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與鄔思道

田文鏡是被雍正皇帝譽為“公正廉明”的好官。漢軍正黃旗人，康熙二十二年以監生授福建長樂縣丞，以才幹優異，遇事敢作敢為受到賞識，擢升為山西寧縣知縣、直隸易州知州、戶部員外郎、監察御史巡視長蘆鹽政、內閣侍讀學士。雍正即位，又升為山西布政使、河南巡撫、河南總督加兵部尚書。

田文鏡劇照

田文鏡嫉惡如仇，御下極嚴，對貪瀆行為尤為痛恨，懲治了不少貪官，對澄清吏治起了很好的作用。田文鏡能有如此大作為，得力於身邊的師爺，就是雙腿殘疾的鄔思道，人稱瘸子師爺。

鄔思道，江蘇無錫人，出身於書香門第，父母早亡，依靠姑媽長大。他從小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不僅熟讀經史，詩詞書畫樣樣精通，是當地一位有名的才子，縣試、府試，均名列前茅。康熙五年鄔思道赴南京參加江南鄉試，三場考完，時文、策論、詩賦都做得很好，自信不在五魁之列，起碼也在前十名。不料皇榜張貼出來一看，鄔思道的名字竟在副榜之末。鄔思道大怒之下，仔細打聽，才知道這次科場弊端最多，主考、副主考夥同考官通同作弊，賄買舉人，不論識字與否，文理通不通，只要有錢，均可中舉。鄔思道文才再好，分文未送，當然名落孫山。他恃才傲物，一怒之下，糾集上千名落第舉子鬧事，引發了一場“江南鄉試賄買舉人案”，督、撫互參，官司打了兩年，一直打到康熙那裡，才得到較為公平的裁決。與此案有關的貪官汙吏，殺的殺，撤的撤，達數十人。而他這位帶頭鬧事的正犯，卻蟄居在武夷山清虛道觀中讀書，一直到太后駕崩，大赦天下，才敢露面。不幸的是，在返鄉途中，遇上搶劫計程車匪，將他兩腿打斷，成了殘廢。後來，經人薦舉，在山西巡撫諾敏那裡當名幕客。諾敏有眼無珠，根本未將這位瘸腿師爺看在眼裡，恰在此時田文鏡狀告山西藩庫虧空，查無實據，經鄔思道指點迷津，才使田聲名大震。

鄔思道劇照

事件的經過是這樣的。

雍正元年，田文鏡在戶部以四品京官的身份被皇上派往山西，向駐節在那裡的徵西大將軍年羹堯宣讀命年進京述職的詔諭，返京途中，在山西陽泉遇到代縣逃難女子喬引娣，從她口中得知山西巡撫諾敏因庫銀虧欠，不僅將賑濟災民的銀兩挪用，還從百姓身上攤派虧欠銀。嫉惡如仇的田文鏡聽到這個資訊，便到陽泉縣查庫，很輕易地查出陽泉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田文鏡在戶部時早已知道，山西省虧空全數補齊之事，已經申報朝廷，並已得到明令嘉獎，怎麼一個小小陽泉縣居然還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心中料定其中必有虛假。於是帶著喬引娣和陽泉縣令折回太原，住進館驛後，直趨巡撫衙門，指名要見巡撫。

山西巡撫諾敏，滿洲正藍旗人，和年羹堯是換貼兄弟。年羹堯當上徵西將軍後，他便憑著這個靠山，很快由戶部主事、郎中，擢升為封疆大吏。他一到山西，不到半年，就將山西虧欠國庫二百三十萬兩銀子一舉清畢，既未饒過貪官汙吏，也未累及現任官員，因而得到朝廷嘉獎。正在春風得意的諾敏此時正在花廳閒坐，聽說田文鏡求見，不知何事，忙令傳見。

生性高傲的田文鏡見了諾敏長揖不拜。

諾敏見田文鏡如此無禮，便冷冷地問道：“足下求見本撫，何事見教？”

“山西上報朝廷，早無虧欠，為什麼陽泉縣卻仍虧空三萬兩？下官想看看藩庫存銀是否實在？”田文鏡直截了當地說。

諾敏聽說要查藩庫，勃然大怒：大聲說：“你一個小小四品京官，有何權利過問山西政務？”

“大人要知道，田文鏡還是宣旨欽使？”田文鏡毫不相讓地反駁著。

“如果查不出問題？”“下官甘受朝廷嚴懲。”“好，三天之後，你來查？”

