做飯充飢。用“家無隔夜糧”形容太姥爺家境還是奢侈、過分的。三口人都眼巴巴盼著秋糧餬口。三頓蒸南瓜後,我肚子裡庫存的油水消失殆盡。我心煩氣躁,歸心似箭,嚷著回郝家裡。娘娘安慰我說:“明天給你吃頓稀罕飯,再住兩天,我快六十了,走不了遠路,難得住趟孃家,那老兩口快八十了,見一次少一次。”現在想起來,當時的幼稚和任性很對不起二位老祖宗和娘娘,希望黃泉下的他們原諒我的悖理違情和不解人意。第三天早飯確實吃了頓一輩子只吃過一頓的豆腐渣、小米和綠豆撥爛子。用我背去的黑豆做成豆腐後,只用豆腐渣、半碗泡脹的小米和綠豆一起蒸成白黃綠相間的撥爛子,又配上自家醃好的酸菜攪在一起,這是第一頓筷子充分發揮作用的乾飯,可惜綠豆還是從鄰家借的。三位親人吃得滿頭大汗,三老舅更是狼吞虎嚥,苦澀的豆腐渣也讓飢腸轆轆的親人們有了滿嘴的幸福感,好像年節的大餐般滿足,因為他們多日不嘗糧食香了。飢餓是最好的調味品。看著這個令人心酸的難忘場面,我忙寬慰三個親人:“做好的豆腐還未動,只吃完了豆腐渣。豆腐配糜米做成的撈飯還能吃兩頓,比這還好吃,不用急,慢慢用。”二位老祖宗都苦熬到八十歲才駕鶴西去,且辭世間隔不足百天,天上人間永相伴,去世的時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這對貧賤夫妻一生窮困潦倒,不知他們如何含辛茹苦讓六個子女果腹穿衣,又如何胼手胝足把他們養大成人。

如今我已古稀,每想起那次大樹樑之行,就越發覺得太姥爺、太姥娘平凡渺小卻可敬,因為他們能吃苦,能忍受,能奉獻。盡到自己的責任,承擔起了屬於自己的義務。我曾建議娘娘幫幫他們,娘娘嘆口氣說:“農業社裡一人一份口糧,救急不救窮。三個兒子養不了爹媽,一個比一個死相,沒一個勤謹的。你大老舅餓得上了岢嵐山,那人少地多,許多村子只有一戶人家,荒蠻閉塞,他總算娶妻生子了。你二老舅還是靠你爺爺張羅才成了家,住在了你爺爺早年間橋頭修的院子裡。三老舅沒本事,只能守著爹媽打光棍。”那次大樹樑之行還給我留下一個錯覺:耄耋老人對自己重孫輩的感情因為老化變得冷漠、生分。現在明白了:老倆口一直過著啼飢號寒的悽苦日子,不是等米下鍋,就是數米而炊,貧病交加早把他們的感情鈍化了,腹中空空的人不可能情感外露,熱情溫暖待人。那次大樹樑之行讓我第一次感同身受了至理名言“民以食為天”的鞭辟入裡。以後的幾十年為了味蕾的享受和保健養生,我吃過五花八門的撥爛子,吃過配有豆腐渣的形形色色的綠色食品,不管調料多麼精細、豐富,再也沒有吃出大樹樑那頓飯的香甜和滿足感,它讓我刻骨銘記,揮之不去。

二老故去後,身後淒涼蕭條,只剩下灰頭土臉的三老舅形單影隻,過著孤苦伶仃的苦日子。他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片黑,清鍋冷灶讓本不愛說話的他幾乎變成啞巴,更沒有改變一窮二白生活的動力和能力。七十年代初我又回保德探親,見娘娘常在亮光處為三老舅補窮,破衣爛褲上再多加幾塊補丁。娘娘嘆氣落淚道:“他活得就像寒風中的小草,不會常綠的。”果然,孑然一身的三老舅歲數不大就黯然離世了。

那次大樹樑之行連西瓜皮都無緣嚐到,沙甜的西瓜成了夢中美食,吳氏太姥爺家那種一貧如洗的生活慘狀,並非是三個老舅人性窩囊,不起早貪黑,力下得不夠,汗流的不盡,而是因他們生活在一個農村、農民最苦的時代。感謝改革開放,讓農民衣食無憂,並跟上了社會發展的腳步,享受了祖國富起來強起來的紅利。

