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我的外婆睡著了……

我的外婆是個苦命的人，也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四歲喪父，十四歲喪母，獨自生活了兩年，被同鄉人介紹給了外公，外公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外婆發脾氣。

他倆是鄉里間公認的勤快人，幹起活來可以不要命，年近古稀的人，還到處討田討地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就買一兩角錢的止痛片暫時壓住疼痛，只為多省一分錢留給後人。

外公做了點小本生意，在外趕場的時間，家裡的農活就全部交給了外婆。每次回家，我們想幫著外婆做點事的時候，她都會把我們支開，硬不要我們做，她說：“你們過去過去哈，去看電視嘛，活路做不完，你們又不能幫我一輩子，我一個人慢慢來。”

我和弟弟最喜歡到外婆家玩，因為那裡有很多好吃的，還有外婆疼愛。小時候，我、弟弟、表妹、表弟一起長大，外婆在切肉，我們四姊妹就到菜板上搶肉吃，外婆從不罵我們；外婆炒菜，我們四姊妹就端上板凳，趴在灶臺上嘗鹹淡，外婆就一人一口拈給我們；外婆洗衣服，我們四姊妹就爬到她身上，前面吊兩個，後面吊兩個；外婆到坡上幹活，我們四姊妹就跟著她，一路一晃，左搖右擺……

每次玩到星期天，我和弟弟就得回去讀書，我們家離外婆家有二十多里路，交通又不方便，外婆的腳走多了路便會痛很久，聽說是坐月子留下的病根，我們那時不懂事，硬要外婆送我們。清晰地記得，有一個瘦弱的身板坐在寨門上，直到我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才掉頭回家；有時候，外婆甚至直接把我和弟弟送到家，然後立馬回去，任我們怎麼留也留不住。她總說，家裡面有很多牲口，要人照看，人不在不行。

如今，懂事了才知道，外婆之所以不留下，是因為她覺得，我們傢什麼都靠買，多一個人就多張嘴。

每次到外婆家，踏進門的那一刻，外婆總沒閒著，要麼剛從坡上回來，要麼抱柴，要麼打麻，聽見我叫她，便突然探出頭來，又驚喜又高興地說：“耶，你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然後，立馬丟下手中的活，對我噓寒問暖，還給我打荷包蛋，泡啞米吃，深怕我餓著，知道我喜歡吃麵，家裡常會備著。外婆說，她最喜歡和我擺龍門陣，因為我脾氣好，不說好孬，只是靜靜地聽。

外婆人很善良，總是被鄉人欺負，她喂的牲口，被人用藥害死，我們知道後，義憤填膺，想去理論理論，外婆總說：“算了，算了，牲口值幾個錢呢？”被害死的牲口，外婆捨不得丟，偷偷地煮來吃了，導致食物中毒，差點斷送她的命，輸了好幾天的液才好轉。

工作了，我們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回家看外婆的時間少之又少。她說，她每次看見我們幾姊妹回家就像看到寶一樣，我們走了，她便覺得自己身上什麼東西掉了，心裡頭很不是滋味。

外婆喜歡我給她掏耳屎，她說，我掏起來癢癢的，很舒服，所以我每次回家都會給她掏。

一閒下來，她就會把我們的耳朵拉來看，她說，算命先生說了，耳朵大才有福。

我說，您的耳朵都那麼大呢。

外婆笑嘻了，說：“我也有福嘛，我有你們幾姊妹。”

外婆的家很偏僻，在寨上，挑水要爬很高的坡，她畢生的願望就是能安上自來水，我讀大一那年，她家終於安上自來水了，她高興了好半天。只是水壓太低，老是缺水，她也只有像往常一樣，從老遠的地方，自己挑水喝。

前段時間，媽媽在電話裡和外婆開玩笑，說：“您的孫女、外孫女都懷孕了，您該多養些雞呢！”沒想到這次回去，外婆家養的雞竟達三十多隻，外公淚眼婆娑，指著雞對我說，“這是您外婆給你們兩姊妹養的，你回去的時候，記到帶回去。”我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這才真真是“物是人非”。

外婆還養了條狗，很通人性，外婆去世後，它朝外婆的靈柩望了又望，也許它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想，它肯定疑惑，家裡來了這麼多人，我主人咋沒在。

前次回家辦準生證，明明是四天假，我卻只在家呆了三天，連和外婆好好說話的時間都沒留，沒想到那一面竟成了永別，讓我悔不當初。

5月27日，外婆吃不下飯，就到街上輸液，輸了之後反而更不舒服，但為了好報賬，又貪圖便宜，沒換醫生，外公忙於生意，對外婆的照看自然要大意些，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5月28日，外婆又去輸液，依然不見好轉。下午外公趕場回來，才趕忙把外婆轉到區醫院治療。