三天還沒到，諾敏參劾田文鏡干涉山西政務，擅查藩庫的奏摺便已送到雍正面前，究竟山西藩庫實不實？工於心計的皇帝收到參折，立即派新任乾清門二等侍衛圖裡琛齎詔前來山西，又飛旨命田文鏡暫不回京。訊息傳出，京師震動，無論是有虧欠還是未有虧欠的省份，都在看這場鬧劇如何收場？山西省無虧欠是真是假？

田文鏡

三天過後，田文鏡信心十足地去查藩庫，又是清賬，又是盤點銀兩，整整查了兩天，查的結果是：不僅藩庫銀兩盈箱積櫃，一兩不少，連陽泉的虧空，諾敏都出具債卷，由曲沃縣代還，山西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虧欠省。查完藩庫最後一筆賬，田文鏡知道闖下大禍，臉色蒼白，在庫吏的嘲笑聲中踉蹌走出，連驛館也沒有回，一個人在街頭轉悠了一上午，才來到一家麵館，要了一壺酒，兩盤菜，自斟自飲起來。

正在這時，忽聽鄰座一人引吭高吟道：

朝真暮偽何人辨，古往今來底事無。

但愛臧生能詐聖，可知寧子解佯愚。

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憐光彩亦何殊。

田文鏡聽了一怔，此人此時吟出這首白居易的《放言》，似是嘲弄自己不辨真偽，趕忙轉身看時，只見鄰座那人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儒生，兩眼發出異樣光彩。田文鏡靈機一動，忙上前深深一揖，“適才聆聽先生清歌，在下仍在濛濛之中，請問高姓大名。”“在下鄔思道，乃此地巡撫衙門幕客，足下可是……”“不才田文鏡。”

“哦，足下就是大鬧山西巡撫衙門查藩庫的欽差天使。”

“唉，不要談什麼查藩庫之事，田某如今已是處境艱難，騎虎難下啊！”

“田大人，難道忘記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名句？山西虧空天下第一，只是你查的不得法而已。”

田文鏡聽了一驚，心想，此人眼射精光，舉止談吐不凡，必是奇才，他是諾敏門下清客，必知其中情弊，便起身深深一揖，恭謹地說道：“鄔先生，庫中存銀和帳目，在下核對過三遍，確無差錯，如有虛假，這手腳如何做？還望先生救我，沒齒不忘你的大恩大德。”鄔思道爽朗地笑道：“田大人，大恩大德談不上，如果在下說破其中端倪，山西勢將呆不下去，你可肯接納鄔思道。”

田文鏡沉吟一下：“只是現在處境……”

“不要緊，你如願接納，我們立個君子協定。”“請講！”

“在下算定你如能打贏這場官司，將名震天下，知府、司道等職務將扶搖直上，甚至還可開府封疆，我和你約定：你如仍為京官，在下另謀他就，如你一旦外放，每年得給我五千兩銀子俸金。”田文鏡眼睛盯住眼前這個奇人，足有半個時辰，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鄔思道悠閒地說：“那我們開始談正題，我且問你，你親自檢視藩庫沒有？”

田文鏡一怔：“那還用問，頭一件是檢視庫銀，合共現銀三百零五萬四千二百一十一兩，與帳目絲毫不差。”“都是用桑皮紙包裹的？”

“是，每一件我都開啟仔細看過，一點不差！”“是京錠還是台州錠？”鄔思道笑著問。

“都不是，是雜銀，其中大約有三十萬兩是五十兩一錠的台州錠！”田文鏡毫不猶豫地回答。

鄔思道狡黠地眨了眨眼，半響，才格格笑道：“明白了嗎？”明白什麼？田文鏡尚在沉思中。

鄔思道又道：“既然火耗銀子已向戶部申報，藩庫裡就不該有雜銀，這就是說——”他的話還沒說完，田文鏡已經醒悟過來，他興奮得站起身來：“鄔先生，你說得極對，這就是說庫中實存銀兩隻有三十萬，其餘都是臨時湊出來對付朝廷的。”“阿彌陀佛！”鄔思道笑道，“足下此刻睡醒了。”兩人大笑一陣之後，又湊近身密商辦法。

第二天，田文鏡藉助鄔思道的指點，用欽差大臣關防封了藩庫，又滿城張貼告示，申言山西縉紳、商賈與藩庫有銀錢來往的，三日之內結清，三日之後，山西庫銀將移往南京重鑄，並將此舉向欽差大臣圖裡琛作了密報，商定由欽差將諾敏藉故控制，不使其再做手腳。果然，告示一經貼出，來藩庫憑藉條領取銀兩的人不絕於途，山西藩庫實存銀只有三十萬兩，其餘全系向商賈所借。諾敏冒功邀寵的把戲被徹底揭穿，雍正聞奏震怒，將諾敏下入監獄。

