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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旭:綿山行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旅遊2022-01-14
簡介陳志聽見導遊說,那兩尊塑像一尊是真神介子推,另一尊沒有聽清,他也懶得打聽

介子推廟知多少

陳世旭:綿山行

Photo By Rana Sawalha on Unsplash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0年第11期

陳世旭:綿山行

綿山行

陳世旭

陳志對歷史和地理永遠沒有概念。他這是頭一回到山西,山西為什麼叫三晉,是哪三晉?這輛客車是從東到西還是從南到北?他只大約記得車子在高速上跑了有小半天,下了高速,又跑了好長一陣,到了一個叫“綿山”的國家5A級旅遊景區,據說這裡是中國寒食節的源頭。

這車老少文人就是奔這個源頭來的。

說的是春秋時期——也就是很早以前了,晉國有個叫重耳的公子逃亡,顛沛流離,貧病交加,隨從介子推從自己腿上割肉給他熬湯滋補。十多年後他成了晉文公,把這茬忘了。介子推很自覺,帶著老孃跑去綿山隱居。晉文公後來親自領人去找,喊破了嗓子也不見人影。只好放火燒山逼介子推出來。沒想到山燒光了,發現介子推揹著老孃抱著樹,被活活燒死。再後來晉文公敕令把綿山改為介山,把山地封為“介推田”,把介子推燒死的那天,立為“寒食節”,全國家家戶戶不許燒火,只能吃冷飯。

陳志散漫,對所有這一類故事不以為然。當年重耳屁股後面的那一群屁顛屁顛的跟班,忍飢挨餓、冒著殺頭的風險,十幾年在列國之間來回奔命,對重耳不離不棄,無非是認定重耳是潛力股,自己是影子內閣,玩命賭一把。這一把他們賭對了。重耳上位,他們都得了好處,卻偏偏漏了介子推。結果成就了一位古今中外唯一以山、以縣、以節、以俗銘記的歷史名人,備受歷代正人君子推崇。

介子推無非就是要表明自己當初割肉並不是投資,為了日後升值。為此就一定要送掉兩條命嗎?自己以死明志也就罷了,幹嗎連老孃的命也搭上?按正人君子的標準,背棄國君,捨棄老孃,不也是不忠不孝嗎?

然而,作為伯夷叔齊之後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隱士,介子推已然成為道德教化的範本,謳歌千百年綿延不絕,很少有人會對介子推有哪怕是一丁點挑剔。

“隱士,歷來是一個美名,但有時也當做一個笑柄。”因為,“真的隱君子是沒法看到的。”

到底魯迅眼毒。

這不是我的意思。

陳志身後有個嘶啞的聲音委屈地搶白。一回頭,並沒有人。他坐的是最後一排。

一路的佛寺、道觀、亭臺、樓閣、廊榭、牌樓、營寨、城池,一個仿古建築群在高陵低谷危巖險道起起落落。

大學畢業不到兩年,小年輕導遊勁頭十足:

綿山風景名勝有十四大景點,三百六十多小景點。早在北魏,綿山就有寺廟,唐初佛教禪林已有相當規模。九里十八彎,二十四座諸天寺廟,各處羅列。更集納了古今一大批風雲人物。其中名聲最大的當然是介子推。

日程上的第一個景點是毓德堂——對任何景點的名字,陳志腦子裡都是一團漿糊。但這個名字他記住了。不管走到哪裡,聽得最多的一個字就是“德”,這“德”那“德”的,走錯了路也會撞見一個。只怕是太缺了,才逮著機會就強調。

毓德堂莊嚴肅穆,皇家氣派。

導遊高高地舉著手:

上層正中,是“天地君親師”神位,右側為祭母文、祭社稷文、秦王出師告天地文、唐太宗祭介山文、唐玄宗祭天地文,左側為宋神宗奠玉皇大帝文。毓德堂最早是晉文公為紀念介子推建的,目的是用介子推的“忠孝仁信、禮義廉恥、慈儉溫良、謹讓謙和”十六字箴言教化天下。

