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道衡：文壇領袖，隋煬帝的文學偶像，卻不能善終，問題出在哪？

薛道衡是公認的隋朝文壇領袖。

他原本著有文集七十卷。但流傳於世者，僅《薛司隸集》一卷。《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從中錄詩二十餘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從中錄文八篇。僅從這些殘餘詩文中，已足以奠定他在隋朝文壇中無人可匹的地位。

隋朝詩人中，比較有名望者，如盧思道、李德林，在他跟前，也不過是個小跟班的角色而已。

薛道衡的父親薛孝通，原是常山太守，在他在六歲時便死了。此後不久，薛道衡的母親也跟著病故。薛道衡成為了孤兒，由他的叔叔養育成人。

薛道衡十三歲那年，聽老師講解《春秋左氏傳》，有感於子產相鄭之功，提筆寫了《國僑贊》一文，有文采、有思想。有識之士讀罷此文，無不稱薛道衡為海內奇才。

北齊的齊州牧、彭城王浟不由分說，將之引為兵曹從事。

尚書左僕射弘農楊遵彥更是慧眼識珠，見而嗟賞，推薦他入朝為官。

吏部尚書辛術與薛道衡攀談過後，讚歎說：“有此人在，鄭玄的學業不會中斷失傳了！”

河東人裴讞遠遠指著他對周圍的人說：“自從周鼎遷離河北，我以為關西再沒有孔子那樣的人了，哪料今日又出了個薛道衡！”

北齊武平二年（公元571年），薛道衡曾以主客郎的身份接待南朝陳使者傅縡。

南北朝對峙時期，尤其是南梁武帝時期，南朝的文學詩歌發展飛快，南人普遍看不起北人。

傅縡本身是大詩人，和薛道衡幾次接觸下來，惺惺相惜，詩興大發，贈詩五十韻。

薛道衡從容和詩應答。

薛道衡應和作答之詩，“南北稱美”。

不過，與溫子升、邢邵並稱為“北地三才子”的魏收卻笑傅縡不自量力，取笑說：“傅縡所謂以蚓投魚耳。”

北齊滅亡後，薛道衡入北周為官。

楊堅擔任周相期間，薛道衡曾跟隨梁睿擊王謙，攝陵州刺史；而在楊堅禪位後，回朝任內史舍人兼散騎常侍，並擔任使者出使南朝陳國。

“江東雅好篇什，陳主猶愛雕蟲”，在詩歌愛好者陳後主的引領下，時陳國的文學風氣極其濃厚。

陳國士大夫聽說薛道衡是北地最有名望的大文豪，都爭相來睹文豪風采。

正月初七，薛道衡準備回國了。

臨行，有人盛情邀請薛道衡露一手。

正月初七俗稱“人日”，又叫人節、人慶節等，傳說是女媧造人的日子。

薛道衡稍加思索，即成《人日思歸》。

前面兩句為：“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

陳人看了這兩句，莞爾想笑，都以為薛道衡是“盛名之下，其實難負”之輩。

薛道衡沒有理會，信手寫下後兩句：“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

眾人相顧失色，驚為神來之作。

此後，雖然薛道衡已經北返，但他“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焉”。

薛道衡回朝後，認為陳主每日醉生夢死，昏庸顢頇，向楊堅奏請說：“陛下聖德天挺，光膺寶祚，比隆三代，平一九州，豈容使區區之陳，久在天網之外？”力主伐陳。

楊堅也因此堅定了平定南陳的決心。

隋文帝開皇八年（ 588年），薛道衡被任命為淮南道行臺吏部郎，跟隨晉王楊廣、宰相高熲出兵伐陳，專掌文翰。

高穎有些心虛，私下裡問薛道衡：“此番舉兵，能否克定江東，請君言之。”

薛道衡侃侃而談，回答說：“南北分裂，自爾已來，戰爭不息，否終斯泰，以運數言之，其必克一；我主躬履恭儉，憂勞庶政，叔寶峻宇雕牆，酣酒荒色。上下離心，人神同憤，其必克二；為國之體，在於任寄，彼之公卿，備員而已，其必克三；我有道而大，彼無德而小，量其甲士，不過十萬，西至巫峽，東至滄海，分之則勢懸而力弱，聚之則守此而失彼，其必克四也。”

高穎聽了，豁然開朗，讚歎說：“君言成敗，事理分明，吾今豁然矣。”

看得出，薛道衡並非是單單寫文章寫得好的“書呆子”，而是一個高深的謀略家。

然而，就是這個高深的謀略家，卻有很多低智商的表現。

比如說，薛道衡極力交結高穎，而高穎也是一代名相，這個做法沒有錯。

但晉王楊廣才是值得他深交的人。

因為，當時的楊廣，才是真正的大軍統帥。

而且，楊廣是隋文帝的兒子，雖說當時的太子是楊勇，但楊廣貴為皇子，薛道衡與他交好，並沒什麼害處。

最關鍵的是，楊廣是一枚妥妥的文藝青年，從心底裡崇拜和佩服薛道衡，是薛道衡的鐵桿粉絲。

即薛道衡要與楊廣交好，實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其實，楊廣的文學造詣也很高深了，至少，可以遠甩陳後主幾條大街。

比如，楊廣作有《擬飲馬長城窟》，開首的“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就很有氣勢；後面的“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緣巖驛馬上，乘空烽火發”既工仗，又有意境。

