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夫文藝」焦大之焦——《紅樓夢》人物漫談之一

在熱鬧的賈府，焦大是孤獨的。

相信，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對著墨不多的焦大有深刻的印象。

在洋洋七十三萬餘言的《紅樓夢》中，關於焦大的文字不過千把字，卻令人過目難忘。焦大的出場，是晚上酒後被派去送秦鍾，心裡感覺到不平衡。酒後吐真言，把賈府諱莫如深的老底和秘密給揭了出來。這便是作者匠心獨運之處，試想，爬灰養小叔子之類的話，讓冷子興演說並不恰當，而讓大觀園中的妙人兒去講就更是大煞風景，也就只有借焦大這種粗人之口一吐為快。

長期以來，論者常常把他的酒後之言，上升到階級批判的高度，視為被統治階級對賈府醜惡內幕的無情揭露。其實大謬不然，這種觀點，除過誇大階級仇恨的因素，也過高地拔高了焦大的階級覺悟。焦大對賈府，是一種非常密切的人身依附關係，其忠誠是不容懷疑的。當然，他確實罵了賈府，甚至從上到下都罵了，罵得堅決徹底，罵得淋漓盡致，罵得毫不留情，所謂愛之深責之切。因此，焦大的怒罵，決不是對賈府的揭露，更不是對賈府的詛咒，而是一種非常複雜情感的扭曲表達。《紅樓夢》起名，多有旨趣，焦大之名，也毫不例外地反映了作者複雜的情感和寄託。

醒人醉語！

其一、焦大之焦，是一種心理失衡的焦心。

焦大是賈府的有功之臣，雖然，老爺們也善待了這位功臣，可從大半夜還要去送一個小青年，足見年老的焦大在賈府並沒有什麼地位。須知，同樣侍候過主子的賴嬤嬤，她的兒子已經進入賈府的管理層，孫子賴尚榮已經被選為州縣官。相比之下，曾經出生入死的焦大，混到老還是個奴才，而且還是個受奴才指使的奴才，常常被派了去幹一些別人不願意去幹的事。賴嬤嬤無非也是侍候主人的日常起居而已，其功勞與出生入死的焦大相比，一定有很大的差距，而家中老少皆得實惠，安享尊榮。賈府在對待賞罰上的不公，由此可見一斑。焦大受到不公正待遇，他心理不平衡，於是便會借酒使性，大罵一通。

這隻簪子，是個重點。

其二、焦大之焦，是個人性格上的焦躁。

毋庸諱言，焦大是個粗人，性子急躁。他是賈家的僕人，但身份獨特，曾跟隨老爺出征，是把老爺從死人堆裡背出來的功臣。他是個比較簡單的人，只知道忠誠於主人，為主人出生入死，不惜以命相換。因其簡單，所以，當遇到關係賈府前途命運以至名譽的事，在處理方法上便顯得簡單而焦躁。年輕時的焦大，可以跟隨老爺征戰沙場博取功名；在遭遇不測時，他可以奮不顧身，把垂死的老爺從戰場上背下來，並且寧可自己喝馬尿也要把水給主人喝，救活他；可老年的焦大，即使拼盡全力，也不可能把腐朽垂死的賈府挽救下來。因為，這不是個力氣活兒，也不是僅憑敢於吃苦、敢於拼命就可以完成的任務。焦大遇到的問題，屬於典型的“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他不具備解決這類問題的能力和素質，但他又不可能等閒視之，於是便表現為焦躁。

賈珍與秦可卿

其三、焦大之焦，是對賈府前途的焦慮。

以焦大之簡單，尚且清楚地看到了賈府即將衰敗，他無從著手，無法出力，無處建言，一股悶氣火氣積淤於胸中，使他內心充滿了焦慮。在沒有喝醉時，他也會自覺地維護賈府的面子，也是“折了胳膊袖裡藏”；可在酒後，他的火氣便噴發出來，忍無可忍，揭了賈府的老底兒。焦大的怒罵，有受到不公正待遇而發作的因素，但如果僅僅理解為焦大為一己之私而發火、而焦躁、而謾罵，那無疑失之簡單。須知，在當時，一生為奴，忠心報主，是一個僕人的基本品質。焦大不是一個普通的奴僕，焦大與賈府是一個利益共同體，焦大後半生的幸福，寄託在賈府的興盛和善待上。如果賈府衰敗了，對於已經步入老年的焦大，面臨的不只是衣食無著，還將流落街頭。他不可能像賴家一樣有可以依靠的州縣官後代，也沒有周瑞家那樣可以養老的產業。這對於焦大而言，後果無疑是非常嚴重的。因此，焦大的焦慮，是把自身命運自覺地與賈府的興衰捆綁在一起的焦慮，因而，也更多地表現為對賈府前途和命運的焦慮。

夫復何言？

其四、焦大之焦，是生命燃燒後的焦灰。

焦大的生命，是戰場上的生命，是衝鋒陷陣、捨生救主的激情，失去這個平臺，他便毫無用處。像焦大這種角色，既沒有學歷，也沒有公務員身份，只是一介奴才。因而，從戰場下來後，他沒有與時俱進地學習產業管理知識、市場經濟知識，也沒有賴以立身、養家活口的一技之長。焦大不能像林之孝、賴大、賴二那樣去管理賈府的產業和事務，也不會像清客騷人那樣陪老爺吟詩下棋，更不會墮落到像下一輩的僕人那樣耍奸弄巧，去給主人找戲子、找樂子，教唆主人學壞。焦大在新環境中，沒有學會為新主人歌功頌德，溜鬚拍馬，而且常常不合時宜地說些實話，於是，便不招人待見。焦大老了，再沒有出力的地方了。賈府的新一代領導人，沒有直接地感受過焦大的忠誠與勇敢，對焦大也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因而再也不會有人再像原來的主人那樣倚重他了，他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再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於是，焦大的生命變成了燃燒過的一堆焦灰。

焦大是《紅樓夢》中一個非常另類的人物，也是著墨不多但卻非常重要的人物。焦大從為了第一代主人而自己主動喝馬尿，到第三代為了不讓他說實話而往他的嘴裡塞馬糞，完成了這個悲劇性人物的形象塑造。在小說結構上，正像透過劉姥姥三進榮國府，見證賈府的興衰一樣，作者雖然著墨不多，卻透過焦大的經歷與酒後之言，把賈家出生入死創業的“創一代”，與不思進取的“貴二代”、奢靡揮霍的“富三代”區分開來，使整個故事的背景更加廣闊、更加富有歷史感，也使小說在敘事上更加富於張力，以此驗證了“富不過三代”家族魔咒，並以小見大，揭示歷代王朝無法逃脫的歷史週期率。

上行下效

柏夫，本名郭三省，甘肅省靜寧縣人，研究生學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北師範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西部散文協會會員。小說集《鄉韻》獲第二屆黃河文學獎，入選甘肅省首批“農家書屋”；散文集《山莊記憶》獲第四屆黃河文學獎、第十三屆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獎二等獎、甘肅省第七屆敦煌文藝獎二等獎，入選中國“農家書屋”；短篇小說《遠村》獲第五屆黃河文學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中篇小說集《非常混搭》獲得第七屆黃河文學獎。作品入選國家級重點期刊《作品與爭鳴》、《飛天》六十年典藏及《甘肅小說選》等多個選本。作品被中國作家網、中國知網、喜馬拉雅等收錄推薦。業餘從事文化、史志研究，愛好文學、音樂、書法，中國書法家協會培訓中心導師工作室結業，系甘肅省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