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一棵樹，仰望春天

去年歲末，一個陰冷的下午，我一個人在醫院做手術前各種檢查。

檢驗室外的休息間，十幾排鐵皮椅子擺開來能趕上一個小型電影院了。過道里還是站滿了人。坐著等候的病人大都百無聊賴地摁著手機，也有的和陪著的家人面無表情地討論著病情。

對著玻璃門的走廊裡，橫七豎八地排著幾條長隊，拿號的，等著開始檢查的，等著拿化驗結果的；加上剛進門準備排隊的和拿了檢查結果準備離開的，這許多的人攪擾在一處，把有限的空間分割成亂七八糟的幾塊。

我來得較早，檢查完身體艱難地穿過重重封鎖的人流，發現我的座位上早已坐著一個20來歲，臉色蠟黃的小夥子了。我在心裡嘆息一聲，這麼年輕，怎麼也容易生病啊。我請他把座位上的衣服遞給我，還有半個小時才能列印化驗結果，索性出去透透氣。

我屏住呼吸，轉身穿過被人群擁堵的過道。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還有濃重的消毒水都不能掩蓋的人的體液、排洩物的難聞味道。在這裡呆足半個小時實在需要勇氣，我不確定自己下一秒會不會控制不住地想要吐出來。

電梯上上下下從不停歇。梯階上同樣站滿了人。交費的，取藥的，各個樓層來回檢查的。躋身在熙來攘往人流裡，不由得驚心，小城人口才多少啊，怎麼會有這麼多病人。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有著相似的表情：焦躁的、憂慮的、緊張不安的、聽天由命的、任人擺佈的，個個都面色凝重，卻又熟練自如地急速穿梭於各個科室之間。

只有我，像個無所事事的閒人，彷彿不小心串門走錯了地方。一種沉重和壓抑的氣息在空氣裡流淌著，那種隱隱的悲傷、絕望和惶然無助，似乎無處不在。在這樣的環境裡呆久了，你很難不抑鬱。我突然理解了一樓大廳諮詢臺那個值班小護士。當我問她腎內科的醫生哪兒去了，她頭也不抬，半天才不耐煩地回答我時的心情，她一定是感染上抑鬱病毒了。

信步出了門診大樓，發現院子裡變化還是挺大的。中式園林設計的偌大庭院，新修了亭榭水閣，音樂噴泉，這地方養病還是很不錯的。沿著音樂噴泉上面的九曲迴廊繞行一週，我發現這回廊是圍著一棵巨樹的根部修建的。我馬上意識到這一定是那棵傳說中古老的銀杏樹。

這棵老樹算是小城的名人（樹）了，它的生命可能比小城的歷史都要久。在時光的的長河裡，沐浴過無數世紀的風霜，它見證了小城的滄海桑田，目睹了小城的盛衰與變遷，它更像是小城一段活著的歷史。

這些年常有住院的病人來樹下許願祈禱，有湊巧病好了的，便懷著虔誠的心轉回來為它披紅戴花，對著它頂禮膜拜，更為它增添了一道神性的光輝。在小城的一些人們心中，這棵老銀杏樹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近些年因為父母漸老，來醫院的次數逐漸多了，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就離開，很少有餘暇停下來看看這棵老樹。為了可以更清楚地一覽它的全貌，我打算後退幾十米，遠遠地瞻仰一下它的風采。

暮冬，下午3、4點鐘的光景。霧霾籠罩下的天空晦暗不明，太陽的光輝時隱時現。在灰濛濛的光影裡，這棵傳說中的神樹，看上去凝重蒼樸，很有幾分莊嚴肅穆。它枝幹疏落、滿身蒼黑猶有古時的墨色，凜冬瑟瑟嚴寒裡，看起來有些滄古簫森。它的主幹蒼涼瘦硬，如鐵鑄一般，直直地插入雲宵，滿頭枯枝如虯龍亂舞，樹梢伸展如鳳尾蜿蜒起伏。

