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男綠女誰還沒點小心機

1

牆上的歐式掛鐘一分一秒地走著，每一秒都踩在人的心上。屋裡異常安靜，落針可聞，不知道的還以為屋子裡沒人。

看著桌上兩個鴨蛋兒大小的紙團兒，許亞輝心臟狂跳，手心冒汗，倆眼珠子直溜溜轉，心裡不斷念叨：選哪個呢，選哪個呢？

站在他身邊的三個人分別是病入膏肓、正在細數生命倒計時的爸爸老許，還有媽媽王玫，以及只比他大兩歲的哥哥許思存。

此時同樣緊張到心臟抽搐的王玫，正在用畢生力量維持表面的鎮定。

“別磨蹭了，選了哪個就哪個。”老許的聲音明明虛弱，卻威嚴有力。

三月前，老許被確診肺癌晚期，經過一番治療，依舊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發展。如今癌細胞全面擴散，無力迴天。在生命終結之前，他要將身後事處理好，不然不放心。

畢竟兩個兒子不是一個媽生的。

大兒子許思存是他跟前妻生的。前妻病逝後的第二年，現妻王玫的孩子也降生了——沒錯，王玫是小三轉正。前妻病逝之前，兩個人就已經好上了。

從前妻帶病懷孕到決定生下孩子以及病重離世的整整兩年多里，兩個人一直維持著密切關係。也正是這一點，讓老許一直對前妻及大兒子飽含愧疚。

所以當年在陪護王玫生產時，老許就多次袒露心聲，希望王玫日後能善待思存，把他當自己親兒子養大，要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不要厚此薄彼，否則他一輩子都不能心安。

當時，王玫抱著襁褓中的許亞輝嗤之以鼻：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挺心安的啊！現在人都化成一抔土，埋地三尺了，說什麼心安不心安。

饒是這麼想，她還是答應了。

許思存只比許亞輝大兩歲，正咿呀學語。那麼一個人小兒，成天日日夜夜“媽媽”前，“媽媽”後的，任誰的心也軟了。

王玫哺育親兒子的同時，也確實施捨了不少母愛給他。

從小到大倆兒子吃穿用度一樣，大處看確實沒有親疏之別。只要老許不拿著顯微鏡去看，根本發現不了那些藏在細節裡的差異。所以這些年裡他對王玫是很感激的。

2

王玫的付出也為她換來了日後大兒子的孝順。甚至比起親生的亞輝，思存的心性顯得更成熟穩重，且細心體貼。回回從外地回來總不忘給王玫帶東西，也是唯一一個記得王玫生日且給她備禮物的人。

除此之外，許思存這個當哥的還很有擔當，特別照顧許亞輝。小時候亞輝遇事兒總是思存擋在前面，被人欺負了也是思存幫他出頭。

成年以前，兄弟倆的感情還是很好的。可隨著年齡增長，倆人羽翼漸豐，有了主觀認知後，他們的關係也隨之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但面上看，還是兄友弟恭，一團融洽。

儘管老許一直狠抓兩個兒子的成績，可他們在學業方面都沒什麼建樹。

思存大專畢業後跟朋友合夥創業，據他自己說不怎麼順利。目前還在摸爬滾打；亞輝也就讀了個普通二本，目前在一個軟體開發公司上班。

原本老許的事業也是做得很大的，王玫跟他的時候正是他事業發展得最好，人生最得意的時刻。然而金融危機後，老許的事業遭受重創，一蹶不振。無論後來怎樣苦心經營，也沒能扭轉頹勢。

到如今，家裡已經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資產了。除了他和王玫目前住的這套房子之外，另外還有兩套房子和一百五十來萬現金。

現在，老許要給兩個兒子分的，就是那兩套房子和一百萬的現金——因為另外五十萬要扣除下來處理他的後事並作為王玫的養老錢。

兩套不同地段的房子，雖然都是160多平，卻有著天壤之別。

一套在市中心的黃金地段，以目前的房價來看，那套房子市值至少五百萬上下，看目前的趨勢還有一定增值空間。這套房子買得早，開發商附贈了大陽臺。老許花重金裝修過——原本打算搬進去享受幾年，哪知癌症先一步到來，一天也沒住過。

老許的意思是，那套房真的挺好，能不賣最好別賣。

另一套距離市區較遠，地段不好，還是毛坯，最多值個三百萬。

因為兩套房子差距太大，所以老許在南門這套房的基礎上，再多給一百萬。

這便是他全部的資產了。

3

老許之所以要在死前以抓鬮的方式分這兩套房，是不想他們任何一方覺得他偏心，更不希望他走後他們為爭奪資產而反目。雖然目前來看分到南門房子外加一百萬依然是吃了虧的，但老許也不想再說什麼等他死後他們再自行調配補差的話，這樣扯皮反而有損兄弟感情。

