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雲到》：劍術大成就是一擊而後，神龍見首不見尾

武俠電影一般是熱鬧的。古早的連臺本戲《火燒紅蓮寺》打得花團錦簇，史上最長的《黃飛鴻》系列哪怕滿嘴“仁義道德”也得來手“鞭風滅燭”。總得打得喧鬧，總得講到盆滿缽翻，終於有一部《刺客聶隱娘》卻是欲言又止。卻是欲語還休。

雲自何起

武俠這個轉自日語的中文詞彙一般認為可以追溯到《史記？遊俠列傳》，《史記？刺客列傳》，但更公認的源頭就是唐傳奇裡的這篇聶隱娘。‘

在這篇甚至可以用語焉不詳來形容的小說裡，武俠的兩個特徵倒是呼之欲出：其一是對親情的疏離；其二則更為炫目：一擊不中，飄然千里。

侯孝賢抓住了這兩點。

人事糾纏，不過是人倫之親斬絕與否；劍術大成就是一擊而後，神龍見首不見尾。

雲無常形

電影是獨特的藝術，簡而言之，如同音符之於樂曲，詞彙之於文學，作為電影細胞的鏡頭就是電影的世界觀。敘事如何，臺詞如何，反而才是光影之外的過客。

從八十年代初《少林寺》的橫空出世開始，當時的功夫電影大腕如張徹，劉家良還在為同時獨霸幾個攝影棚而顧盼生風。外景就像為了電影開掛一樣，由於左翼電影公司和大陸交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這種風光片造成的壓迫感都可以比擬後來《臥虎藏龍》裡的違反地心引力，還有侯孝孝自己說漏嘴暗羨不已，幾乎已經變成《英雄》象徵的五彩胡楊。

但在文字敘事為高的思路夏，外景卻總是濃墨重彩渲染，慌不迭一筆帶過。閃爍的火光必須暗指大王搖曳的心緒（《英雄》），竹林婆娑則更物化為正邪明滅，波譎雲詭。（《臥虎藏龍》）如若不然，用常見的指摘講就是電影不能是ppt，更不是mtv。功利驅使，寫竹寫風必須是筆筆深意，哪怕每一朵雲彩都是不開工資的特約演員。

侯孝賢反其道而行之，為這些“特約演員”鬆了綁。此中深意，就那麼輕輕放過。忘言不語，甚至連微笑都藏於無形。

長雲過天，薄霧成峰。所有以往在敘事中匆匆掠過的風物被中景，被特寫，被大特寫。琴聲潺潺，可以端正凝望兀自怒放的白牡丹；灰塵簌簌，忽明忽滅的樑柱斗拱甚至隱現其間的榫卯都變得觸目驚心。

除了這些，自然最重要的還是聶隱孃的武器。記得【國產凌凌漆】裡這麼說：作為王牌特工，能不能讓我見識一下你的槍？聶隱娘自然不會抽出一把“快慢機”，她的武器是黑色羊角匕首，刀廣三寸。

刺大僚頸而扈從渾然不察，擋田季安長劍於間不容髮。她每次都能全身而退，那刺骨的殺氣侵略著對方，也吞噬自己的精魂。勝是當然，因為只要是一敗，則沒有未來。

匕首就如用她被折斷的人生所鑄，匕首就是她那麼多的委屈浸泡成鋼。她不再追問，也不再去想何去何從：刀在手中，便和三寸之刃去說。刀在心裡，還有什麼遍體鱗傷可與人看。

侯孝賢非常剋制地使用著威亞（吊鋼絲），全片似乎只有一個和田季安交手後轉身的鏡頭有些武俠片高來高去的“正常”。大部分的時間裡，聶隱娘只是“佇立良久。”在武俠電影裡，呆若木雞也好，伺機而齧也罷，“佇立”是多麼的不合時宜。要麼奄奄一息，要麼渾身浴血，偏偏“佇立”是不該去大費筆墨。

昔日之浴火鳳凰，今日之刺鳥殺僚，本該兔起鶻落，如餓豹惡鷲。聶隱娘卻如人偶般被死死釘在陰影裡，甚至連她的目光都是被死死地捆在那些守衛身上，昔日的心上人身上，甚至都不知道她在等待什麼。

自然可以說是聽那逝去的青梅竹馬如何在別人身上借屍還魂，可以說在聽國是家非如何載浮載沉，子非隱娘，安知所想。

那些“佇立”才是她真正的武器，刺向目標和自己的匕首，無鋒無刃，卻所向披靡。她等待得不僅僅是對方的死亡，更是這個世界最後試圖和她做的商量。

那時候，我們不由想起那山，那雲，那在不久之前怒放卻綻放著死氣的牡丹花。娑婆世界，萬物皆殤。正是這其貌不揚的短匕，正是這萬葉寒飛的佇立，於無聲處，於無形處，描摹著和所有人都休慼相關的無常。

雲湧風起

在這部近乎波瀾不驚的電影裡，有一次對於痛哭的特寫。

聶隱娘不是俠客，而是刺客。她從未想過路見不平，她也從未想過身不由己。從師父帶她離開家的那一天，她已經兩世為人。

十三年間發生了什麼我們無從知曉，看見她一身本領，看見她不形於色。但只一句

“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叛了阿窈……”便讓這個唐朝尼基塔悶聲慟哭。何至於嚎啕如此，何至於如此連哭泣都不能放開懷抱。

她只求一句有人知道是負了她，那並非走火入魔的臆想，而是殘酷的一語驚醒：夢耶真耶，萬物非幻。

大哭之後，她再也不給這個世界一滴眼淚。

聶隱娘飄然而隱，鏡頭裡還有什麼，還有從故事開始就存在的雲湧風起，所以，雲哪有歇腳的地方，雲哪有窮盡的時光。但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之處，便是止於此，休於斯，再不去望那雲到的蒼茫。

這就是侯孝賢的武俠，這就是他才能寫出的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