它孤根下蟠九淵深，傳說已有近兩千年的樹齡。但你實在無法分辨它具體有多少歲了。它虯髯蓬鬢，像個剛直不阿，性格古怪奇倔的老人，傲視風霜，一片丹心鐵骨，拼卻半生疏狂。它自甘隱淪、不媚塵俗，千年世事等閒看，胸中日月任西東。

多少銘記世人功績的石碣碑文都隨著斷鴻聲遠，沒入歷史的荒茫，漸漸渺不可尋。這棵樹卻孤遊千年，特立獨行，看盡雲捲雲舒。在它漫長的生命裡，時而蒼翠橫鋪，時而閒雲孤鶴，它如龍蟠巖谷、鳳舞九霄，俯瞰著蒼茫的人寰，閱盡世情滄桑。

歷經了幾世的繁華雲煙？它身上承載了多少朝代的歷史，它歷經了多少年的風霜，經過多少次的刀兵斧鉞的戰亂，竟然能夠幸而儲存下來？支撐著它鐵骨錚錚，至今依然屹立不倒的，究竟是種什麼樣的精神呢？

它身上的每一條枝柯，每一片葉子，每一寸樹皮，都經過了滄桑的歲月，如果它能說話，它必能告訴我，身上的哪一道疤痕記載了唐朝的刀光劍影，哪一條枝柯浴過宋朝的杏花春雨。可是它不說話。它只把漫長厚重的歷史藏在一道道年輪裡，把逝去的歲月的印痕鐫刻於枝幹上，你端詳它，就是回溯沉甸甸的歷史的長河，問詢數幹年的風霜歲月。

它不言不語、靜靜地屹立著和老去的歲月抗衡，它比時光更亙古，比歷史更有生命。歷史是一段死去的塵封的歲月，而它把過去的歲月扛在肩上一同跨越了許多的世紀。在它漫長生命的輪迴裡，始終淡定自若地看待著地球的洪荒，波瀾不驚地見證著人事的變遷。在有歷史記載的時間的洪流裡，人類比一棵樹複雜得多的大腦又有何用呢？

人生短短近百年的生命，不過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跟同類競爭，向自然掠奪罷了。人類始終在向世界貪婪地索取，始終不停地和其他物種爭奪著有限的資源。到最後卻不得不為這些貪得無厭的索取付出身體和靈魂的的雙重代價。人類五千年的文明史，不過是一部觸目驚心的掠奪史罷了。

反觀人類的歷史，我們總是在時空的某個節點欣喜若狂，以為自己一不小心洞見了某種玄機，幸運地坐在真理之上。誰知下一秒鐘黑暗降臨，人類又惶然無措地變作惘然無知的迷途羔羊。我們有限的生命總在惶惶不而終日中度過。最終為了不至於種群消亡，不得不為急劇膨脹的慾望，加速繁殖的後代還要向茫茫宇宙尋一個新的去處。

做一棵樹真好。它要求的不多，腳下只需一塊僅供站立的土地，頭上便有一片可供呼吸的藍天，晴時有陽光。雨時有甘霖，風起時起舞，雷電來襲只管挺立了腰桿，任兵戈戰火，易代換霓裳。它靜靜地等待命運的輪迴和大自然的裁決。

除了陽光和空氣，漫長的生命裡，它要求的不多，卻安然無虞地抵擋了數幹年的風刀霜劍，見證了歲月的滄海桑田。它的生命抵達了比它智慧得多的人類都無法到達的廣度和厚度。它代言的豈止是活著的歷史，它代表的其實是永恆的生命。

仰望著這棵銀杏樹，樹下的我默默地沉吟了好久，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回去拿化驗單的時候，我心底一片清明，一片風清月朗般的寧靜。再過月餘，春天就將到來，這棵樹不久便會長出滿頭青蔥的葉子，重新萌發葳蕤生機。

我越發相信，保持簡單的生活方式，清淡素樸的飲食習慣，追求心靈的簡靜安寧是一劑良藥。世上好多事情，看起來複雜難解，也許保持淡定健康的心態，自然而然地面對，就是最好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