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珍寶行走的人--《所有的相見恨晚，都是恰逢其時>

李山在西安混酒吧的那幾年，每逢他的演出，臺下常有一個短髮姑娘在。

這個姑娘叫小蓓，長得有點像王珞丹，五官清秀，氣質文靜，衣著素淨得像個學生，與酒吧的那些紅男綠女格格不入。在那些搖著酒瓶、酒吧燈光一晃就兀自嗨翻天的神經質二逼青年裡，姑娘抱著一瓶蘇打水慢慢地抿，格格不入地靜。

有天李山跳下臺，中場休息時，接過兄弟們遞來的啤酒，隨手甩給了小蓓一瓶。她手忙腳亂地接過那瓶隔空飛來的喜力，紅著臉對李山一笑。場子裡太吵，姑娘聲音太小，但從她的嘴形李山看出來她是在說“謝謝”。

後來李山唱完歌，發現小蓓還站在那裡，手裡傻傻地抱著那瓶喜力。李山走過去，一挑眉毛問她：“不喝酒嗎？”小蓓急忙答：“啊，我喝的，我喝。”李山從她手裡拿過那瓶酒，放嘴裡用牙幫她咬開了瓶蓋，遞給她。小蓓拿過去，果然仰脖子就喝了。李山看她咽得辛苦，忍著笑，轉身回舞臺上收拾傢伙去了。

等李山收拾完東西，和樂隊兄弟們打過招呼，轉身準備走的時候，就看見小蓓正往外走。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李山覺得不對勁，追到酒吧門外拍了拍她的肩。小蓓轉過來，臉上有兩片醉酒的紅暈。她笑眯眯看著他，道：“謝謝、謝謝你的酒啊。”李山還是第一次見到喝一瓶啤酒就能醉的姑娘。他嘆了口氣，跟小蓓說：“你住哪？我送你。”

那天，李山打了個摩的送小蓓回家。摩的司機開得很快，夜風迎面吹來，特別愜意，小蓓高興地在風裡伸長雙臂傻笑不已。

後來熟絡了以後，李山就說小蓓：“不會喝酒以後別在外面亂喝知道嗎，碰到壞人怎麼辦。再說你看你喝醉了那個傻笑的樣子，哎，醜得慘不忍睹。”

小蓓一吐舌頭，笑道：“除了你沒人給我酒喝。”

小蓓很快就成了我們的朋友。她很乖巧，像李山的小尾巴，也像我們大家的妹妹。

小蓓特別喜歡和我們一起玩，她說羨慕我們朋友間感情這麼好，一個個也都很有趣。

小蓓年紀小，這一年大學剛畢業，她管大家都叫哥哥姐姐。大家在一起玩，買水、取打火機、跑個腿，小蓓跑得比兔子還快。一堆人出去打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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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一身汗，小蓓是自願留下給大家看衣服的那一個。小蓓心細，誰不喜歡什麼誰習慣什麼她都記得清楚，把大家照顧得很好。

大家都很喜歡小蓓，甚至包括李山的女朋友毛球。

小蓓對李山的那點小心思大家都看在眼裡，但沒人在意。小蓓是個知尺度的好姑娘，李山和毛球的感情也很不錯。況且小蓓這樣的黃毛小丫頭，正是容易動心又多變的年紀。誰也不會把她的小心思太當真。

毛球惦記小蓓年紀小，出差旅遊碰見好吃的、好玩的總記得特別給小蓓帶一份。誰提到毛球，小蓓也總忍不住要說一聲：“毛球姐姐待人真好！”

平心而論，李山對小蓓是有點刻薄的。也許是對小蓓心思的心知肚明。情感裡的愛與被愛總是那麼不公平，愛與不愛又太過分明，單向著被愛的那一方，難免會滋生出一種肆無忌憚。

小蓓剪了個蘑菇頭，事實上明明就是很可愛，髮型很適合她，可李山偏要冷冷地說：“呆，像扣了個鍋蓋。”小蓓愛穿棉麻連衣裙，很純正的文藝範兒。李山說她天天穿得跟個村姑一樣。黑子過生日，大家在黑子家吃飯慶生，小蓓早早來幫著黑子夫妻倆張羅。李山挽著毛球一進屋就戲謔她：“小蓓，你是不是沒男人追，好端端小姑娘不去看電影壓馬路，一天天跟著我們這些老油條有啥好混的？”