娘娘和她的五個弟妹全不識文斷字,可她卻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吳玲珠。她的父母希望借這個玉字偏旁的名字,讓有靈氣的長女將來財氣旺旺,因為他們窮怕了。這個好聽的名字寄託著父母深深的愛和殷切的希望,它也確實讓娘娘時來運轉,福氣不斷上升,她婚後不再有氣無煙,而是暖衣飽食。

還真應了那句老話——嫁個好男人,女人就是二次投胎。娘娘15歲嫁入橋頭康家,就當了後媽,幾年後就榮任婆母。民國年間的女人必須嚴守三從四德的舊禮教,地瘠民貧的保德女人受到的管束更多,除了夫家公婆的嚴厲,因男尊女卑無端受到丈夫的責打外,還因天旱欠收,一家大小嗷嗷待哺所造成的無窮無盡的辛苦。

娘娘卻是個例外,她福氣滿滿,上沒有公婆,又有知冷知熱處處心疼自己的男人,還生活在溫飽有保證的殷實人家,不用為生計憂心忡忡和辛苦奔波。除此之外,她還比別的女人多了一福:有雙份的孃家父母關愛。一份是大樹樑吳家,另一份是橋頭孫氏繼孃家。每年的正月和七月,按照鄉風民俗,娘娘要回橋頭孫家和大樹樑吳家行孝盡善。孫家待她如親生女兒般呵護,他們雖然不幸失去了大女兒,卻欣喜地迎進了小女兒。這給孫氏全家帶來難得的心理安慰。按照爺爺的規矩,娘娘生的五個兒女也要去孫家住姥孃家,讓孫家二老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逢年過節,紅白喜事更要彼此行禮走動。我成年後還和孫家人禮尚往來。娘娘總和我們說:“禮多人不怪,見面三分親,親戚越走越親。孫家的老人和我就像親生父母和閨女一樣,一點不生分。兩好合一好。”娘娘大字不識幾個,但對古老的中華文化中的精髓心領神會,身體力行,和爺爺夫唱婦隨,並行不悖。

娘娘生了三兒兩女,加上前房的兒子,先後有了四個兒媳,成了十幾口之家的內當家。分家前她要嘔心瀝血安排一大家人的衣食住行,根據各房兒媳的長處和特點,合理分配各自承擔的家務等。有的出坡鋤地,有的做豆腐買賣,有的推碾子磨面做飯等。總之,各司其職,精工細作。她還要合理公平地分配勞動報酬。勤儉是她的治家準則。每尺布,每斤棉花,每塊白洋,每盞燈油都要物盡其用。好鋼必須用在刀刃上。另外,還要維繫七姑八姨各戶親朋好友間的人情往來,事無鉅細,有條不紊。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是說窮家難當,實際上蛇大窟窿粗,富家不比窮家好當。我曾問過她嫌不嫌麻煩,她笑而不答。我想這種策劃和勞作其實是一種權利的享受和幸福,許多人求之不得。

娘娘心明眼尖,說古論今一針見血。她常說:“你姥娘是郝家裡最賢惠的女人。”言簡意賅,精準無誤。姥爺姥娘也是郝家裡的住戶,與娘娘隔牆相鄰。姥娘高壽至虛齡90,性格開朗豁達,清心寡慾,粗通針灸醫術,一生無大災大病,很少求醫問藥,是仁者壽、勤者壽的應驗者。姥娘一輩子拐著一雙解放腳,像個男人一樣春種秋收,割草喂牛,打雞放羊,磨面做飯,起早貪黑手腳不閒。遇上家中母羊產子,常常熬夜接羔,給母羊做“產婦飯”,給小羊置“嬰兒床”。因為忙裡忙外,姥娘身上總沾有草屑、泥水等。老年後還要伺候體弱多病的兒媳,一日三餐,一碗飯、一碗湯地端來送去,無怨無悔,無微不至地照顧兒媳。姥娘於1985年初無疾而終,她的勤快、寬容、先人後己,成了郝家裡女人們的行為樣板。娘娘對姥娘“最賢惠的女人”的評價表達了全村人的共識,也表達了她對姥娘發自內心的尊重。

