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兵的兄弟情

我終於看到了老兵。

他坐在沙發上，軍服雖然不是太新，但乾淨，左胸口上是幾枚老舊的軍功章。

老兵的兒子也滿頭白髮了，據說村支書找到他的時候，他一口回絕，老兵的兒子說，不是我不想讓他們見，是他們目的不純。

看我失望的樣子，村支書趕緊解釋說，以前來過很多外地人，但都是衝著他那些軍功章和抗戰文物來的。

我說，我是來尋找烈士家屬的，跟他們不一樣。

也許就是這樣的目的，盤桓幾日，老兵竟然答應了，這讓我喜出望外。

現在，我就坐在老兵的對面，他的眼珠已經很渾濁了，臉上也是密密的老人斑。

我說，老人家，打攪您了。關於對老兵的稱呼，我想了很久，無論是爺爺、大爺，還是老爺子，我都覺得沒有“老人家”更自然一些。

老兵眨眨眼睛，動了一下嘴，但沒有出聲。

我拿出那些抗戰資料，然後放在他面前。

老兵的兒子說，他看不清的。

我說，我念給他。

那是一份抗戰烈士的名單，得到這些東西也緣於我對收藏的喜愛。半年前，我在一個地攤上得到了這些資料，讓我沒想到的是那些犧牲的烈士中竟然就有我們附近村莊的，我試著尋找了幾個他們的家屬，雖然時光久遠，但竟然都找到了，現在這個叫劉寶生的烈士是我要找的第五個，給他們找到家，是我目前迫切想完成的一個工作。

知道老兵健在，也是一個偶然。那次我隨一個攝影採風團到古村落採訪，無意中知道在鄰村還有一個健在的老兵，而且參加過帽兒山戰役。這偶然得到的訊息讓我如獲至寶，我想找到老兵，也許就會有劉寶生或者其他烈士的訊息。

那些發黃的資料顯然讓老兵意識到了什麼？他正了正身，用徵詢的目光看著我。

我說，老人家，我要跟您打聽的是帽兒山戰役的情況，這個劉寶生也許您認得。

老兵看看他的兒子，欲言又止。

老兵的兒子說，還是我說吧。那是一次阻擊鬼子增援部隊的戰役，我父親當時是一個班長。那場戰役很慘烈，因為無論武器，還是體質，咱都不如人家，但這是自己的國土啊，怎麼容那些日本鬼子橫行霸道，大家都抱定了犧牲的決心，一個倒下，另一個馬上衝上去。我父親就是在那次戰役中受了重傷，要不也不會回家務農。

我看看老兵，他的臉色似乎有些潮紅，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老兵的兒子繼續說，那場戰役，咱們付出的太大了，但保住了陣地，是吧，爹？

我們都看向老兵，這次老兵竟然有反應了。他輕輕地點點頭，然後說：不堪回首。

他的口音還是當地的方言，但我聽懂了。我渴望地看著老兵，希望他能講出更多關於那場戰役的詳細情節。

孩子，你做了一件好事。那時候大家都拼著命地向前衝，可是大部分人都互不相識，你說的這個劉寶生，我不認識。老兵忽然開口了，他的牙齒已經掉光了，斷斷續續的，每講一句話顴骨就聳動一下。

我說，老人家，別急，您再想想。

不認識，老兵搖搖頭。

我說，要不您再看看其他名字，也許有您認識的。

不看了，不看了。老兵忽然激動起來，我不想回憶了，不想了，那些生命啊，剛剛還活蹦亂跳的，可是一會兒就都沒有了。老兵說著，眼眶裡竟然蓄滿了淚水。

我有一個戰友，本來說好了要一起活下來的，可是沒幾分鐘，一顆子彈就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們，為什麼要侵略我們，他們，為什麼要殺害我們的兄弟？老兵的情緒上來了。

我們都呆呆地看著老兵，一時竟忘記了安慰他幾句。

我的那些兄弟啊！老兵說完竟雙手捂面抽泣。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大家都靜靜地看著老兵，誰也不忍心去打擾他。

因為擔心老兵的身體，我不打算再繼續問下去。

我收起那些資料，儘管從老兵這裡沒得到什麼資訊，可是老兵的舉動卻讓我感受到了一個老兵對已逝戰友的深深眷戀。

我起身告辭的時候，老兵的情緒才慢慢穩定下來。我說，老人家，您多保重。

老兵沒說什麼，而是掙扎著要站起來。

我說，老人家，您就不要站起來了。

但老兵竟然拄著柺杖站起來了，未等身體平穩，他忽然對著我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大家都愣住了。慌亂中，我對著老兵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奪門而走，我實在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眼淚竟然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