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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由 新京報 發表于 藝術2022-05-24
簡介我反對簡單化歸約式的批評方法,比如單一的形式主義細讀,排外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排除自我的、精神化的非閱讀現象學,或是脫離了批判的以讀者為中心的存在現象學

文學批評是一種意識形態評價嗎

如果你是一個閱讀過很多文學作品,最好還是在大學裡接受過那麼幾年所謂科班教育的人,又讀過幾頁羅蘭·巴特或雅克·德里達,那麼在某一天聽到鄰桌有人討論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說是多麼精彩、村上春樹小說中的戀情有多麼波折的時候,極有可能會嗤之以鼻——這是多麼膚淺的文學眼光和閱讀判斷。

然而,轉念一想,在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比“文學專業”更加無聊的東西,那些專業的術語、詞彙、理論,讀起來就像藝術展廳裡的作品解讀,讓人絕望得想死。在那些條縷分析的閱讀批評中,感性的個人體驗被淹沒殆盡,文學閱讀要麼變成了沉浸其中的苦行僧差事,要麼變成了機械化的生產手段。現代的文學閱讀,由於媒體及網路的興起,這種文學評論明顯已經不受讀者歡迎,但隨之而來的矛盾便是,與之相對的“快樂閱讀”又的確存在著大量的粗製濫造。它很容易停留在故事情節上,令通俗小說具有和《洛麗塔》等同甚至更高的閱讀價值。

快樂閱讀與嚴肅深刻的體驗,二者之間真的不可共存嗎?如果拋棄了文學理論和批評概念,專業與非專業的界限便被抹除?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如果一定要為“專業讀者”加上一種定義的話,那或許就只有“文學眼光”的限定,能夠從滿滿當當的書架上分辨出平庸與精彩。而對於不同型別的文學閱讀與評論方式,美國學者文森特·B。裡奇也在《21世紀的文學批評》中給出了自己的看法。本文摘自《21世紀的文學批評》第三章,由出版社授權刊發。內容有刪減,小標題有所改動。

原文作者|[美]文森特·B·裡奇

摘編|宮子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21世紀的文學批評》,[美]文森特·B·裡奇著,朱剛/洪麗娜/葛飛雲譯,折射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2月。

快樂閱讀等於天真+業餘?

批評家們,尤其是專業學者,常常將快樂閱讀歸到欣賞性閱讀、主觀性閱讀以及非批判性反應的範圍中。促使他們這樣進行分類的,是一種有啟迪意義的兩級對立體系:

根據傳統的學術觀點,快樂閱讀是一種非批判、輕鬆、天真、印象式的主觀閱讀法。它的明顯特點是快速推進、粗放、娛樂性和業餘性。嚴肅閱讀則與之相反,它是具有批判性、精細縝密、客觀緩慢、帶有懷疑精神的深度閱讀。兩者永遠不能共存。

這一標準的描述包含了刻板印象、稻草人謬誤以及諸如“幼稚”“輕鬆”這樣意蘊深厚的詞彙。這套引發一連串對立的價值標準,表面上看是衍生於啟蒙時代的古典語文學、官方的聖經闡釋學,尤其是在大學和專業興起過程中得到鞏固的現代文學批評。但是,當代後現代閱讀法有效地瓦解了這些存在已久的對立。下面讓我用一個例子來加以說明,即拉德威的《閱讀浪漫小說》(Reading the Romance)。

珍妮斯·拉德威研究了42名閱讀浪漫小說的中下階層婦女,她們居住在美國中西部的某個郊區,一家書店和一本通訊把她們聯絡在一起。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閱讀浪漫小說:女性、父權制和通俗文學》,[美] 珍妮斯·A。拉德威著,胡淑陳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7月。

拉德威對這個閱讀群體的細緻描述,顛覆了批判性閱讀和非批判性閱讀的標準兩分法。她詳細描述了這些讀者的閱讀方式:她們閱讀得很快,常常直接跳到書的最後,不在意風格,忽視批評距離,認同人物角色(尤其是女主角),對情節關注最多。她們喜歡詳細解釋男主角的行為動機。她們擁有一致的評判標準:男主角不能有暴力,女主角不能柔弱,不能出現淫穢內容,不能有不圓滿或不確定的結局。她們是群如飢似渴的讀者,偶爾會反覆閱讀中意的作品,尤其是在情緒低落的時候。