田文鏡在鄔思道幫助下，揭發山西巡撫諾敏冒功取媚，貪賄不法的罪行後，果然得到皇上寵信，不到一年時間，就由知府升到河南布政使，接著又升任河南巡撫。鄔思道被禮聘在巡撫衙門，專門辦理奏稿，每次上報的奏章，都得到皇上嘉獎，因而更受到田文鏡的信任和敬重。

一天，田文鏡收到皇上的硃批，批評他委派墨吏張球署理按察使。硃批的詞氣十分嚴厲：“張球果何如人？爾一保而再保，是甚緣故？但凡人有一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就不能矣，朕深惜之。”

望著這份硃批，田文鏡不知如何處理，便逕直來到簽押房來找鄔師爺。只見鄔師爺桌上一瓶酒，幾個小碟子，正在自斟自飲。見了田文鏡，趕忙起身讓座。

“先生真是神仙生活，使文鏡羨煞。”

“撫臺不嫌棄，小飲兩杯如何？”鄔師爺欣然相邀。

田文鏡也不謙讓，隨身坐下，鄔師爺取過杯、筷，又斟了滿滿一杯酒，笑著說：“撫臺雙眉緊鎖，諒是遇到什麼為難之事。”田文鏡從袖中取出硃批，遞過去說：“先生過目後，請指教。”鄔師爺接過硃批，瀏覽了一下，仍還給了田文鏡：“恕在下直言，挨批未必是壞事，不挨批未必是好事，李衛、鄂爾善都是皇上信臣，有時還罵得狗血淋頭。這點小事你愁什麼，張球好，你就奏辯；不好，你就低頭認個‘失察’就是。”

幾句話說得田文鏡眼中一亮，他是個聰明人，想一想鄔師爺的話很有道理，便斟滿一杯酒，遞過去，無限感激地說：“先生一席話，使我頓開茅塞，我敬先生一杯。”

鄔師爺也不客氣，接過酒，一仰脖子喝光。

田文鏡被鄔師爺幾句話消除胸中鬱悶，喝過幾杯酒，高興起來，望著這開封府衙無限感慨地說：“開封這地方，原是北宋都城，當時北宋國勢是較為強盛的，我們如今只能從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和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窺見當年盛況。”

鄔師爺說：“北宋前期國力之所以較強，得力於幾位賢臣輔佐，宋初有趙普，後有范仲淹、包拯等名臣，他們忠心耿耿，有膽有識，不斷革除弊端，才使國力逐漸變強。”田文鏡聽後，長嘆一聲：“作為臣子，就應當像包拯那樣對國家，對聖上赤膽忠心，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功載史冊，名彪幹古。”

鄔師爺望著田文鏡紫膛色的臉，想了想，笑道：“中丞聖眷正隆，不到一年，接連升，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剛才談到北宋許多名臣，在下想問一個問題，大人是想做一個像包拯那樣的名督撫，還是做一個尋常督撫？”

田文鏡聽了一怔，旋即笑道：“先生多此一問，人生在世，誰不想出名？誰不想流芳百世？只有那平庸之輩，才甘心情願庸碌一生。”

鄔師爺笑道：“從山西相識之日起，在下就知道中丞極欲立功顯名於世，開府河南以來，更是處心積慮要作一番大事業。”田文鏡點點頭說：“先生說得一點不錯。”

鄔師爺一本正經地說：“大人如果真想當一位有名的督撫，在下可以助一臂之力。”

田文鏡點點頭：“多虧先生幫助，文鏡才有今日。”

“不，我不是說過去，我是說現在就助你一臂之力，使你名揚天下！”鄔師爺說。

田文鏡笑道：“當年山西查藩庫的事，再不會碰上了！”“現在是幫你擬一份奏章呈與皇上。”“啊？”

“但有個條件，就是奏章的內容一個字也不讓你知道！”

田文鏡聽說代為草擬奏章還不讓自己過目，思想上猶豫起來。

心想：向皇上呈送奏章，非同兒戲，說錯一句話，寫錯一個字，會帶來大禍，但旋又想到，師爺是著名的文學之士，有名的師爺，一向辦事穩妥，料事準確，從未出差錯。自己既想出名，怎能不冒風險？想到這裡，便笑道：“好，一切就拜託了。”

