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之殤與賈瑞之死

作者 張曉宇

《紅樓夢》從第六回開始，一直到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作者的筆力是聚焦在小人物身上的。作品的感人之處，也是在於對這些小人物富有生命力的塑造。在漫漫紅塵中，小人物們如芥豆之微、螻蟻之小，作者並沒有因為他們的無足輕重而草草帶過，而是用悲憫的眼光，給了他們一個豐滿的生命。如此，使人讀之可親，竟像是我們的身旁人一般。

劉姥姥自不用多說。第六回本就是世間生命的一種對比，是貧窮與富貴的一次對話。劉姥姥在鳳姐面前的小心翼翼唯唯諾諾，是人窮志短，是貧窮對富貴的折腰。然而富貴在貧窮面前所展示的是什麼呢？是“大有大的難處”，盡顯臃腫而脆弱；是享受至上，有無盡的奢靡。

曹雪芹享受過侯服玉食，也經歷過一文不名。兩種生命，如天上人間，雲泥之別。但作者在這其中是有著一種淡然的態度。

第七回中最亮眼的是焦大的出現。那句“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振聾發聵，將賈府的“金玉其外”一下剝落，裡面的“敗絮其內”是如此的觸目驚心。對於他，就好像在路上碰上一位耿直的老者，大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然後就匆匆離開了。書中前八十回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身影。魯迅曾經寫過：“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所以焦大，實在是賈府裡的屈原，假使他會做文章，我想，恐怕會有《離騷》之類的。”這實在是最中肯的評價。

焦大的悲劇，的確和屈原類似，眼睜睜看著自己所喜愛的、所忠於的東西一點點的毀掉卻無可奈何。真正為賈府好的焦大被捆將起來，“用土和馬糞塞了一嘴”，而一班勢利小人卻是氣焰熏天，賈府焉能不敗？

就好像最先感應到地震的是一些小動物，同樣，最先覺察到賈府地震之兆的，也是這樣的一些小人物。

第九回和第十回，由賈寶玉上學牽扯出金榮一家與賈府的糾葛。但這種糾葛是小人物對上層社會的忍氣吞聲，是一種社會中面對權勢的辛酸與無奈。

單看頑童鬧學這一片段，會覺得金榮一家格外可憐。寡母胡氏帶著男童度日，家道艱難。好不容易求來一個上學的機會，只求平安無事，其餘的一概不敢奢望。即使孩子在學校受了委屈，也只求委曲求全把事了了。璜大奶奶知道後火冒三丈，氣勢洶洶地要去理論，然而一到賈府就先矮了半截，最後是隻字未提。

課堂上曾聽老師提過，在清朝中葉一位私塾先生的年薪大約是十二兩銀子，這個錢數剛夠一個家庭全年的開支。所以劉姥姥對鳳姐給的二十兩銀子喜的眉開眼笑，金寡婦貪薛蟠給的七八十兩銀子而選擇忍氣受辱。劉姥姥說“您老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粗”，這個還真不是誇張，而是事實。賈府動不動就幾千兩銀子，可見其富貴。

面對賈府的富貴時，小人物的悲劇盡顯。他們或卑躬屈膝，或可憐巴巴，或忍氣吞聲，或看人臉色，都在其中了。這種悲劇豈是可憐二字能說盡的。而最悲劇的，甚至把命都給丟了的，是賈瑞。

賈瑞的死是一場咎由自取的自我毀滅，然而又似乎是命中註定。他偶遇鳳姐，居然就不可收拾地愛上這個不該愛的女人，被鳳姐設計捉弄兩次卻心甘情願，終於在憂懼中生病，然而病中亦不安分，最終殞命。

賈瑞是一個可憐的人，他父母早亡，由祖父教養。祖父古板嚴肅，對他教訓最嚴。想來賈瑞也是孤獨壓抑的人。他家庭淡薄，卻從小在賈府權勢的薰陶下長大，二十來歲，一無所成，也未娶親。然後突然間就一命嗚呼了。

但他也是一個可恨之人。賈瑞第一次出場時，是在大鬧學堂那段。作者對他的評價是“圖便宜沒行止的人”。這樣的人對人慾沒有絲毫的節制力。他談不上大奸大惡，但那一副小人嘴臉也是惹人厭惡。尤其是在面對情慾時，人的動物性在賈瑞身上展現的一覽無餘。

賈瑞的死是一場社會上的悲劇，也是作者對人性的一場審視。

《紅樓夢》是極富有神話色彩的。時機一到，來去無蹤的僧道便會出現。這次也不例外。

道士給了賈瑞一面名為“風月寶鑑”的鏡子，並囑託他千萬不可照鏡子的正面。奈何賈瑞不聽道士所言，非要去照風月寶鑑的正面，那裡面有的不是王熙鳳，而是索命鬼。風月寶鑑的反面是一具白骨，正面是妖嬈多姿的美女，它就是要告訴執著於美色的世人，再絕色的臉龐也不過是附在白骨上的一張皮囊，執著於此又有何益呢？賈瑞的可憐，是在自身情慾的折磨中而死。但是在鬼魂來索命之時，他卻還在大叫：“讓我拿了鏡子再走。”竟然執迷不悟到如此地步！

道士不是要他照什麼鏡子，而是讓他悟道。

在這兒我想起一個故事：古代時一位秀才進京趕考，途中在客店作息。老闆是一位絕色美女。兩人一來二去，竟生出情愫。秀才在客店盤桓數日，與老闆雙宿雙飛，儼然一對夫妻。時日一久，竟連趕考之事也拋到九霄雲外。一日正熟睡中，夢到一位白鬍子老人，拿著一柄勺子狠狠的敲他的腦袋，邊敲邊說：“不成器的東西，盡然被一堆白骨給迷住了。”秀才一驚，從夢中醒來，驚訝地發現自己懷裡抱著是一具白骨。秀才一躍而起，急忙離去。後來科考高中，再也沒有沉迷女色。

這個故事與風月寶鑑大概是一個意思了。

賈瑞的死雖是咎由自取，但這筆冤魂債終究要在鳳姐身上記上一筆。

賈瑞的死，是賈府開始衰敗的前兆。他為賈府開啟了一扇通向死亡的大門，後面的秦可卿賈元春，金釧晴雯，一直到黛玉賈母，都陸陸續續魂歸西天。

但他的死，在賈府中是無關緊要的。畢竟是小人物的死，與隨後秦可卿的離世一比，就顯的微不足道了。秦可卿的死，是賈府中發生的第一件大事，賈府的敗落也拉開序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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