這是中國最早弘揚大道思想的殿堂。中國人對天地君親師的崇拜理念,在這裡代代延續。傳承道德文化,繼承傳統美德,是綿山毓德堂一貫遵循的宗旨……

陳志很想問一聲,介子推當初不就是個落難公子的跟班嗎?沒聽說是道德教育家啊,那十六字箴言出自何典呢?想想,這是抬槓,終於忍住。

介子推是綿山之神。早在西漢劉向的《列仙傳》中,就被奉為道家神靈。後趙皇帝石勒敕建介神廟,稱他為威烈天神。宋真宗詔封介子推為潔惠侯。之後為他立傳的更是絡繹不絕。宋王當《春秋臣傳》、民國《介休縣誌》、雍正《山西通志》,介子推都在其中。

導遊很有激情。這一車老師他多少都聽過名字,這讓他自豪:

唐太宗李世民曾兩次幸臨綿山,朝覲介子推,拜謁毓德堂,悟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因此才有了貞觀之治的鼎盛局面。之後,唐高宗李治、唐玄宗李隆基、宋神宗趙頊、明成祖朱棣,都在毓德堂闡述過立德之本的道理。漢張良、唐魏徵、宋文彥博、明劉伯溫,都在這裡留下了人倫道德、尊卑有序、綱常有法的哲理名言。今天我們重溫這些諄諄教誨,對加強道德建設……

到底是在介紹風景,還是在上道德課啊?

話都到陳志嗓子眼了,還是硬嚥了下去。導遊越說越離譜,跟介子推早已八竿子打不著邊了。

同來的這一車同行,除了一兩個陳志這樣不稂不莠的末流角色,多是各種褒獎、頭銜拿到手軟,其中一兩位還授受了國家級功勳,一個個碩儒俊彥,人五人六。有人憑的是本事,有人憑的是關係。不管怎樣,都是些積極進取的人,跟介子推完全是南轅北轍的兩碼事。但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在洗耳恭聽,心醉神往的樣子。獨陳志一肚子老陳醋:這幫人,說得好聽是有修養,說得難聽就是會裝!

也許因為不是假日,今天的綿山很冷清。進景區時陳志就發現山口的遊客中心毫無動靜。午飯,那個大得嚇人的飯堂,也是隻有他們一桌人。四處涼颼颼的,菜一端上來就冷了。

因為日程安排得緊,吃完午飯,導遊就讓大家動身。

進山時天氣還好好的,下午忽然下起雨來。雨細細密密,山上頓時一片朦朧。

停車場空空蕩蕩。山腳下露出上山的臺階。但步行上山已不合適,樹和草都溼漉漉地滴水。貼著山壁,有登山電梯。導遊不知從哪裡找來了鑰匙,開啟電梯間生鏽的門鎖。一幫人擠進去,提心吊膽。好在很快就到了。出來,峽谷的寒風迎面撲來,止不住一陣陣寒噤。兩山對峙,怪石嶙峋,巖壁斫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時而棧道,時而懸橋,變幻莫測的雲團,令人驚悚。

前面的高巖下忽然出現一個巨大幽深的凹槽,裡面竟然是一個天然的洞窟道觀。

殿堂正前方兩尊頂天立地的塑像,被集束的強光照得通亮。腳下蠕動在昏暗中的人群顯得特渺小。寥廓中低低迴旋著道教法樂,重宮音的調式,清幽典雅,不沿華彩,陽韻莊嚴、明朗、肅穆,音韻婉轉、悲悽、哀傷。旋律動感豐富,韻腔悠揚,一唱三嘆。

導遊的聲音仿若發自洞窟深處。

陳志聽見導遊說,那兩尊塑像一尊是真神介子推,另一尊沒有聽清,他也懶得打聽。走遍國內的東南西北,看過無數的這類塑像,木訥,呆板,僵硬,色彩粗劣,想像低俗,千人一面,實在不敢恭維。