對於這群異性戀讀者來說,浪漫小說具有補償意義,在一個要麼工作太多,要麼沒有工作的世界中,它演示了理想的伴侶關係,與現實生活中伴侶往往心不在焉的情況相反。雖然這只是一個愛好閱讀的區域性闡釋群體,一群欣賞流行文學的快速閱讀者,但是她們也十分專注,沉浸在當代浪漫小說的傳統之中,知曉那套複雜通用的情感和社會標準。她們並不只是關注審美和表面細節的非批判性讀者。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弗拉戈納爾油畫《閱讀的女孩》。

幾十年來,學術性的文化研究得到傳播,已經給予流行文化及其愛好者充分的尊重,承認不同的闡釋群體具有其複雜性。但是,談到浪漫小說和其他型別的“低俗文學”時,學者們仍然先入為主地將它們視作膚淺、主觀、不精細、帶偏好的文字,認為這些都屬於非批判性敘事。因此,讓我們繼續推進快樂閱讀,但是不要帶有輕蔑。

“反對批判閱讀”可能出現的問題

如今越來越多的批評家對學術性批評閱讀,尤其是批判,感到不滿,這促使他們發表一系列的文章,呼籲尋找其他閱讀方式。首當其衝的就是蘇珊·桑塔格,她的著名觀點是反對闡釋,主張依賴感覺和非功利性的即時性閱讀反應。在此過程中,所有的批判都被棄之門外。這是一種純粹形式下的現象學。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蘇珊·桑塔格。

在新世紀,越來越多的批評家,比如塞吉維克,對批判感到不滿,提議尋找新的閱讀方式。馬克·埃德蒙森(Mark Edmundson)提倡暫停“讀書”,他在這裡的意思是:不要用例如馬克思、弗洛伊德或福柯的專業術語去套文學文字,希望學生和批評家直接接觸並且敏銳感知作者的人生觀,瞭解他認為應該如何生活、要做些什麼。之後才是闡釋和批評。

但是,這裡存在對閱讀任務排序和優先權的篡改,引領人們嚮往舊時的簡單樸素。在閱讀的過程中,批評和闡釋並不只是簡單地服務於個人反應,也不應該是這樣。

另一個替代方案是芮塔·菲爾斯基(Rita Felski)提出的新現象學。她突出強調了個人情感的介入,將普通閱讀和學術閱讀區分開來。“批判需要輔之以寬宏,悲觀需要輔之以希望,否定美學需要輔之以對藝術的持續思考,思考其交際、表達和揭示世界的方方面面。”在這裡機械地列舉二元對立讓人感到震驚,也沒有任何說服力。儘管如此,菲爾斯基還是委婉地呼籲保持平衡,這在方向上是正確的,仍然堅持要進行批評。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文學之用》,[美]芮塔·菲爾斯基著,劉洋譯,守望者 | 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8月。

邁克爾·沃納(Michael Warner)認同“非批判性閱讀”,認為學術界的批判性閱讀過於專業、陳舊。“批判性閱讀是歷史上的另類人所進行的虛偽的勞動。”

沃納所說的非批判性讀者(尤其是他文學課堂上的大學本科生)突破了學術性的條條框框。他們認同人物角色,尊重作者,尋找內容資訊,快速閱讀,隨著情節時而放聲大笑,時而悲傷哭泣。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型別的批判性閱讀都會顯得故弄玄虛、陳舊過時,已經瀕臨窮途末路。沃納的問題是他對他的學生讀者們採用的細讀和批判性閱讀方式沒有認可,也沒有加以檢驗。他假定學生們都是單純幼稚的,完全不會接觸批判性懷疑,不會抵制。在我看來,他把非批判性閱讀和批判性閱讀對立起來,走回到程式化的老路。沃納嚴厲地將專業程度較高的批判性閱讀描繪成一種意識形態、一種亞文化、一種自私自利的苦行,是非批判性閱讀的死對頭,但他恰好運用了自己所抱怨的批判性閱讀的方法和技巧,這真是諷刺。

細讀是空洞無力的閱讀方式

近來,“細讀”的呼聲越來越高,在我看來卻是空洞無力的。

為什麼呢?首先,這種閱讀法有眾多各不相同的模式。在沒有確指的情況下,“迴歸細讀”這句口號在我看來既沒有經過檢驗,又缺乏任何誠意。如果你想知道我指的細讀模式是什麼,我簡單地羅列出以下六種眾所周知的不同案例作為回答:

克林斯·布魯克斯的形式主義;

馬丁·海德格爾提出的本體論現象學;

埃裡希·奧爾巴赫的語文學;

羅曼·雅各布森和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著名的結構主義代表作《夏爾·波德萊爾的〈貓〉》;

雅克·德里達在《論柏拉圖的藥房》中展示的解構主義;

