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式的傷春情結.欣賞杜甫《曲江二首》

紅綃香斷有誰憐

****一****

咱們先讀一下黛玉的《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再來讀讀老杜的《曲江二首》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

有什麼感覺？是不是都有十分的感傷在春天裡？王國維有詩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人之傷春情懷，自古有之。不分男女。下面權聽寫《葬花吟》後的林妹妹，作《曲江二首》後的杜工部兩人隔時空的喊話。

****二****

杜甫：林家小妹請留步。黛玉：呀，詩聖！您好！小女子這廂有禮了。杜甫：那首傳遍人間的《葬花吟》可是你寫的？黛玉：是呀。乞望先生能指拙一二。儂將感激不盡。杜甫：這詩文寫得不錯。只是怕有剽竊之嫌呢。黛玉：何竊之有呢？請先生明指。杜甫：你那開頭兩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你可讀過我的《曲江二首》？黛玉：“一片飛花減卻春，萬點飄空正愁人”。嗯嗯，讀過。還會背誦得。杜甫：正是這兩句。你這姑娘好伶俐的心思，竟然化用了我的詩意。利害！黛玉：這……杜甫：要是去版權局你可要吃官司的，林姑娘。黛玉：那……杜甫：什麼這那的，沒關係了，在老杜面前，不要為難了。詩歌本來就需有傳承，有創新的。老杜我一概不究了。黛玉：謝謝詩聖大人！只是我有一點想不通？杜甫：怎麼了？黛玉：我一個小女子家，整天多愁善感的，像您老人家怎麼也是這樣啊杜甫：這……黛玉：讓先生為難了杜甫：這叫多情出詩人，懂嗎？黛玉：懂了。先生您微信多少？加一下好友，好請教先生有關詩歌的事……杜甫：沒用的，我們不一樣……時代不一樣……我們不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

****三****

詩聖者，情聖也。這不是咱們現在社會里那些愛情教授渣男磚家之類的老杜的這個情，是對故鄉的，對國家的愛。老杜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作品極少描寫個人的兒女之情，極度的關心，國家的安危和人民的痛苦生活，貧困生活。這正是作為一位士子，所擁有的儒家文化思想和情懷。

春天，是鮮花盛開的季節賞花飲酒是讓人很興奮的。但是在安史之亂後，江山多荒蕪，人民多痛苦，這個大社會背景下，老杜看到一瓣花片軟軟的落下，馬上意識到春天或說春光在一點一點逝去，正所謂時不我待，這種情感的敏銳；而萬點飄空會給他什麼感覺呢？愁死人了。這是黯然銷魂的。江邊的一座樓堂裡，翡翠鳥之類的飛禽在那安家做巢；芙蓉苑旁的高冢前，那精美的石雕麒麟也倒下了。入眼荒涼如此，這不正是“國破山河在”的細膩描述嗎？安史之亂的危害，已經導致國家如此的破敗。這正是老杜發愁的關鍵點。“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結句灑脫，脫離苦愁，思想豁然開朗。這一點一反老杜沉鬱頓挫的詩風。這裡的行了，只是賞花飲酒，淡泊明志。和李白的那種行樂是截然不同的，李白的行樂是受到挫折之後的一種消極逃避行為。

來講一下“浮榮”。也就是什麼都是浮雲了。當年投奔唐肅宗，杜甫被封了個左拾遺的小官兒，從八品，屬諫官，就是專挑皇帝岔錯的。這個可是一不小心，就要得罪皇帝掉腦袋的職位。因為杜甫上疏為好宰相房琯，惹怒了肅宗，差一點被肅宗問斬。同年6月，杜甫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就是這麼一個小官兒，稱為“浮榮”。足以體現老杜的胸懷。老杜的這個結句“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可以作為一個人的座右銘，亮點句呀。

****四****

歷代名家評《曲江二首》，皆以“含蓄”“神韻”二詞概之。這二首從杜甫的《秋興八首》一樣，各自有內在的聯絡，我們稱之為聯章詩。前一首詩的結句 ，是下一首的起句。上一首寫賞花傷春，下一首就開始寫飲酒中遣懷。每天上朝回來，就是下班後吧，去當鋪，變賣自己的衣服；典當衣服的錢做酒錢買醉。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注意這裡有三個日字，表明了日復一日這樣迴環往復的生活。為什麼會這樣呢？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承接上一聯兒的。其中酒債一句仍然和首聯一樣是結果，未表明原因。直到古來稀這一句才說明了每天盡醉歸的原因。但這真的是這個原因嗎？這就留給了讀者思考。穿花蛺蝶深深見，滴點水蜻蜓款款飛。好一幅描繪細膩的工筆風景畫。飛字和見字，是動作，幾乎沒有聲音的動作。這是曲江池頭的景色。是和“萬里風煙接素秋”的景色，完全不同的。葉夢得曾指出：“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石林詩話》卷下）這一聯“體物”有天然之妙，但不僅妙在“體物”，還妙在“緣情”。

古來稀，看似高齡，其實也不過是白駒過隙。美好春光，轉眼即逝。蝴蝶蜻蜓，靜靜的，輕輕的飛，後面跟著的是老杜的傷心，珍惜，羨慕。傳語風光共流轉，暫時相賞莫相違。這個結語，是老杜望穿春光而對春光的喃喃自語。傳語就是對春光說話。這和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的心情一樣。

仇兆鰲注引張綖語云：“二詩以仕不得志，有感於暮春而作。”言簡意賅，深得詩人用心。看明白了，當個小官還會被下貶，這仕途，罷了。王嗣奭曰：初不滿此詩，國方多事，身為諫官，豈人臣行樂之時？然讀其沉醉聊自遣一語，恍然悟此二詩，蓋憂憤而託之行樂者。公雖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引絆身哉。不如典衣沽酒，日遊酒鄉，以送此有限之年。時已暮春，至六月遂出為華州掾，其詩云“移官豈至尊”，知此時已有譖之者。二詩乃憂讒畏譏之作也。（仇兆鰲《杜詩詳註》）

****五****

再看看《葬花吟》。其起句“花謝花飛花滿天，紅綃香斷有誰憐”，是出自杜甫的詩《曲江二首》了。凡唐以後寫春花滿天飛含義的詩詞，大多源自老杜這篇七律起句。老杜可謂飛花句祖矣。然而黛玉之《葬花吟》，是愁中愁，兒女情愁；老杜之愁，是愁中嘆，愁極而豁達。心志大不同。讀完《葬花吟》，《曲江二首》，不由得想起春節回家在屋後的塘邊賞落雪，雪花也，飛花也。隨得七絕一首。望諸君莫笑詞糙，望多指拙。

《故園陂塘觀雪抒懷》

作者：白馬笑西風

落花自戀鏡中顏，一入陂塘莫可還。人世幾回嗟往世，有無來去盡潸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