還有，楊廣效仿曹植作有《白馬篇》，其中的“輪臺受降虜，高闕翦名王”“英名欺霍衛，智策蔑平良”，頗顯雄心壯志，有一時人傑之風。

當然，楊廣寫得最好的，是《野望》。詩云：

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這首詩好在哪兒呢？

宋朝大詞人秦觀最有發言權，因為，他在自己的代表作《滿庭芳山抹微雲》裡，直接化楊詩為己詞，寫成了“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就是這麼一位文學功底深厚，並對詩歌有無限痴迷夢想的年青人，薛道衡卻非常厭惡，不屑與之交往。

為此，楊廣非常傷感，也非常苦悶，不知該怎麼向自己的偶像薛道衡表白自己這份濃冽而深沉的愛。

平定陳國後，楊廣坐鎮揚州，有了一次可以大膽潑辣地向薛道衡示愛的機會——薛道衡回朝後被人彈劾在朝中結黨，處以流放嶺南之刑。

楊廣暗中派人到長安通知薛道衡，要他取道揚州，授意說，只要到了揚州，自己就有辦法把他留在揚州幕府中，不用去蠻荒的嶺南之地。

薛道衡的腦袋不知是被驢踢了還是真的對楊廣厭惡痛絕到了極點，他迴避揚州路，選擇走江陵道，冒著瘴氣侵襲的危險，到嶺南去了。

楊廣一張熱臉，貼在了冷屁股上。

楊廣即位後，大赦天下，薛道衡因此回到了京師。

這時楊廣的臉還熱。

但薛道衡的屁股仍冷。

不但冷，還在楊廣的熱臉貼上來之際放了一個又響又臭的臭屁。

不地道，薛道衡太不地道了。

當時，隋煬帝是滿心歡喜地期待著薛道衡回來的，他對內史侍郎虞世基說：“道衡將至，當以秘書監待之。”

但薛道衡腦袋進水，竟然毫無來由地寫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頌》奏上。

這“高祖文皇帝”就是楊堅；“頌”，就是讚歌。

你薛道衡這是要幹啥？

把你貶斥到嶺南的人是楊堅；把你從邊遠地區接回來的人是楊廣。你不歌頌楊廣就算了，怎麼反倒歌頌起楊堅來了？

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

楊廣被薛道衡放的這個臭屁燻火了，也想明白了，知道薛道衡是故意讓自己的不自在。

楊廣恚惱無盡地對大臣蘇威說：“道衡至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

《魚藻》是《詩經》中的一篇，是透過歌頌周武王而達到譏刺周幽王的譏諷之作。

可以說，楊廣的殺心已起。

薛道衡的朋友司隸刺史房彥謙被楊廣的殺意所懾，偷偷勸薛道衡“杜絕賓客，卑辭下氣”，提醒他夾緊尾巴，低調，再低調。

薛道衡卻渾不以為意。

楊廣當上了皇帝，對詩歌創作的熱情並沒有消減，不過詩風突變，變得豔麗多姿，開始向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一類風格靠攏了。他登位後比較有名的詩作，有寫宮中美女的《喜春遊歌》、寫遊揚州的《江都宮樂歌》等等。

要命的是，楊廣還很自戀，他認為自己的詩文成就已經臻於完善，自負天下第一。

他對侍臣說：“天下皆謂朕承藉緒餘而有四海，設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為天子矣。”

講真，皇帝不是這麼當的。

很多人喜歡拿楊廣和李世民比較，說他們的性情、氣質、脾氣非常相同，但命數所使，楊廣成為了昏君，而李世民成為了明君。

這真是笑話。

我們來看看李世民對待詩文的態度，則他和楊廣二人間的昏明之分一目瞭然、高下立判。

李世民的詩文也寫得很好，著作佐郎鄧世隆曾上表請求為李世民編御製文集，李世民斷然拒絕，說：“我的辭令有益於民者，史冊已經記錄，足為不朽。若無益之文，何必編集。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均有文集行世，豈能拯其敗亡。人主唯恐無德政，不在乎有無文集。”

楊廣根本沒有李世民這種認識，當皇帝不好好當皇帝，還妄想著要當文壇領袖。

某次朝廷聚會上，楊廣要與群臣賽詩，以“泥”字起韻，他率先完成。

群臣頌聲四起，諛詞一片。

如果事情以此收場，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薛道衡卻作死，不甘示弱，也提筆寫了一首，其中有“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之句，渾然天成，讓人服絕。

楊廣氣得牙齒差點咬碎。

這之後不久，朝臣們在一起討論新律令，爭論了許久也沒有結果。

薛道衡不耐煩地說：“向使高穎不死，令決當久行。”

高穎在楊廣與楊勇爭儲時站位楊勇，早被楊廣處死了。

有人把薛道衡的話轉告楊廣。楊廣勃然大怒，傳薛道衡前來責問：“你很懷念高熲嗎？”

御史大夫裴蘊摸準了楊廣的脈，趁機彈劾薛道衡，說薛道衡“負才恃舊，有無君之心。見詔書每下，便腹非私議，推惡於國妄造禍端。論其罪名，似如隱昧，源其情意，深為悻逆。”

說楊廣得非蘊助力，喜不自勝，稱讚裴蘊說：“公論其逆，妙體本心。”下令將薛道衡逮捕審訊，最後逼令自盡。

據說，薛道衡臨死前，楊廣曾問他：“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