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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易:唐代舉子打秋風

由 穿插游擊隊 發表于 人文2022-05-23
簡介《太平廣記 》卷四九六引《乾饌子》載,唐德宗貞元初,邢君牙為隴右臨洮節度使,有進士(唐代舉子未第時稱“進士”,及第後稱“前進士”)劉師老、許堯佐登門謁見,剛剛坐定,只見一個頭大足短、儀形古怪、身著麻衣(唐代舉子都穿白色粗布麻衣)的人,不待通

成語窮措大是什麼意思

陶易:唐代舉子打秋風

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記載,夏侯孜考進士多年未中第,其僕人李敬跟著他歷盡艱辛。有人勸李敬說:“當今北面官人,入則內貴,出則使臣,到所在打風打雨,你何不從之?而孜孜事一個窮措大(貧寒失意的讀書人),有何長進?”李敬回答道:“我使頭(奴僕對家主的稱呼)及第後,還擬作西川留後官。”這裡的“打風打雨”,即後世所謂“打秋風”、“打抽豐”之意,是指假借名義、利用關係向人索取財物或贈與的一種社會現象。唐代士人在應舉或求仕的過程中,四處打秋風的不在少數,其中應舉考生(唐宋人習稱“舉子”)的打秋風現象,應當與唐代科舉制度及其風尚有關係。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二十六說:“唐士子應舉,多遍謁藩鎮、州郡丐脂潤,至受厭薄(厭惡鄙視)不辭。”程千帆在《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一書中也指出:唐代舉子“行卷以求知己,雖然主要是為了成名,但其末流也有藉此打抽豐(打秋風)即斂財的”。他們都指出了唐代舉子打秋風的現象。本文擬列舉一些具體事例,並約略探究其中的原委。

唐代筆記《幽閒鼓吹》記載,牛僧孺初應舉時,聽說襄陽節度使於頔為人豪爽,出手大方,特意去拜謁。可一連數月只見了兩次面,於頔僅把牛僧孺當做普通鄉貢對待,牛一怒而去。某日於頔忽然問負責接待的官員:“前些日子來的牛秀才走了嗎?”答曰:“已去。”又問:“何以贈之?”答曰:“與之五百。”問:“受之乎?”曰:“擲之於庭而去。”於頔非常後悔,立即命令帳下小將攜帶五百匹絹和一封書信,去追趕牛秀才,並交代說:“如果未出襄陽轄界,就把人領回來,如已出界就送上書信。”小將在界外追到後,牛僧孺連信都不啟封,直接拒絕了饋贈。牛僧孺後來官至穆宗朝宰相,是“牛李黨爭”中的牛黨領袖,他當年因遭冷遇,以傲兀不屑來回應於頔的饋贈,在唐代舉子中實不多見。程千帆先生據此推論,對於普通舉子而言,只要打發五百錢也就足矣。

然而唐代恃才自傲的舉子實在不少,打秋風的期望值並不容易滿足。據範攄《云溪友議 》卷下“因嫌進”條,李吉甫任信州(今江西上饒)刺史時,貴溪(唐代信州屬縣)舉子吳武陵赴長安應舉,途經信州,因缺少盤纏而哀告李吉甫,李給了吳幾匹布帛,吳武陵覺得饋贈太少,且不實惠,在回信中詞語唐突,口出怨言,絲毫不顧及父母官的顏面,李吉甫頗為不快。李夫人勸說道:“小兒(指李德裕)方求成人,怎能與舉子結怨?”於是再送給吳二百斛米(一斛合十鬥)。但李吉甫對吳武陵終歸是耿耿於懷。到元和二年吳武陵參加進士考試時,李吉甫已入朝拜相,當主司向宰相呈榜時,李吉甫劈頭便問:“吳武陵及第否?”結果主司誤認為吳與宰相有交情,把本已落第的吳武陵臨時填入榜末而錄取了。李吉甫不悅道:“吳武陵是個粗人,怎能錄取及第?”但名已上榜,不能更改。吳武陵本遭嫌棄,卻因禍而得福。