羅蘭·巴特提出的後結構主義符號學。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雅克·德里達。據說世界上能理解他著作的不超過10人。

我不再進一步羅列更多細緻且不同的細讀模式,其實這反倒很簡單,我想仔細研究一下克林斯·布魯克斯形式主義細讀風格的主要程式和前提——這種風格長期以來都是北美大學批判性閱讀的標準。這與拉德威傳奇小說讀者之間形成鮮明對比,頗有意義。

這裡是形式主義細讀的十條關鍵規則,來自克林斯·布魯克斯提出的新批評模式。

1。 選一篇簡短的經典文學文字,最好是首抒情詩。

2。 堅持客觀性,避免個人的情緒反應。

3。 排除歷史探究,主張文體和審美分析。

4。 多次進行回顧性閱讀。

5。 預先假定文字是錯綜複雜、緊湊統一的。

6。 暫時放下不協調和衝突,追求整體的統一。

7。 展現矛盾、諷刺和含混,以解決各種不和諧。

8。 將文字視作不帶個人色彩的劇本,是製作精良、具有獨立審美性的物體。

9。 聚焦於意象模式、隱喻語言和文學性,不要,堅決不要將重點放在心理、道德、社會或是政治經濟上。

10。 努力成為這樣的理想的讀者。

有了這些標準,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大多數的新批評家可能會認為約翰·多恩是比沃爾特·惠特曼更出色的詩人。但是,我不想老調重彈這一冷戰早期非常有影響的唯美主義閱讀形態,也不想再深談其相對優勢和劣勢。我也無意抨擊布魯克斯。這個程式手冊以及這些評價標準讓我感興趣,是因為它們與拉德威的傳奇小說讀者所認同的批評原則截然不同。傳奇小說讀者可以完全不贊同裡面的任何一條批評前提,而新批評形式主義者也可以不遵從早前為傳奇小說讀者確定的十條規則。我本可以在這裡繼續對之前提到的諸多細讀模式做個對比,探討它們之間的差別、重疊的部分以及偏好。但是我不打算這樣做。我的目的不僅是要質疑與批判性閱讀和非批判性閱讀差異相關的標準價值體系,還要指出含糊地要求“迴歸細讀”所體現的學術偏執以及誠意缺失。關於這種學術偏執還有很多可以談論。

當代許多對於細讀的鼓吹是在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文化戰爭期間首次提出的,在新世紀不斷升溫,在我看來,鼓吹這些要麼是為了恢復偉大的文學文字典範,要麼是為了消除理論的“勝利”,要麼就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學者遠離文化研究和文化批判,或者三者兼而有。

此外,有些籲求是反學術的,有些反知識分子,還有一些則是蓄意張揚貌似先鋒。在新、舊細讀運動的背後,隱藏有一系列的願望和詛咒。這裡舉幾個例子來闡明我的觀點。首先是希望恢復普通讀者的這個願望,在我看來,普通讀者是個迷人卻神秘的角色。其次是渴望迴歸早前的審美分析和評價,這些分析和評價常常伴有詛咒,詛咒的物件是當代身份政治、意識形態批判以及病毒式傳播的流行文化。正在進行的去審美化改革,想要將文學轉變為一種傳媒商品,剝奪其光輝,使它和娛樂生產、娛樂分配、娛樂消費的商業迴圈糾纏在一起,人們對這一改革存在著普遍的不滿和抵制。

企業大學中對研究產出率的需求越來越高,人們對此感到既矛盾又沮喪。據說,理論、文化研究和批判之所以能夠成功,其背後正是這種“要麼發表,要麼滅亡”的要求,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相互競爭的闡釋群體會迅速增多。我需要重申,“細讀”這個口號承載了許多學術偏執。想要理解它,需要考慮環境和動機,而這些都帶有價值取向,並且存在爭議,常常晦澀難懂,這一點並不出人意料。我做出的所有評論都不是為了否認細讀的價值,實際上,我強烈支援細讀,並且在我自己的教學與研究中也會加以實踐。

批判性閱讀的任務

我的觀點是,鼓勵提倡快樂閱讀,與此同時,應該將多層面的批判連同細讀也包括在內。

對我來說,提倡和教授快樂閱讀意味著糾正人們對這種閱讀的錯誤認識,即這是一種不需要思考、非常簡單、沒有價值的閱讀方法。其實恰恰相反。研究表明,個人的“輕鬆閱讀”使用了一套非常複雜的闡釋規則。