所以，就這麼分吧！一錘定音，乾脆利落。

他說：“目前我跟你們媽媽住的這套房子，我已經留了遺囑。等你們媽媽百年之後，這套房子你們可以賣了平分。現在市中心的房子和南門的房子外加一百萬現金，你們就抓鬮選吧！選了哪個就哪個，不準反悔。

“你們都是我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誰也不偏袒。我現在多活一分鐘都受罪，也不想在分房這事兒上多耗。你們分了，我了了一樁心事，走得也安心。”

老許是當著他們的面寫的紙條，寫完了仔細揉成團，隨手拋在桌上，不存在作假。

本來也沒說誰先挑誰後挑。只是亞輝像懷疑老許跟他哥暗通款曲似的，不放心地先上前了一步。

許思存也只好識相地向後退了一步。

許亞輝的手在兩個紙團之間猶疑了能有十多次，終於在老許失去最後一絲耐心之前，狠狠地咬牙抓了一個。然後，他在向古今中外眾多大佛、各路神仙的虔誠禱告下，緩緩開啟紙團兒。

隨即，他傻了，紙頁上赫然龍飛鳳舞一行醜字兒：南門房子加一百萬。

他難以置信似的，趕緊抓起另一個紙團兒拆開：XX豪庭22棟八樓。

老許在許亞輝一臉慌亂地將目光轉向他同樣如同犯了心絞痛的媽時，當機立斷揮手，底氣十足道：“好！那就這樣！亞輝，南門的房子歸你了，市中心的房子歸你哥，你們都沒意見吧！”

“不是，爸！”許亞輝慌了，“您這麼分本來就不科學啊！我跟蘭蘭都在市中心工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就要結婚。短期內我們也都不會跳槽。房子在那邊，離我們工作單位都近，到時候我們上下班也方便啊！再說……”

“亞輝，別鬧，事前講好的，選了哪個就哪個。你不滿意南門的房子，可以賣了，再到市區重新買。加上這額外的一百萬，足夠。”

“可是……”可是什麼呢？他一時找不著話，再次看向王玫。

此時的王玫也一臉陰沉，如喪考妣。她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4

當晚，王玫就跟老許抹淚：“你這樣分也太不公平了，你明知道亞輝就想要市中心那套房子，你怎麼忍心不給他呢？沒錯，思存從小就沒了親媽，你心疼他。可我呢？誰來心疼心疼我？我跟你這麼多年，幫你操持這個家，幫你帶大思存，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思存是沒有親媽，可她有我啊！從小到大，亞輝有的他都有，我什麼時候虧待過他？他有什麼可憐呢？

“房子是你的婚前財產，你想給誰就給誰。可是我對這個家這麼年多的付出，難道換不來市中心那套房子嗎？亞輝和蘭蘭已經談婚論嫁了，蘭蘭他們家也是一直以為你會把那套房子給亞輝。

“要是知道你給的是南門的房子，他們能高興嗎？南門那麼遠，以後上下班多不方便？你說把那套房子賣了重新買，談何容易？麻煩不說，還未必能買到跟這位置一樣好的房子……

“我照顧了思存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私心。只有這一次，唯一的一次，我想為亞輝做點什麼，都不行嗎？”

老許陷入了沉思：“亞輝跟你鬧了？”

“他沒鬧。他就是傷心。”王玫梨花帶雨，“思存現在一心搞事業，還沒談女朋友，他也不急著結婚。創業不就是需要現錢嗎？你給他南門的房子外加那一百萬不是正好嗎？”

王玫向來溫順，待人接物總是溫婉親和，老許當初就是被她這一點俘獲。如今她這一哭，老許也為難起來：“我當然知道你為這個家的付出，對思存的好。可是，我對思存他媽……

“當初他媽跟我的時候，我事業剛起步，她家裡根本不同意。她為了跟我在一起，跟家裡斷絕了關係。她臨終前還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就是她父親——就是我前岳父，思存的外公一直都沒原諒她。

“她病重的時候想見她爸一面，也沒見成。到現在，他外公也都沒認回思存這個外孫。唉……”

“這是兩碼事兒呀！你對你前妻有愧，可這些年我已經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她兒子了啊！後媽做到我這份兒上，真是仁至義盡了，我這麼多年的付出，難道還彌補不了你對他們母子的虧欠嗎？”

老許疲憊又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半晌：“那……我去跟思存說說，讓他跟亞輝換一換？可是這，唉，這也太傷孩子心了。”

“那你就不怕傷亞輝的心？傷我的心？”

5

王玫轉頭就給許亞輝打了電話。

“我爸怎麼說？”

“他去跟許思存談，讓他跟你換。”

“真的？”

“可不？你爸親口答應我的。”

“那太好了，我一會兒就跟蘭蘭說！”許亞輝興奮地打了個響指，“南門的房子別說加一百萬，再多給五十萬也比不上市中心那套啊！媽，這麼看來，爸還是更疼我的！

“我恨死那個許思存了。從小到大就知道在爸跟前裝好人，給你帶禮物，裝出照顧我的樣子。還不是做給外人，做給爸看的！不過他心機再深，再會裝，也沒用，爸還不是答應把好房子給我？還有，媽，你說實話，你就真沒有小金庫嗎？我爸這人是把錢管得挺緊，可我不信你一點都……”

