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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藝術2022-03-09
簡介而陳小奇的鄉愁卻是董橋所說的“立體的鄉愁”,他用寫意人物畫特有的藝術手法表達抽象、模糊的意象和心相,或者說用筆墨表現主義的態度描述故鄉祖祖輩輩鄉土人物的精神

陳小奇是什麼電視裡的人

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以下內容摘自《瀟湘多夜雨,嶺南有春風》

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關於故鄉

小奇兄給我寄來了他的一組扇面畫照片,厚厚的一疊。我放在辦公桌上已有兩個月,也不知翻過多少回了。這兩個月是我生命中一段混亂不堪的日子:單位承辦了政府的一個大專案,我得盯著;單位有兩三樁官司,北京好友的親戚有一樁官司,我得對付;有一位每週必在一起吃頓飯的朋友突然就死在南昌,我悲傷了好多天;有一位同事的兒子剛考上大學就被檢出骨肉瘤,火急火燎回到合肥把腿骨取掉一根,卻發現是誤診,我如坐過山車一樣驚之悲之喜之;有許多奇奇怪怪、匪夷所思的故事發生在身邊,我拍案驚奇,然後氣得要死……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好多好多的煩心事蜂擁而來,就像要把我吞沒似的。

幸好,有小奇的畫擺在桌上。

小奇的畫讓我想起久違的故鄉。

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山嶽吼

六十年前,我和小奇共同的故鄉叫湘鄉。一條漣水從湘西的大山中湧出,流經湘中這片著名的丘陵地區,然後匯入湘江。1952年,國家對行政區域進行重新劃分,我和小奇共同的故鄉按漣水的上、中、下游一分為三,形成漣源、雙峰、湘鄉三個縣治。這一分很要命,這塊中國近現代史上極為罕見的人文高地立刻被肢解了,歷史書上言之鑿鑿的湘鄉人曾國藩(別號曾湘鄉)成了確確實實的雙峰人,劉蓉成了漣源人。但是,語言——湘鄉以外的其他湖南人也很難聽懂的湘鄉話,守護了這個族群的獨特精神。我深信,湘鄉話造就了湘軍的可怕戰力,湘鄉話也自然地促成了漣源、雙峰、湘鄉三地的人至今不渝的老鄉情結。他們以共同的音調錶達愛,表達驚訝,表達憤怒,表達沮喪,然後,他們有了共同的精神之相。

是的,湘鄉話造就了也守護著湘鄉人特有的精神之相。而作為寫意人物畫家的陳小奇的這些作品,每一張都隱伏和流動著我的母語,我的心靈之血。我曾經用這種語言罵過娘吵過架,說過最動情的心事,最歡樂和最辛酸的體驗,最聰明和最荒唐的見解。即使離家三十年依然還說著湘鄉話的我,在這兩個月混亂不堪的日子裡,翻著小奇畫作的照片,熱氣就從足底升騰上來,心慢慢地淡定下去。克羅齊在他的名著《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曾經這樣描寫現代人的“返回”趨向和懷舊情結:“當人們又重新拾起舊日的宗教和區域性的地方舊有的民族風格時,當人們重新回到古老的房舍,堡邸和大禮拜堂時,當人們重新歌唱舊日的歌兒,重新再做舊日傳奇的夢時,一種歡樂和滿意的大聲嘆息,一種喜悅的溫情就會從人們的心中湧出來,並重新激勵了人心。在這種洶湧的情操中,我們並沒有看出心靈中引起的深刻而不可改變的變化,但這種變化有那些出現在明顯的返回傾向中的焦慮、情感和熱情做證。”這段描述,在我的身上得到完整的印證。

這兩個月裡,故鄉給我“扎硬寨,打死仗”的力量。湘鄉話中諸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管他明天刮什麼風,睡一覺再說”“吃得苦,霸得蠻,不怕死,耐得煩”等村言俚語,從小奇的畫作中流淌出來,我想起我父親說這些話時的神態,我想起我媽媽說這些話時的神態,然後,就像小奇筆下那個拾狗糞的二駝子,開始不慌不忙甚至有滋有味地抵抗這狗糞一樣的日子。

關於鄉愁

陳小奇的畫是關於故鄉的。這個故鄉,不是現時現地的家鄉,而是三十年甚至 一百年前的故鄉。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組畫裡的許多行業已經消失(如《補鍋匠》),許多農具已經消失。讓我辨認出故鄉的,是陳小奇筆下的人物已經在童年就流入我血液、刻在我眉眼的精神之相,是湘鄉人世代相傳、死不悔改的遺傳密碼。