端坐著的介子推因為體量巨大,讓人望而生畏。設計者本就是把介子推作為“神”來塑造的,追求的是崇高感。而崇高感,說白了就是畏懼感。

陳志記起黃庭堅寫介子推的詩:“人乞祭餘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清明》),他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介子推的紀念物會如此壯觀,哪來蓬蒿共一丘。

仰望著接近洞頂的介子推塑像那雙凝固的大眼睛,陳志忽然覺得那眼睛裡的瞳孔倏爾一閃。那一瞬間,他與塑像發生了對視。

從進山開始,陳志就總覺得身後有一個人。這個人看不見,只是聲音在耳朵邊嘟噥。現在這個人忽然站到了面前,那觸電般的對視,就是證明。莫名其妙的一陣心慌,他趕緊低了頭,轉身走出大殿。

煙寺相依,下臨深谷,群峰聳峙,莽莽蒼蒼。太嶽北側、汾河南畔的綿山,像所有的崇山峻嶺一樣,有著吞吐萬物的浩瀚氣勢。

陳志到過許多名山大川,綿山不一定是最有趣的,也肯定不是最無趣的。大自然本身的稟賦已足可觀,完全用不著拖累那麼多的神佛、聖賢、帝王將相。在大自然面前,所有不可一世的威權、鉅富、盛名都最多是塵埃、芥癬、螻蟻、過眼雲煙。介子推當初為了拒絕爵祿,千辛萬苦地揹著老孃逃回老家,寧死也不接受恩寵,不過是想給自己討個清白。卻硬給套上萬世楷模的光環,看上去似乎是享盡哀榮了,實則庸俗不堪。這對他公平嗎?他泉下有知,會同意嗎?

豈能同意!我命都不要,還要這些虛名做什麼?

陳志又聽到那個嘶啞的聲音。

你可以不要,別人不能不要。

陳志永遠改不了他的尖刻。

為什麼?

……

陳志不回答。他相信對方並不需要回答。

晚餐,得到大家一致好感的導遊上了酒:

酒是我從家裡帶來的,各位老師放開了喝。綿山陳釀黃酒,中國最古老的飲料酒。造酒的原料,水,純天然,無汙染。有人說是“國寶”呢……

幾巡酒過,小年輕接著大談綿山的飲食文化:

文公宴是山西名宴,自然出於晉文公;介公宴則出於綠林好漢,借了介神的大名;八百歲彭祖開創的綿山藥膳,是著名的養生宴,他年輕時修行的龍脊嶺,介子推帶著老孃歸隱綿山就從那裡翻過;寒食節不燒火,也有寒食宴。唐開元二十四年寒食節,玄宗在大明宮設宴款待百官,宰相張九齡將夫人做的灞河柳芽冷盤獻上。玄宗頭次嚐鮮,龍顏大悅。後來,這種柳芽菜傳到民間,成為佳餚。綿山開發後,挖掘傳統美食,推出了寒食宴……

小年輕眉飛色舞,越說越來勁,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裡,說上古的彭祖都能拉扯上介子推。一時半會是收不了場了。

黃酒的酒精度低,後勁卻大。陳志是酒色之徒,又沒有看人表演的教養,只顧悶頭貪杯,很快就暈暈乎乎的了。酒醉,心裡是明白的。正好趁勢站起,擺了擺手,離開餐桌。扶著走廊的牆壁,搖搖晃晃地找到自己的房間。傍晚下起的暴雨,到這會還完全沒有消停的意思。一陣陣地電閃雷鳴,把屋裡一陣陣地照得慘白。他懶得開燈,一頭栽在床上。

山崩地裂是半夜以後發生的。下午坐電梯升上去的那個高巖,在萬鈞雷霆中剎時化為一堆亂石。從床上驚跳起來的陳志衝出房間,跟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披頭散髮,全身淋得透溼:

對不起對不起,叨擾了。我是王光。

陳志疑惑地眨著眼睛,忽然記起西漢劉向《列仙傳》的記載:“介子推者,姓王名光,晉人也。”

介子推?

