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臭嘴者，為之傳。

臭嘴者，簿書小吏也。高顴掀鼻，長喙疏齒，矯時慢物，便言捷給，遇事輒爭，逢異必懟，不少屈以取容，不積口德，如引下水道於齒舌間，唇啟則噴糞，唾濺而燻鼻，聞者莫不掩口而走，捂耳而避，坐是得名。

公以端人正士自待，處是非之間，必申曲直之義，弗能容人之過，纖介之愆，片言之侵，立至寒暑，髮指睷豎，唾面戟指，上操祖宗八代，下滅子孫十世，一條狂舌，不啻蛇信，毒液四濺，譙呵無狀，必折人至於伏躬屏氣移衷喪色方已。潑皮之悍戾，鯫生之狂狷，不是過也。

平居目空餘子，自許青白眼，而入其白眼，出為惡評，嬉笑怒罵，揚言眾中，莫不惶遽失據，不能自安於席，而逡巡引去。殊嫉得志者，不為壯頄悻悻之事，而好狎侮出嫚語相訾謷，起綽號、編段子，揶揄熱官，羞辱倖臣，發奸擿隱，指桑罵槐，恣言圖於快意，惡聲悖乎人情，罵座之灌仲孺，擊鼓之禰正平也。高流宿德、劇寮新貴多患之。

觸事感時，則以譏憚政事、指摘俗流為能。聽聞當世流弊，道路疾苦，不異切膚，必奮袂而起，捶胸頓足，痛詈世風日下之難救，而吏治不修之可恨。或雲自古道“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其張目曰：“自古亦云‘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常大放厥詞，“原斯瘼之所興，實執政之匪賢”，直指禍起於下而根植乎上，矛頭直指，四座低首，無敢應答。言人所不敢言，觸時犯諱非所計，世人皆醉我獨醒，而不自知其嘴臭熏天也。

長吏嘗以過不得聞為憂，下詔求言，傳諭極諫無諱。合堂諾諾，獨公諤諤，不學喜鵲鳥，偏作烏鴉嘴，露睛揚目，抗聲酬對，直斥之葉公好龍，而所下求言詔惟供覆缻之用，長吏色不能忍，左右遽喝止，佯作無聞，顧自狺狺爭於階陛，指畫字句，批逆龍鱗，反覆折困，略無降屈，其醜詆狂悖之狀，全無君臣尊卑之禮。盈庭縮頸吐舌，長吏頰頸俱赤，嚼齒穿齦，奈為下問，勢不得以惡聲相反而失禮賢之氣度。及退堂，即降密旨，自後禮賢議政、求策問道，慎選良善，斗筲之徒不得與焉。私與腹心言，自古惡利口之覆邦家者，今觀該廝之狂吠日益甚，孰可忍孰不可忍！若處先朝，橫議朝政，悖謾命官，無君無父，乃地地道道徹頭徹尾名副其實之右派、黑幫、現反耳，屬大辟之罪，當誅之白馬，投諸清流！幸當今聖明，法外開恩，言不及罪。惟此等亂臣賊子當登出士籍，終身禁錮，以儆效尤，毋啟其欺世盜名之志。

公微聞而哂之，雲生無傲骨，苦乏媚容，寧不知舌柔不弊，禍從口出，顧喉下有物，不堪哽咽耳！世無龍逢比干久矣，舉世皆慫，氣節陵夷，不平不鳴，同趨死地可乎？古聖賢雲“寧為鳴死，不為默生”，此士大夫之真氣也，可以絕乎？雖千萬人，我往矣！終不易其性，益變本加厲，扼腕揚袂，盱衡厲吻，尖酸刻薄，臭名遠揚。修飭之君子不樂與之居，讒佞之徒聞其風預懷疾心。道遇罕與立談者，坐處莫不避席，無言則罷，聞聲則走，皆幸其蹭蹬不得志以老。公由孤傲而孤立，友好盡失，積鬱無從發洩，滿嘴臭糞回芻爛腹，悻悻回府與夫人拌嘴，以解舌癮，以慰齒冷。夫人不堪聒噪，常捂耳奪門而出，寧尋街婦吵架，不與官人搭話。

公塊然獨處，落落寡歡，嗒然若喪，自覺沒趣，漸而收拾爛牙，封存臭嘴，雖忍無可忍，猶能隱辱含垢，捲舌鈐口，嘿然處之，盡去稜角，前後判若兩人。然而人猶以臭嘴待之，惡聲不去。越數年，投劾而去，不知所終。衙門中人遇不平事，輒憶及公當年鬚眉挺然、抗聲廳堂、凌轢權貴、嘲哂奸佞之神采，嘖嘖推稱不已，想望之情溢於言表，“頗憶呼盧袁彥道，難邀罵座灌將軍”，而深哀後無承流接響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