眾所周知,改革開放以來的這三十多年,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劇變期。傳統文明向現代文明飛速過渡,可以用山河變色、天翻地覆來形容。“最後的鄉村”成為國人普遍的心傷,也成為當代文藝作品覆蓋面最大的、若隱若現的母題。從文學作品來看,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四部獲獎作品中的三部,賈平凹的《秦腔》、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和周大新的《湖光山色》都表現這一母題;第八屆茅盾文學獎五部獲獎作品中的四部,張煒的《你在高原》、劉醒龍的《天行者》、莫言的《蛙》和劉震雲的《一句頂一萬句》,同樣在表現這一母題。民間風俗的消失、村社制度的解體、宗族血緣的淡化、禮治秩序的崩潰等,使鄉土中國的文化傳統發生了質的變化。失去家園的痛感和失去信條的恥感,成為盤旋在絕大多數中國人心中的陰影。與中國文壇近乎群體性的對“最後的鄉村”的敏感反應不同,中國畫壇對“最後的鄉村”的反應是相對遲鈍的。我們更多地看到中國畫中的山水一如既往的崇高或優美,花鳥一如既往的形似或神似,人物一如既往的典型或型別,在古典美學原則的規定下成就著中國畫一如既往的構圖、用色和情緒。

陳小奇是獨特的這一個。與一部分人物畫家那種詩意地表現鄉土中國農民形象與時俱進的幸福感不同,與另一部分人物畫家客觀表現鄉土中國農民形象在時代裂變中的痛苦與茫然也不同,陳小奇用“瞬間永恆”的兒時形象記憶,將“最後的鄉村”刻在我們的心上,將鄉愁這一籠罩在絕大多數華人心間的文化母題進行了一次堪稱偉大的闡釋。

鄉愁、懷舊是潛藏於每一個人心底的一種情結,一旦遠離過去與故土,它便會或急或緩地湧流而出。一般而言,鄉愁有形而下層面的對鄉里親友的思念和對故園風物的追懷,有形而上層面的對作為安身立命根本的民間文化傳統的深情眷戀。毫無疑問,陳小奇的鄉愁,不僅僅是一個時空概念,更重要的是一個文化概念。故鄉在他筆下不只是狹義的出生地,更是廣義的精神家園,是關於故鄉甚至鄉土中國的所有記憶的總和。在眾多的文藝作品中,鄉愁是尋找來的,往往指向有限的場景、特定的人和事。而陳小奇的鄉愁卻是董橋所說的“立體的鄉愁”,他用寫意人物畫特有的藝術手法表達抽象、模糊的意象和心相,或者說用筆墨表現主義的態度描述故鄉祖祖輩輩鄉土人物的精神。在這個意義上,陳小奇的鄉愁不是尋來的鄉愁,而是鄉愁本身。

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如今,自然不再有什麼“世臣”,我們姑且把“世臣”理解為“人物”,那麼稍稍發揮一下,孟子這句話就可以這樣理解:所謂故鄉,所謂故國,是一個“以人為本”的人文概念,而不是一個自然地理概念,並不是因為山上有不一樣的樹,而是因為史上有不一樣的人,“人物”才是“故國”或“故鄉”的標識。湘鄉這片故土的人物,當然包括曾國藩、羅澤南、劉蓉、陳天華、禹之謨、蔡和森、蔡暢等這樣的政治人物,也自然包括將曾國藩的家訓“耕讀為本”“早掃考寶”,劉蓉的教子格言“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掛在嘴上,“吃得苦,霸得蠻,不怕死,耐得煩”的先民。我在想,我的同鄉好友黃定初、朱衛平畫的那些受到好評的漣水風光、故鄉山川讓我感到親切,但小奇寫意的故鄉人物卻深深地滋潤我、感動我,或許與“人物”的直接對應性有關,或許與鄉愁的真義有關。

關於小奇的創作

十年前,我與小奇第一次見面,他送了我一張畫,我拿給寫意人物畫大師李世南先生品鑑,李老師認真地給我說:“阿聶,這個年輕人的畫真不錯,才華橫溢啊!”今年,我與小奇的第二次見面,他帶來了畫集《水墨縱橫》,序言是我老師王魯湘先生寫的,他稱讚小奇的畫“文氣野氣才氣匪氣雅氣霸氣,六氣縱橫,墨氣四射。”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魯湘老師從小奇的畫中拎出從齊白石以來的湖南人一脈相傳的鄉愁意識,可謂一語中的。

但是,我還是想強調,全球化的滾滾浪潮和中國鄉村城市化的強力推進,已經讓包括湘鄉在內的鄉土中國走在血坳上,伴隨著青壯年洗腳進城,鄉村的荒蕪和空心已是不爭的事實。暮色蒼茫,群山蒼茫。暮色在三十年間突然就蒼茫了,群山在三十年間突然就蒼茫了。這曾經是地球上最經典最宏大的一片農耕文明的風景啊!這曾經是綿延幾千年生生不息活力四射的一種文化傳統啊!陳小奇在似血的夕陽和如海的丘陵中,看到了那些催人淚下的景色,滿目都是萋萋芳草、古道西風和斷垣殘壁;聽到了那些痛徹肺腑的呻吟,滿耳都是龍屍鳳骨、秦磚漢瓦和性魔欲浪、歐風美雨的衝撞血拼。陳小奇一定像在太平洋塔希提島上的保羅 · 高更,“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裡去”的響亮發問也盤旋在他的腦海。與高更筆下色調豔麗、怔忪莫名的土著女子形象不同,陳小奇用他的焦墨枯筆直接對準暮色尚未蒼茫、群山尚未蒼茫的三十年前的鄉里人物,用堅決的抵抗做出了響亮的回答。