正是。想跟你聊聊,可以嗎?

太可以了。

陳志大為意外。

聽了你一天的腹誹,推願引為知己。

這是真的嗎?

陳志懷疑自己在做夢。

當然是真的。有興趣上寒舍看看嗎?

好啊!

陳志很興奮。日程上沒有這個安排。

介山腳下的旌介村,村南五里,全國唯一的介林,儲存著最久遠的介子推墓、最大的介子推廟、介子推母子避火藏身的“忌坂”、所抱的大樹“子母柏”;歷朝歷代的各種石刻,雖年湮代遠以及“文革”毀壞,仍存有宋元明清古碑百通,碑記直接間接地存有介子推的諸多歷史資訊;村名“旌介裡”,沿用兩千餘年,至民初才簡稱“旌介”。“旌介裡”,就是“旌表介子推於其故里”。“介裡”,就是介子推故里,如同孔子的“孔裡”、關公的“關裡”。因為晉文公有言“以記吾過,且旌善人”,旌介村相鄰的兩個村莊改名為“記過村”、“旌善村”。此外,後悔溝、燒荒地、繞煙臺、介神原、棲隱寺,等等,在在印證了介子推在這裡的棲隱和被焚。

一切歷歷在目,不容置疑。

疾風驟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歇。夜空無邊澄澈,皓月當空,月光如水。原始林木中,雲垂煙接,披拂清芬,一派古色古香。

也許我不該多問……

陳志猶豫著。

但問無妨。

也許因為回到故土,介子推一臉祥和,全沒有塑像的莊嚴。

你當初離開宮廷真的不是矯情嗎?

當然不是。我沒有像狐偃、叔狐那樣請賞,是覺得公子返國,實為天意,我不過是順應了天意罷了,沒必要得到獎賞。狐偃叔狐並沒有錯,只是我不想那樣。

你還是清高。

不敢。

那晉文公是怎麼想到去找你的呢?

是下人多事。在宮門上貼了張無名帖:

有一條龍,奔西逃東;好幾條蛇,幫它成功。龍飛上天,蛇鑽進洞;剩下一條,流落山中。

原來如此。的確是多事。

陳志打心裡為介子推難過:

將近三千年,你什麼也沒有擺脫,反而給弄得更加冠冕堂皇不堪重負了。

一聲尖銳淒厲的長嘯。

手機的鬧鈴響了。陳志睜眼,昨晚沒拉上窗簾,窗戶已經大亮。推開,外面雲海奔湧。

是一個好晴天。早餐後,客車原路出山。沿途一切如常。只是因為一夜透雨,山氣更為清新,山色更見蔥蘢。想起昨夜南柯一夢,亦真亦幻。

不是夢。

身後又響起那個已然熟稔的聲音:

恕不遠送了,就此別過。

車子已到山口。

陳志急了:

不不,別啊!

千里送君終有一別。

陳志聽見一聲輕嘆,心裡泛起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跟我們離開綿山吧。

離開綿山又如何?

也是,我們如此庸庸碌碌,也是不堪為伍的。

陳志不免沮喪。

不是那個意思。別人的庸碌與我何干?我其實只想找個地方守著老孃,自自在在地待著,卻終不可得。即便走出了綿山,也走不出普天下年年都有的寒食節啊……

聲音被突然響起的麥克風淹沒。前面,車頭那兒,導遊開始介紹將要去的下一個景點,嗓音清亮,熱情洋溢。

照舊坐在車子最後的陳志執拗地回頭看著後窗。

綿山漸遠,一派凝然。

原標題:《人間走筆 | 陳世旭:綿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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