5月29日下午，醫院就給外婆用上了氧氣管，外公這時才知情況不妙。他哭著回憶到，那天，外婆躺在病床上，臉色發白，有氣無力地說，天亮了，她要回去！這是外婆說的最後一句話。而那個時候，天才剛剛黑。外公看情形不對，準備把外婆往城裡送，但等到救護車到來時，外婆已經斷氣。

我得知外婆逝世，是在5月29日晚上。

當天下午和朋友散步回來，我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只覺得哪裡不對勁。看到朋友空間轉了一些關於親情的感人畫面，我竟情不自禁地想到外婆。沒過20分鐘，表妹就打電話來，說她有個不好的訊息要告訴我，叫我千萬不要傷心，以免影響胎兒。

我催促她快些講，她聲音低沉地說：“奶奶死‬了！”當時我只覺得面前一片漆黑，全然不敢相信，我詢問了一遍又一遍。

隨後，馬上打電話給媽媽，得知他們已在趕往外婆家的路上，知道我已懷孕，叫我不要太傷心，本想第二天再告訴我，沒曾想表妹已先告知。當時，我已哭成一個淚人，全身抽搐。第一念頭是：這是假的，怎麼可能？我一定要回去！我馬上請了兩天假，一晚無眠，迷迷糊糊地捱到了天亮，腦子裡全是外婆的畫面。

5月30日一早趕車，下午四點過才到。一路上，我情緒低落，心急如焚，希望奇蹟早早發生。

回家看見外公人已憔悴，走路偏偏倒倒。

外公帶我們到外婆靈柩前，給外婆磕頭作揖，他開啟棺蓋，靈柩裡，外婆像是睡著了，睡得很安詳。外公拉著外婆的手，一直哭一直哭，邊哭邊喊外婆的名字：“永鳳，永鳳，你醒過來嘛，你兒啊女、孫兒孫女兒、外孫外孫女都來啊，你睜開眼看一眼嘛！”

我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想拉外婆的手，卻被愛人死死抱住，家人說我已懷孕，不能碰，我只能站在旁邊抽泣，淚如泉湧，只覺得整個身體往下面墜。我當時想，外婆要是能醒過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或者，上天讓我少活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媽媽、么姨也在旁邊聲嘶力竭地喊：“媽，媽，媽，您莫困了，醒過來嘛！”

而外婆呢，冷冰冰的，一句話也不說。

誰能相信，一個大活人，突然就沒了？

幾個晚上以來，除了我和表妹，家人都輪流守夜，尤其是弟弟，守了好幾個通宵。

5月31日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到外婆靈前去看她，么姨不知咋地，又傷心起來，邊燒紙邊哭，把臉都打溼了，我們怎麼勸‬也勸不住。這又勾起了我對外婆的回憶，跟著哭泣，肚子也一個勁地抽痛。

5月31日下午，外婆的遺照拿來了，媽媽擦了又擦，把它擱在外婆靈前，一直哭一直哭。

這幾天，我看見家人憔悴的憔悴，傷悲的傷悲，尤其是外公、媽媽、么姨，眼睛一直都是腫的。

坐在靈前，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從此以後，沒人讓我給她掏耳朵，沒人給我打荷包蛋，煮啞米吃；沒人送我到車站；沒人和我擺龍門陣；沒人拿著我們的照片看了又看……我知道，外婆在醫院的最後一刻，她一定很無助，很想見我們，肯定不想走，她曾經答應過我，要來看我和她曾外孫的！

走的時候，我把外婆的照片帶走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懷念她，因為外婆想我們的時候，就戴著老花鏡，拿著照片，坐在那裡看很久很久。

連日來，每晚做夢都是外婆的音容笑貌，我太想她了，想得不得了，也許，這個世界上，沒人能理解那種心情。以前很怕死，現在一點也不怕，我想，我即便死了，在陰間也有外婆陪。

外婆，您走了，留給我好多好多遺憾，我無能，沒能讓您過上清閒日子，沒能讓您享到清福！本來還說，我這兩個月就存錢買個單反相機，等8月份您過來的時候，我給您和您曾外孫照相留影！

您走了，留給我好多好多教訓，以前我不該跟爸爸媽媽鬧情緒，世上沒有後悔藥，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他們，我要督促他們注意身體，定期體檢……

外婆，外婆，我想您了！

都說“好人一生平安”，那是空話，好人都短命，外婆人那麼好，那麼善良，還不是這樣淒涼地走了！反而，塵世間那些壞人還活得好好的！

老天，我恨你，你簡直是瞎了眼睛！從此以後，5月29日，成了我永遠的痛！

我不想任何人再提起我的外婆，我不願相信她已逝世，我寧願相信她是睡著了，只不過是太累了，不想醒來而已。

外婆，您好好睡吧，免得活著受苦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