不要小看陳小奇這種“瞬間永恆”的兒時形象記憶能力。張承志在《致先生書》中,強調小說《故鄉》中的閏土形象對魯迅先生“關鍵無比”,“讓閏土成為自己心底充盈的深情,這種能力對一個大作家來說價值連城”。我也知道,湘鄉人所謂“倔強”“生猛”“強悍”“匪氣”,所謂“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霸蠻性格,其實是並不豐饒的地理環境造就的。但只要它成為一種文化傳統,那麼它一定同樣能激勵在城市中生活得並不那麼幸福的我們。

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一隻更年期的貓

小奇的這組扇面畫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畫中的斜陽和新月、小河和丘陵、稼禾和牲畜、微風和蟲鳴……都是關於土地的,關於情感的,關於生活在這片故土上的人們精神的,關於人類根性的東西的。魯湘老師精當地分析過《打傘不如雲遮日》中那三個雨天赤足出門攜傘同行的老倌子,認為他們“多愜意,多自在,不僅眉眼嘴角鼻翼在表情,所有肢體都在釋放資訊,連腳指頭都在說話”“焦墨枯筆,白描手法,似不經意,隨隨便便,真的只是寥寥數筆,就把湖南男人的精氣神全勾出來了”!其實,小奇這組扇面畫中的每一幅,都體現了他的創作能力。他將線的表現力和墨的自由性張揚到極致,完成了對傳統人物畫陳陳相因的圖示法的超越。他的表現物件涉及鄉土中國農耕文明的每一個行當,他精準地以筆墨表現了人物在超穩定社會結構中的從容神態,而行業所賦予從業者的獨特個性又自然流露,屠夫的霸氣在假寐中也暴露無遺,賣豆腐的油滑無疑帶著準商人的資訊,拾狗糞的二駝子的淡然,補鍋匠的專注,船工的朝氣蓬勃,都是鄉土中國原生態的本真。

在小奇的寫意人物畫中,深厚的是歷史和文化,樸素的是生活和自然。鄉土中國“天人合一”的生存觀念和生存方式,使小奇筆下人物的生命節律與自然節律完全同步共振。《綠風》中那個女孩的舒展和飄逸,讓我們看得見春日滿目的綠,聽得見春姑娘跫跫的足音;《故鄉是秋天裡幾痕淡淡的遠山》中那位姑娘淡淡的憂傷,與淡淡的遠山聯絡在一起,甚至影響到了小狗的情緒;《故鄉斜陽》中三位女子的惆悵寫在臉上,身形因“斜陽”而傾斜,竟帶來整個畫面的傾斜,人物刻畫皆以中鋒揮策而出,筆筆內力渾厚,往復從容。筆墨語言與人物性格和生活場景,完全同形同構,同時散發著屬於這片土地的特有的資訊。

在這個意義上,我毫不誇張地說,陳小奇為湘鄉人樹立了一塊偉大的紀念碑,為以湘軍精神為底蘊的湖湘文化樹立了一塊偉大的紀念碑。我知道,三十年,鄉土已改變許多,鄉親已改變許多,但這些作品留給湘鄉人的溫暖是永恆的。我也知道,湘鄉話終究會消失,湘鄉人特有的精神之相也會模糊,但有了這一瞬間的回味,我和小奇都充滿歡喜。

2012 年 10 月

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瀟湘多夜雨,嶺南有春風》

聶雄前

978-7-5207-1740-3

東方出版社

這是作者關於人生的系列文字,分為瀟湘夜雨、故土風流、女報回眸、鵬城寫意。書中以細緻、深邃的筆觸,有對生活的禮讚,也有對人性的探究。我們生命的原點有許多回憶,或美好,或惆悵,都即將被不可遏制的洪流淹沒,百味雜陳……鄉愁、遠方,遠離故土、異鄉拼搏的人情感都是相似的,但每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情感卻還是令人回味不已。人生中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也都讓人無法忘懷,寫作是自我的,但文字卻能讓人產生極強的共鳴,本書態度誠懇、坦白,寫人則生動真實,寫情則感人質樸,既是一部美妙、豐沛的散文,也可視為作者的精神自傳。

聶雄前

1964年12月生人。現為深圳出版集團黨委副書記、總編輯,兼任海天出版社社長、總編輯。是電視專題片《道德的力量》《最後的村莊》《綠色家園》的撰稿人,出版有《中國隱士》《與時間拔河》等專著。曾主持《女報》《女報紀實》《女報時尚》《女報情感》《新生活》《新故事》《消費週刊》等雜誌的編輯出版工作,獲首屆南粵出版獎優秀出版人物獎和首屆深圳百名行業領軍人物獎,當選深圳市第五屆人大代表。

原標題:《陳小奇的文化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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