娘娘有兩個伺候公家即會掙工資的兒子。兒媳們都孝順,加上爺爺治家有方,她雖出身於大樹樑的並日而食的窮苦之家,但自己的衣著穿戴早與孃家有隔世之感,不再衣弊履穿,而是俊俏時興。直至去世,滿頭青絲梳理得一絲不亂,齊整地挽成一個饅頭大小的圓圓的小髻,再套上合適的黑色髮套,別上幾個銀釵子和帶有花樣圖案的髮卡,極像電視劇中民國時代鄉村富婆的扮相,頗有風味和雅緻。她的服裝以黑色為主,右袵的大襟上衣,黑色的中式褲子,黑亮的裹腿帶和尖頭繡花鞋,凝重的色彩越襯托出她的面板白皙。論穿衣打扮在郝家裡的女人中也數得上,這和孃家給她留下的豕食丐衣的烙印格格不入。爺爺一生求全求好的習慣潛移默化影響了她。她被爺爺打造成了愛美的精品女人。

娘娘聰慧,辦事周全,說話條理清楚,有邏輯性。每次我從太原回保德,她會說:“你回的那天”,從不用“你來的那天”,把“回”和“來”區別得涇渭分明。她在世的幾十年裡,和橋頭孫家相處得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她是大爹的後媽,比大爹大媽年長不足十歲。大媽守寡改嫁後,常回郝家裡看望,每次上門總要帶上60年代最貴重的禮物掛麵、紅糖、雞蛋等孝順爺爺孃娘,有時還要給娘娘洗腳、梳頭。那時,保德的莊戶人家一年只能吃上兩頓白麵:正月初一的白麵餃子,七月十五的祭祖花饃。其餘的日月只能用黑紅的糜子面窩窩、山藥蛋南瓜、野菜等半飢半飽地填肚子。大媽的掛麵勝過雪裡送炭的情意。兩個嬸孃對大媽尊重有禮貌,開口閉口大嫂長、大嫂短,總要熱情地留飯待客。娘娘對這個前兒媳也要問長問短,生怕關心不夠。大媽離家出門時,娘娘還要安頓兩個嬸孃給大媽帶上回贈的禮品,不能讓大媽空手而歸。大媽也初衷不改,依然稱爺爺孃娘為爹孃。

娘娘老年後,家務的羈絆和生活的壓力少許了,她就常來太原、大同品嚐城市生活的方便和口味的不同。1971年夏她來太原與我同住了兩月,那時我的父親已搬離太原,下放大同工作。我借了一間平房,七拼八湊了幾件傢俱,祖孫倆有了個簡單又溫暖的臨時之家。前後排的鄰居熱情地噓寒問暖,車間的工人師傅和同齡的夥伴們也常來串門聊天。年輕人嘴甜語巧,不叫奶奶不露笑容不張嘴說話。娘娘好客、健談,又善解人意,耳不聾,眼不花,滿口的保德鄉音完全不影響她與這些操著天南海北口音的工人們之間的溝通。她懂得了保密工廠的概念,知道了工人如何倒三班,理解了女工們既上班又帶孩子的艱辛。我的一位同事洛雲海曾說:“你奶奶太厲害了,說話頭頭是道。”她還學會了用票證買食品等,只要是新鮮事物,她都樂意學並去實踐。

她與一位五臺籍的劉氏老太太一見如故成了知音好友。我上班後,那位老太太就成了她的導遊、導購。兩位同歲老人拄著柺棍,逛迎新街商場,八樓菜市場等,邊走邊看邊聊,走累了找片樹蔭坐下歇歇。他們還互通有無,你送我一碗保德綠豆,我送你一碗苦蕎麵。雖然70年代初美味食品匱乏,但從娘娘話語中知道太原這一段簡短的日子她過得很舒心。劉氏奶奶開朗善良,與孫女梅梅相依為命,80多歲因病謝世。我與梅梅不改初心,見面後彼此總有一種超乎其他人的親切感,總能推心置腹說心裡話。兩位老人的布衣之交讓我和劉家延續了四十多年的友好情誼,感謝劉氏奶奶,感謝娘娘。

從忻州保德走來

裝滿記憶的老照片

爺爺去世後,她一人經管著四房之家,雖已分家另過,但子孫們依照傳統,仍然“早請示晚彙報”,有口稀罕吃食,不管多忙多遠,也要帶回來讓她嚐鮮。她比郝家裡的同輩女人命好。晚年是順心的。1973年冬因支氣管哮喘猝然離世,虛年70歲。雖然沒有太多痛苦,但壽不該這麼短。那時農村醫療條件差,沒有得到應有的及時的治療,全家人都心存遺憾,這可能也是娘娘一生中最大的美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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