小蓓一般不理他，笑眯眯當耳邊風。有時話說得實在難聽，小蓓臉色一變，也只不過一小會兒的事情，稍後又滿面春風地忙著給大家端茶倒水。

大家都以為小蓓對李山的喜歡不過是小姑娘對酒吧歌手一時新鮮的那種喜歡。

像李山他們這種搞樂隊的，身邊少不了一堆被青春、音樂、荷爾蒙迷得五迷三道的年輕小姑娘。李山很厭煩那些聽過他們一首歌看過一場演出就說喜歡的姑娘，覺得那麼容易動心是一種病，得冶，而且只有時間能冶，說白了，他覺得那不過就是幼稚。

毛球和李山也是在他演出時認識的，但李山喜歡毛球喜歡得要死要活的，為什麼呢？說起來並沒什麼道理，大概就是因為李山先對人家一見鍾情。可見三觀這個東西是靠不住的。因為愛情這種東西完全就是精神病，不會按常理出牌的。

但那兩年，小蓓一直都在我們的朋友圈裡。因為她的乖巧和善良，大家漸漸也都喜歡這個小姑娘。

兩年裡，一直沒見過小蓓交男友，大家都看得出來，她心滿意足地在圍著李山的影子轉著，哪怕李山的身邊一直站著毛球。她那點心滿意足的快樂，讓我們開始有些為她憾然。

地震那天，李山急得穿著拖鞋就狂奔去毛球公司找毛球，結果那天毛球沒有去上班，李山回來以後，看見落在家裡的手機上有九十七個未接來電，其中四十一個是毛球的，四十六個是小蓓的。地動山搖裡，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最在意的人。

那天，李山樂隊的貝斯手小唐在李山住的二府莊村口碰到了小蓓。在大家都慌忙奔出，遠離村中那些質量可疑的房子的時候，小蓓逆著人群跑進去了，一望即知，她擔心李山，是去找李山了。後來，小蓓出來了，等在村外馬路上的小蓓遠遠看見了李山，她自顧自笑地了一下，轉身走了。那時候，李山並沒有看見她，他正在村口與女友毛球深情相擁。

後來小唐給我們形容過那一刻小蓓的表情，她那時笑容裡的欣慰和悲傷，都讓小唐不忍直視。

地震後，毛球和李山第一次吵架，吵得天崩地裂。幾天後毛球就辭了工作跑回了浙江老家。

吵架的原因是李山一直不願意見毛球家長。地震事件後，毛球不想再拖，就私下跟家裡說了自己在這邊交了男友的事。毛球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正兒八經的白富美。她爸媽本以為她是好日子過慣了，想在外面混兩年新鮮，也就放任她去了，所以畢業沒催著她立馬回家。現在見乖乖女留在外地還找了個窮小子，毛球媽急了眼，第二天就搭飛機跑來了。結果李山和毛球媽見面後，不戰自降，直接不肯承認自己是毛球男友，只說是普通朋友。

毛球媽安心地回家了。毛球怒了，送走了她媽就拉著李山吵架，怒鬥三百回合，從李山一開始以音樂創作為由不搬來她租的公寓而選擇獨居城中村入手，一直逼問到李山是不是根本就沒愛過她。李山那天成了個悶葫蘆，任由毛球說什麼都不吭聲。

毛球要翻手機李山也由著她，翻出小蓓的那四十六個未接電話，毛球就炸了窩。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打算和我有結果？”毛球問。

這次李山開腔了。“是。”他答。

幾天後，毛球就辭了工作跑回了浙江老家，她和李山至此沒有再見過。

小蓓知道這件事後感到很愧疚。她跑去找李山道歉。李山維持了在她面前一貫的嘴賤和高冷，他瞥她一眼，說：“關你屁事，別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我和你能有幾毛錢關係。”

小蓓再道歉，勸李山去追回毛球，李山就煩了，說：“都說了不怪你，你還雞婆什麼，我追不追的，輪著你一個小屁孩子操心嗎？”

小蓓就閉嘴了。

她站起來，在屋裡轉了一圈，看了看錶，問李山：“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李山馬上恬不知恥地樂了，道：“辣子雞！”小蓓點點頭，在屋裡摸了個塑膠袋就出門去了菜市場。