《太平廣記 》卷四九六引《乾饌子》載,唐德宗貞元初,邢君牙為隴右臨洮節度使,有進士(唐代舉子未第時稱“進士”,及第後稱“前進士”)劉師老、許堯佐登門謁見,剛剛坐定,只見一個頭大足短、儀形古怪、身著麻衣(唐代舉子都穿白色粗布麻衣)的人,不待通報,徑直闖入邢君牙的幕府,雙手一拱道:“進士張汾不敢拜。”邢君牙見此人頗豪氣,遂恭請其入座,卻絲毫不待見先來的劉、許二人。俄而下屬呈送賬簿給邢節度查驗,一見招待費有五萬多的虧空,邢君牙不由大怒,懷疑屬吏中飽私囊。這時張汾拂衣而起,便要告辭,邢節度問他為何要走,張汾說:“我在長安聞聽邢節度的大名,是個頂天立地的人,沒想到今天為了區區三五萬錢而計較,這漢子咋行?”邢君牙聞言立刻放了屬吏,與張汾親切攀談。張大言道:“我在京師應舉,每年要開支兩千貫錢(千錢為一貫),多用在往來交遊上。我曾見劍南節度韋皋和徐州節度張建封,他們每日賓客有數等,上等的給事中、中書舍人,就要安排法味(本指佛教妙法的滋味,此疑指奇珍異味),中等的補闕、拾遺,就要安排煮雞燒肉。”又指著劉、許二位說:“ 像舉子這類人,遠道來訪,至少也要安排些臢胡( 煮羊肉)。邢節度何不也如此安排呢?” 劉、許二位被這番狂言所驚嚇,逡巡告退,邢君牙每人贈送五縑。而張汾的待遇則優越很多,邢君牙派人灑掃內廳安置,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個多月,臨行還贈與五百縑。

上述事例在《新唐書·邢君牙傳》中也有簡略記載,並稱贊邢君牙的“屈己好士”作風。此事應發生在德宗貞元四年(788),據兩《唐書》,韋皋貞元元年鎮劍南,邢君牙貞元三年鎮隴右,張建封貞元四年鎮徐州,而貞元五年張汾已及第。

《玉泉子》記載,晚唐著名文人溫庭筠早年參加貢舉時,客遊江淮,揚子留後(唐鹽鐵轉運使在揚州置揚子巡院,設留後為主官)姚勗厚贈之。但溫庭筠作風浪蕩,將所得錢帛都花在宴遊狎妓上,姚勗怒而斥逐之。溫庭筠之姐將弟弟總是落榜的原因歸咎於姚勗,找其哭鬧,姚勗憤怒鬱悶。據兩《唐書》的記載,姚勗是名相姚崇的曾孫,長慶元年(821)進士,與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友善,其為揚子留後應在李德裕任淮南節度使以後(837)。姚勗不僅有才幹,而且為人厚道,當李德裕被貶窘困,昔日故人多不敢通勞問時,姚勗則多次問候並給予賙濟。溫庭筠是唐初宰相溫彥博的裔孫,史書說他“士行塵雜,不修邊幅”,好與公卿家無賴子弟飲酒賭博,作狹邪遊。又自負才華,得罪宰相令狐綯(參《唐詩紀事》卷五四),因此累年不第。《舊唐書》說溫庭筠曾“乞索於揚子院”,《新唐書》說“丐錢揚子院”,當指同一事,而此時令狐綯鎮淮南,與《玉泉子》記載不相符。但無論如何,溫庭筠到揚子巡院打秋風確有其事,其物件選擇也很準確,一來他與姚勗有親故,二來揚子巡院管理東南鹽務,是個油水頗豐的衙門。

陶易:唐代舉子打秋風

唐人科舉考試場景

同為姚崇裔孫,也有品行截然相反的。據《唐摭言》卷十,姚崇另一位裔孫姚巖傑,自幼聰悟絕倫,弱冠博通墳典,但為人狂傲,目中無人。一次,姚巖傑南遊徽州,先以著述寄給歙州(今安徽歙縣)刺史盧肇,盧是會昌三年(843)的狀元,鹹通初出刺歙州。盧刺史知道姚某好使酒性,回信褒美,贈以錢物,同時又宣告因遭兵燹,地方凋敝,無力招待大賢。姚巖傑覆信相激,定要以文會友。盧肇迫不得已,用自己所乘之馬把姚某迎到郡衙,以招待公卿的禮節供給姚某食宿。然而姚巖傑非但不領情,還日漸傲視、擠兌盧肇,弄得東道主十分難堪。後來姚巖傑流寓豫章(今江西南昌),死於兵亂之中。