“噓！”王玫在唇邊豎起食指：“到了該給你的時候，媽自然會給。急什麼？女人就算明著不管錢，也得學會簍子底下摟錢。大錢我摸不著，小錢攢了半輩子，也是不少了。眼下最重要 的是把房子的事兒解決，不能讓許思存佔了便宜。”

隔天，老許就跟許思存說了這事兒。

聽罷，許思存竟無一言，他直直地看向窗外，許久，露出一個混雜著失望與痛心，又彷彿意料之中的苦笑。

這二十多年來，老許鮮少認真打量這個兒子，他不敢。因為許思存的眉眼和他媽媽太像了。他媽媽生得好看，讓人過目不忘，且敢愛敢恨，認定他就不管不顧。她唯一不好的就是性格，性情急躁，容易發脾氣。這一點和性格溫順又善於示弱的王玫形成了鮮明對比……

思存的性格跟他媽媽不同，思存沉穩內斂又敦厚，什麼都藏在心裡，遇事兒都忍著。雖然王玫口口聲聲對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可那些細節上的小差異，老許其實是知道的。因為知道，所以內心裡對思存始終存著一份愧疚。

此刻，思存一聲不吭，卻比說什麼都更讓他心疼。

忽然，他從思存的眼裡看到了一點晶瑩的淚光，他的心揪痛不已，趕緊在他開口之前亮出底牌。“其實爸爸除了這些，另外還有一百萬。這筆錢你媽媽跟亞輝都不知道。我就是怕亞輝想要那套房子，怕你受委屈，才隱瞞了那筆錢，誰也沒說的！”

許思存表情一頓。

“這樣一來，南門的房子加上兩百萬，也跟亞輝差不多了。反正你要搞事業，市中心的房子對你來說意義不大，現錢對你更重要。但是這件事，你千萬別聲張。其實這些年，你媽媽對你們兩個是一視同仁的。我也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我希望我走了以後，你們還能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6

話說到這份兒上，許思存又怎能不動容呢？他說：“我聽您的，您高興就好。”

老許這才緩緩舒了一口氣，心中無比輕鬆。他覺得他這一步走得太對了。人都是有私心的，如果他一開始就亮出全部資產：一邊是市中心的房子，一邊是南門房子加兩百萬，這樣選雖然更公平，但這樣的公平卻因違背了人自私貪婪的屬性反而顯得不公平。

王玫會因為她在這個家裡勞苦功高，兒子卻在分家產時佔不著便宜而氣惱，遷怒於思存。而亞輝更會失了感恩之心。

所以老許最初的計劃就是：弄出不對等的籌碼，讓他們自己抓鬮。若亞輝抓到了市中心的房子，那麼王玫母子高興，思存也不會覺得不公平，皆大歡喜。他轉頭再把那不為人知的一百萬悄悄給思存，再來一番臨終表白。既不讓思存吃虧，也填補了他一份歉疚，足以暖他一生。

如果亞輝抓到了南門房子和一百萬，他就替他們惋惜，說他內心裡其實也是希望亞輝抓到市中心房子的。但沒關係，他心裡其實還是偏向他們母子的，他另有一百萬沒有告訴思存……

之所以王玫跟他哭鬧時他沒有亮出那一百萬，而是轉頭找思存商量，是因為他確實被王玫說動了。實際情況分析，亞輝確實跟更需要市中心的房子，而思存眼下在創業，活動資金更適合他。

好啦！這樣他總算能瞑目了。妻子，思存，亞輝，不會因這事兒心生芥蒂，相互怨憎。他走了，他們之間也還能走動。

如此一想，他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嘴角勾起一抹淺笑。這一刻，好像折磨了他許久的病痛，都得到了緩解。

他不知道，家庭像旋渦，又若生意場。看似一人統攬全域性，運籌帷幄，實則每個人都在籌謀。

就像王玫有小金庫，許思存也有小心機。

他從老許這裡離開，轉頭拎了補品去見外公。

他很早就知道王玫是插足他原有家庭的小三，他雖不齒她的行徑，對她恨之切切，卻為了生存不得不配合著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戲。這一演，就是二十多年。

他跟外公早已相認，外公說到當年沒有見他媽媽最後一面，總是涕泗橫流。外公的兒孫怕老爺子貼補這個外孫，也是千防萬防，煞費苦心。即便如此，老人家還是悄悄給了他一筆又一筆可觀的創業金。

而許思存一直瞞著老許，不過是希望他對他們母子的愧疚永不減少。加之如果他們知道他外公有錢給他，這邊勢必會少給。他才不犯那個傻呢！

現在，一個家庭，三撥子人，都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