毛球走後，小蓓待李山更是掏心掏肺地好。毛球在的時候，小蓓能拿出來的好是小心翼翼掩之又掩的，是從拿給大家的好裡分給李山一等份。毛球走了，小蓓對李山的心意藏也藏不住了。

而李山對小蓓的不感冒，也是大家看在眼裡的，同樣是不加掩飾。

李山對朋友都很仗義厚道，不知道為什麼，對小蓓格外刻薄。比方說有天小蓓在路邊碰見一個追著她問路的男生，問完東邊問西邊，問完路就問她的裙子在哪買的，說想買件送給女朋友，大家一聽都覺得搭訕意圖明瞭，只有一旁的李山冷冷地張嘴就說：“你小心點，他肯定是想搶你包。”

有天大家聊得很歡樂的時候，小蓓一時興起，壯膽問李山：“毛球都走了三年了，你怎麼還沒有交新女友？”李山想也不想地拿筷子點點小蓓的頭，道：“旁邊單身的，都是你這種前平後平的，我可不想將就。”這話太過分了，連我們都聽不下去。我仗著和李山認識的時間長關係鐵，伸手就拿筷子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小蓓的眼神一縮，她本來神情很尷尬，大家都看出，那一秒她居然立馬就心疼了。小蓓笑著看著我說：“沒事沒事，李山說笑的嘛。”我倒覺得不好意思了。

李山喜歡張學友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2011

年，張學友二分之一世紀演唱會西安站的訊息剛出來不久，窮鬼李山跟我們開玩笑說，窮人有窮人的辦法，他有個朋友租的房子在體育場附近，他準備到時去他家拿個望遠鏡趴窗上看。

沒幾天，小蓓看似不經意地對李山說，她有個朋友公司有票，是用來送客戶的，說到時多餘的能送給她，到時有的話她就給他拿。李山當時就罵她：“小孩子家家，學啥不好，淨學人說瞎話，一張票從幾百到一兩千，人家有票不會拿去賣給黃牛，送你幹啥？”

到九月，演唱會要開了。小蓓真的摸出兩張票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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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說朋友那果然有剩的。她不好意思多要，只拿了兩張。李山讓她去找黃牛兌成錢，小蓓眼巴巴地望著他，眼神很可憐，低聲道：“可是我很想看啊。”

那天晚上，李山就和小蓓一起去看演唱會了。看完演唱會，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體育場附近人山人海，根本打不上車。李山再耍賤，也不敢讓小蓓一個姑娘家這麼晚一個人回家，只好走路把小蓓送回去。

一路上，小蓓蹦蹦跳跳的，去踩路上兩個人的長影子，像只小兔子。李山瞪了她一眼，說：“幼稚！”伸手就揉亂了她的蘑菇頭。

到小蓓家門口，李山塞了一把錢到小蓓手裡。小蓓不肯要，李山的臉立馬拉了下來，道：“拿著，我知道票是你自己買的，你說你一個月才千百塊錢作個什麼勁。你老大我比較窮，就這幾百塊，你要是看得起老子就拿著，吃點好的，別為了看場演唱會虧了自己。”

小蓓回了家，把手裡的錢一張張捋平，夾在書裡放起來，那七百二十六塊錢，她一分也沒捨得動。

就在我們覺得小蓓和李山或許有戲的時候，李山離開了西安。他選擇了北漂，相信北京會有更多適合他的發展機會。

猛然算起來，大家才驚覺小蓓認識李山居然已經有五六年了。一個姑娘，肯把五六年的時間花在一個人的身上，已經不是喜歡那麼簡單了。

這五六年裡，大家目睹著小蓓一點點成熟起來，穿起了高跟鞋，用起了唇膏，從公司小職員做到了組長的位置，氣質嫻靜裡多了一些從容。如果李山沒瞎眼的話，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個人群中引人注目的小美女的。

我們都有點憐惜小蓓，憐惜那個把最美麗的時光都用來默默愛著李山的姑娘。

李山的選擇沒有錯，他在那邊果然如魚得水，好運連連，很多廣告短片和影視宣傳片都用了他做的電子音樂，他還擔任了很多部知名電視劇電影的音效師，名字頻上序幕。

有次和李山在

QQ

上聊天，我聊起小蓓，李山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李山說，他去北京之前曾經問過小蓓，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但小蓓拒絕了。