如果要說今天主要的文學教材能夠說明什麼的話,那就是在我的課堂上,和許多其他課堂一樣,細讀包括文體分析,屬於形式主義閱讀模式,源頭在於對技巧進行審美鑑賞。新批評的影響仍然存在。我自己的口頭禪是:技巧是對真誠的檢驗,尤其是對文學專業、修辭學專業以及文化研究專業的學生來說更是如此。我推薦在單元和課程中講解敘事理論、韻律學、修辭史和文體學。除了文字分析和批判性評價之外,我還會特別重視弘揚審美美感,不論何種型別的美感,只要是其中的佼佼者,我都不會吝嗇讚美之言。

意識形態批評中最吸引我的是對歷史上的生產方式(例如後現代性的全球化)和各種社會機構(例如宗教、教育、家庭)進行系統化關注。考慮到如今資本主義的控制正越來越強,因此不再重視意識形態批判非常不合時宜,放棄意識形態批判則更糟糕。和許多其他批評家一樣,我發現不論是在課堂上,還是在對種族、性別、性存在和民族的複雜性進行質疑的過程中,採用文化批判都一直頗有收穫。舉個例子,白性、女性、酷兒性、民族認同和社會階級如何在20世紀20年代的美國文學文字中發揮作用?涉及的文字包括: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拉森的《流沙》、奧尼爾的《上帝的兒女都有翅膀》、艾略特的《荒原》以及休斯的《疲憊的布魯斯》。你可以圍繞以上那個問題開設一門課程,我曾經就這麼做過。在親近式批判、細讀、意識形態批判和文化批判中,不應該進行單一或非此即彼的選擇。但是在最近要求重新進行批判性閱讀的呼聲裡,有太多人採用這樣的選擇。

我還沒有評價我最喜愛的一種閱讀模式,就是深度閱讀(excessive reading),一種獨特、具有創造性的聰敏閱讀法,做法奇特,一般與肯尼斯·伯克、哈羅德·布魯姆、雅克·德里達、朱迪斯·巴特勒和斯拉沃熱·齊澤克等人的名字聯絡在一起。

假日悠悠,不如快樂閱讀

Franco Americano油畫《閱讀的男人》。

這些傑出人物提出了許多問題,涉及過度閱讀、閱讀不足和誤讀;涉及意義、含糊和一詞多義;涉及將作品放進語境中進行思考和解釋的無數種方法。這些思考很有成效。他們對創造性和大膽革新的重視,與大男子氣概的超資本主義價值觀和市場先鋒精神相一致。深度閱讀也與現代主義及後現代主義寫作的要求極其吻合,使文章具有爭議性,後者備受推崇,往往超過了更為保守的古典啟蒙價值觀,即清晰、簡明、優雅,更不用說平衡和真實。只要這些“離經叛道”的批評家們積累起文化資本,他們就獲得了一些額外的價值,值得在課堂上進行討論,值得批評探究,尤其是評估當代學術明星取得名人地位背後的各種因素。

我預見到對我的批判性閱讀主張的一些批評。比如,人們可能會指責這個主張將批評簡化為一種公式。確實,我主張的名義就是賦權,建議學生和實踐者使用清單、啟發式方案和嘗試—確認這個做法。鑑於種族主義、性別歧視和異性戀霸權在我們身處的世界如此猖獗,有極大的毀滅性,那麼毫無疑問,我對忽視膚色和性別的意識形態仍然保持批評態度。如果你願意,可以給這種態度貼上信仰的標籤,但是總比保持沉默不做迴應要強。

資本主義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比如長期的經濟不平等,這不僅在我們平時的生活裡,還在文學、社會話語和媒體中都可以找到證據。我們在批評中可以指出它的缺陷,討論它的長處。考慮到實用性、靈活性和普適性,我提倡進行開放式的批評融合。我反對簡單化歸約式的批評方法,比如單一的形式主義細讀,排外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排除自我的、精神化的非閱讀現象學,或是脫離了批判的以讀者為中心的存在現象學。在媒體的推動下,經濟和政治因素不斷滲透進生活,重構著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這樣一個時代,上述那些批評主張從現代主義先鋒思潮倒退,幻想著重振文學的自主性。這類思潮的目的是復舊,守住昔日的餘暉,留住文學的純淨。

我都相信文學和文化分析家、老師和學生都有責任將它們結合起來,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承擔。這種闡釋學和教父闡釋的四個層次不同,不需要遵從任何的等級制度和次序,其融合式的批評有利於在我們身處的時代生存下去。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21世紀的文學批評》第三章,內容有增刪。

封面圖片來自電影《石榴的顏色》(1969)劇照。

摘編 | 宮子

編輯 | 青青子 羅東

導語部分校對 | 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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