第二天，鄔師爺關起門來寫奏稿，來訪者概不會見。

奏章寫好後，鄔師爺將它嚴嚴實實地用火漆封好，然後極其鄭重地交給田文鏡。田文鏡接過，習慣地用手拆封，但卻被鄔師爺阻止，笑著說：

“大人，有言在先，不要拆，拆開就不靈了。”

田文鏡疑惑地縮回手，詢問地望著這位神秘的瘸子師爺。鄔師爺說：“就是這樣，你在封面上首簽上‘臣田文鏡’四個字，再加上巡撫關防就派差官送去。”

田文鏡說：“我一個字也不知道，萬一皇上問起什麼，我怎麼回答。”

鄔師爺笑道：“在下算定了，皇上不會問你，等到問你時，奏章已經公開了。”

田文鏡見他說得如此果斷，決心一下，便斷然說：“好，我馬上拜發。”

於是巡撫衙門舉行了隆重的拜折儀式。裝有奏章的折匣放置在香案上。三聲炮響，鼓樂齊鳴。以巡撫田文鏡為首，身穿官服，後面跟著全衙一大群官員、屬吏，恭恭敬敬地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由田文鏡將折匣雙手遞給赴京的官差。

奏章送走後，田文鏡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不知這道神秘的奏章究竟寫的是什麼？呈交給皇上看過之後，是喜還是怒？帶給田文鏡的是吉還是兇？是禍還是福？雖然他堅信鄔師爺不會害他，但這一次和山西查藩庫不同之處是，在山西是明刀明槍，而這次卻諱莫如深。

田文鏡畫像

半個月以後，北京送來一份邸報，田文鏡開啟一看，只見上面全文載著由田文鏡署名的一道奏章，再看內容，卻是參劾吏部尚書隆科多的，不覺大吃一驚。原來，隆科多是康熙帝的內弟，雍正帝的舅父，他家三世公爵，因擁立當今皇上有功，登極之日，即被授予總理國務大臣，旋又封為吏部尚書，授公爵，加太保，授輕騎都尉世職，兼理藩院尚書，步軍統領，掌握京城軍隊，賦予保衛皇室安全的重任。召見時，不稱名，而尊為舅舅。這樣一個為皇上寵信的皇親國戚，自己竟參劾到他的頭上，豈不要闖下大禍？正在驚慌失措之時，只見鄔師爺笑嘻嘻地走來。田文鏡一看，火往上升，忙將邸報遞過去，不滿地說：“看，先生，這就是你的大作！”

鄔師爺接過一看；不禁哈哈大笑：“大人，不僅有你的奏章，還有皇上的御批呢？”

還有御批！田文鏡接過仔細一看，果然載有將隆科多交部議罪的御批。霎時間，心中又驚又喜，繼續看下去，只見通篇全是參劾隆科多欺君罔上的種種罪惡，他注視著鄔師爺，讚揚道：“先生有膽有識，令下官佩服了。”

晚上，田文鏡特地在自己書房設宴款待鄔師爺，一則慶賀參劾權臣成功，二則也想知道這位神秘的瘸子師爺是怎樣想起要參劾隆科多的？而且一劾就中的原因。

酒過三巡，田文鏡將這個疑問提了出來。鄔師爺見這位剛愎自用的封疆大吏，今日是如此虔誠，不禁動容，他呷了一口酒，嘆道：“鄔某本不是紹興師爺這塊料，只是受人之託，才投奔到中丞下。在下久居京師，對朝中幾位大臣的底細知之甚悉，隆科多是皇上舅父，又有擁立大功，皇上給他高官厚祿，十分信任。但是這位國舅不知功高震主的道理，收斂鋒芒，而是恃功而驕，專橫跋扈，皇上豈能容忍，只是因為他的官大、權大，一時無法處分，朝中大臣只知皇上信任的一面，不知忌恨的一面，根本未料到皇上胸中窩著一團火，切盼有人提個頭，這道奏章就是適時地將皇上胸中的火引發出來。因為有了這道奏章，皇上就好大作文章。”

田文鏡聽了，恍然大悟。過不了幾天，京城又傳來訊息，隆科多已經罷官，被囚禁在暢春園。

田文鏡一道奏章參倒了皇上寵臣，文武百官無不佩服田文鏡的膽識，皇上也因田文鏡幫助他除去心上一塊病，對田文鏡更加信任，不久便被升為山東、河南兩省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