李商隱在《記劉叉 》一文中說,中唐有個叫劉叉的豪士,身高力大,在市井中幹些個網羅鳥雀、宰牛屠狗的營生,還曾醉酒殺人,變名潛逃。後遇大赦,折節讀書,能作詩歌,經常身穿破衣,腳踩木屐,四處乞討酒食為生。聽說大文豪韓愈接待天下文士,劉叉登門造訪,賦詩求見,自以為水平在盧仝、孟郊之上。當時韓愈以碑誌負盛名,所獲潤筆錢物堆得滿箱滿盆,劉叉不客氣地取走案上金數斤,並揚言道:“這都是討好墓中死人所得,不如給我作祝壽錢。”別人的勞動所得被視為不義之財,自己不勞而獲反倒成為伸張正義了。劉叉此舉,有人視為曠達,有人譽為剛直,然而終究屬於打秋風的行徑。

打秋風一般多是混些吃喝,要點財物,而盛唐王泠然的胃口更大,打秋風也與眾不同。王泠然是山東人,玄宗初年在宋城(今河南商丘)應取解試,結果被縣尉高昌宇所黜落,王對此耿耿於懷。開元五年(717年),王泠然考中進士,赴長安銓選,吏部又因故停選。這時高昌宇已官居監察御史,王泠然就寫了一封信給高御史。《唐摭言》卷二全文收錄了這封信,其內容有如下幾點:一是怨恨,對當年被黜表達不滿。二是自負,“往者雖蒙公不送,今日亦自致青雲。天下進士有數,自河以北,唯僕而已”。三是哭窮,“家貧親老,常少供養,兄弟未有官資,嗷嗷環堵,菜色相看,貧而賣漿”。並向高御史提出非分之請:“望御史今年為僕索一婦,明年為留心一官。”四是威脅,要是不滿足我,後果很嚴重:“使僕一朝出其不意,與君並肩臺閣,側眼相視,公始悔而謝僕,僕安能有色於君乎?”信的結尾還說:“僕生長草野,語誠觸忤,山東布衣,不識忌諱。泠然頓首。”其無理要求估計是竹籃打水,這封信也只是為發洩不滿而已。

王泠然後於開元九年(721)被吏部侍郎王丘獎拔,選為太子校書郎。他又覺得才高位卑,再次給宰相張說上書,要求提攜,最終也未受重用。《唐才子傳》說王泠然“工文詩賦,氣質豪爽,當言無所回忌,乃卓犖奇才,濟世之器”。但從他先後兩封書信來看,才氣固然有,而大言不慚,怨天尤人,要老婆要官職,何談濟世,未見卓犖。倒是打秋風別出心裁,令同類們相形見絀了。

唐代舉子打秋風的主要物件是地方的節度使、觀察使或州刺史,但有時也打到了寺院道觀裡。《唐摭言》卷七記載,穆宗朝宰相王播少年孤貧,曾寄食揚州惠昭寺木蘭院讀書,“隨僧齋飡(餐)”,蹭吃又蹭住。但時間一長,僧人們感到厭煩,就故意等到齋後再敲鐘,讓王播餓肚皮。王播中進士二十年後,出任淮南節度使,鎮守揚州,故地重遊,見昔時題壁詩已被寺僧用碧紗所罩,感慨往事,再題詩曰:“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闍黎飯後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字裡行間依然流露出對當年受窘的介懷。

同書還記載,懿宗朝的宰相徐商,未第時隱居中條山萬固寺泉讀書,“隨僧洗缽”。僖宗朝宰相韋昭度“少貧窶,常依左街僧錄淨光大師,隨僧齋粥”。還有曾經作詩憫農、後來為官刻薄的李紳,先後寄食於無錫惠山寺和剡川天宮寺,天宮寺的老僧還資助了李紳不少趕考的盤纏。唐昭宗時,廬山永安院有位高僧如義,他“以詩禮而接儒俗”,“羈旅書生,鹹成事業,告行之日,復遺資糧”(陸元浩《仙居洞永安禪院記》)。寄讀計程車子們不僅學業有成,衣食無憂,而且還獲得了應舉的經費。