“幸好她拒絕了，”李山接著說，“

如果我不愛她卻和她在一起了，才是對她最大的辜負。只要她身邊那個位置沒有被像我這樣一個錯誤的人佔據，她那樣的好姑娘等下去，總有一天會碰到屬於自己的愛情的。

”

而小蓓後來也跟我講過有關她和李山的全部故事，在李山已離開，所有屬於他們的時光都已謝幕之後。

李山去北京之前，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那幾乎是唯一一次李山沒有在她面前戲謔和耍賤，他問她時的表情很嚴肅，也很柔情。但小蓓還是看出了他內心的猶疑。小蓓看了他一會兒，笑著搖了頭，說：“不要。”

小蓓對我說：“即使他的神情裡沒有猶疑，我也不會和他一起走的，雖然，我的確很愛他。”

“你能理解嗎？雖然很愛他，一直愛著他，在他問我要不要和他走的時候依然在愛著他，但是我不會跟他走。”

小蓓說，

2007

年的那個晚上，當她路過酒吧，聽到裡面有個聲音在唱鄧麗君的《在水一方》時，她被吸引了，忍不住第一次進了酒吧。臺上的人就是李山，他站在舞臺上，穿著一身黑衣，燈光打在他臉上，他閉著眼睛吟唱的樣子乾淨又純粹。她靜靜地站在臺下望著他，人群的喧鬧在那個時候都像靜止一般，她在那個時候就喜歡上了他。

那是她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從那以後她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那麼好。好像在這個世界之外又偷偷擁有了一處童話世界，美好到想向全世界開啟，又害怕被任何一個人偷窺。

羞怯內向如她，決定無論如何要遵循自己的心意去愛他，完成這個被自己的心召喚著的愛的旅程。

可容她怎樣去愛呢？李山的不愛那麼分明。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這世界上最摧心折力的事情。

站在他的不愛面前，她曾經自卑而心灰意冷。小蓓說：“縱使平凡如我，也有一顆驕傲的心。”李山令她當眾難堪，不止一次使她想掉頭，黯然離去。

但是她沒有，因為她愛他的慾望太過強烈。

後來，她開始相信，這世間的每一份愛都是定量的，都有用完的時候。她在這樣的絕望裡尋求到了希望。

因為相信愛要盡力，她允許自己用自尊去換取繼續愛他。因為相信愛有期限，所以允許自己低到塵埃裡。她的愛，是一個人的事情。

小蓓說：“你愛一個人，他恰好也愛你，這已是奇蹟。平凡如我，不敢期待奇蹟。”

她早已為他們之間選好結局，不可更改。她愛他的過程，便是一個目睹火柴燃滅的過程，結局裡除了回憶的絢爛便只能餘下灰燼。

她曾經暗暗地恨過李山的直白和不留餘地。但後來一次次翻開回憶，她就越來越明白，李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她感恩。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保護她。他不愛她，但待她不錯。這一份情意，於男女間已是難得。她感激他，也感激老天讓她在最好的青春沒有遇錯人，她愛過的是一個值得愛上的人。

所以，小蓓斷然不會接受他最後的邀約。她不要他的被感動，不要他在深愛之外的憐惜，更不要他內心的猶疑，甚至她早已決定，不要他遲來的愛。

李山不明白，她愛他早已成為她一個人的事情，他做什麼都無法挽回，這是一個悲觀愛慕者的自我保全。

而小蓓得知李山說的那些話後，神情很安慰，彷彿那麼多年的愛戀都有了最完滿的迴應。

“如果我不愛她卻和她在一起了，才是對她最大的辜負。只要她身邊那個位置沒有被像我這樣一個錯誤的人佔據，她那樣的好姑娘等下去，總有一天會碰到屬於自己的愛情的。”李山說。

他們都是懂愛的人。

愛情可不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若有人因為一件物品或一個信仰而內心變得快樂，那麼它就是美好的。

正如小蓓所說，她在愛著李山的時候，覺得自己並不孤獨，那是一個悄然懷抱著珍寶在行走的人。

如此，縱使談一場始終在失戀的戀愛，她的六年亦很美。

本文選自《所有的相見恨晚，都是恰逢其時》，由北京紫圖圖書有限公司出品、群言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