唐代舉子打秋風的緣由因人而異,但共同的背景應是來自經濟壓力,因為唐代舉子的應試開銷遠比後世要多。唐代進士科考試並不單憑試卷成績取捨,更看重舉子平時的詩賦水平和社會知名度,考前允許舉子向社會名流或達官顯貴投送詩文,以求獎譽,稱為“行卷”。每年製作行卷需要錢,見面禮也不能少。唐代常科每年一考,對於邊遠州縣的舉子來說,途中的衣食、車馬和住宿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常有舉子因盤纏短缺或途中染病而放棄考試。而落第的舉子為了節省路費和時間,大多選擇留在長安“過夏”,尋找僻靜的坊市或僧院,準備來年繼續應考,這期間的房租、日常生活和應酬開支也都不少。中唐以後,由於國力漸衰,大量的舉子和候銓人員聚集京師,消費需求加倍增長,導致了“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的局面。

錢易《南部新書》乙卷還記載,每到六月以後,長安的舉子們忙著作詩文,制行卷,有時還要結伴出資備酒席,請名流或好友出題目,舉行“私試”(模擬考試)。交遊干謁也是唐代士子的風尚,交遊為了開闊視野,以文會友,提高創作水平;干謁或是為了行卷求知己,或是為了獲得經濟資助。如果目的傾向於後者,就必然演化出打秋風的現象。

據《唐摭言》等文獻記載,唐代舉子考中進士後仍有很大的花銷。粗略算來,有宴遊費、車馬服裝費、印製《登科錄》的“名紙錢”(每人十千文),還有報喜費、定名筆費(參陶谷《清異錄》)、茶錢(宴飲期間,新進士每人每日出五百文給酒席操辦者,實為小費性質)等等。其中宴遊名目頗多,持續時間達數月,費用開支最大(參楊波《長安的春天——唐代科舉與進士生活》,中華書局,2007;拙文《唐代科舉宴遊風尚》,《尋根》2013年第1 期),貧寒舉子大多要為此借債,如果不能及時湊足份子錢,還要處以“罰金”。唐代新進士的宴遊活動中,還有到長安歌妓集中的平康里作狹邪遊的節目,那開支更是沒準兒,只有官宦富家子弟才能買得起單。

陶易:唐代舉子打秋風

唐代文人宴飲場景

關於唐代舉子的求學應試開支,《唐摭言》中也有零散記載。如唐初名臣郭元振十六歲入國子監讀書,家中一次寄錢四十萬,以為學糧。晚唐忠武軍節度曹汾之子曹希幹進士及第,舉辦家宴,用錢二十萬。僖宗朝宰相劉鄴的二公子劉覃及第後,在長安宴遊擺闊氣,每日花銀子一鋌。還有初唐陳子昂摔琴求名、一擲百萬的豪舉,更非一般舉子所敢想望。

至於貧寒士子多選擇寺廟為打秋風的處所,是因為寺院能夠提供免費的食宿。唐代士子有讀書山林的風尚,不少人在參加科舉考試和做官以前,多好隱居山林或者寺廟、道觀讀書。一來這些地方處所僻靜,風景優美,藏書豐富,能夠讓士子心無旁騖地讀書寫作。二來唐代的文人多信佛道,好禪悅,樂與高僧談禪論道,切磋藝文。而唐代的寺院經濟較為發達,有能力承擔寄寓者的食宿,貧寒士子寄讀寺廟也就較為普遍了。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不少地方官員常會主動資助舉子,《唐摭言》中載有多例。江西節度使鍾傳雖然出身行伍,他卻能禮遇鄉貢三十年,每年送舉子赴考,都要舉行鄉飲酒禮,還贈給禮物與柴米,解元三十萬,解副二十萬,其餘每人十萬。歐陽澥參加科考近二十年而不中,流寓漢南(今湖北宜城市),襄陽節度使劉巨榮“待以厚禮,首薦(解元)之外,資以千餘緡(一千文為一緡)”。晚唐詩人盧延讓向侍御史吳融行卷,吳向荊州節度使成汭推薦盧延讓,“由是大獲舉糧”。再如荊南州(今湖北荊州市)的舉子多年沒有及第登科的,號為“天荒解”,宣宗時劉蛻從荊南取解,一舉中第,節度使崔鉉獎勵劉蛻“破天荒錢”七十萬。如果各地官員都仿效之,唐代舉子也就沒有打秋風的必要了。

最後附帶指出,如今各地資助貧寒考生上大學,以及對各級高考“狀元”給予獎勵的舉措,其實是濫觴於唐代的。

——本文刊於《文史知識》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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