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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由 云云雲初夏 發表于 人文2023-01-14
簡介故而,當我們還在拼湊詩人的浪漫故事時,這位在酒席上微醺的秘書郎,並沒有停下來等我們,而是筆鋒一轉,自顧自地在頷聯中寫下了相思的詩行

前無去路諸君何不死的原文

人生是一條向死而行的路,不管是天子貴胄也好,貧民庶人也罷,都再無其他歸宿。死後原知萬事空,生前兢兢業業、汲汲營營換得的一切,在生命的蠟燭熄滅後,都像是在墳塋前焚燒的紙錢,紅紅火火地燃燒一場,然後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蒼茫的天地間。落紅墜地化作春泥,人死之後白骨枯敗,也不過是遼闊大地的一方土肥。

開成五年(公元840年)五月,唐文宗駕崩,其弟李炎被宦官擁立繼任大統,是為唐武宗。你方唱罷我登場,新君王登基,宦官為排除異己,皇宮內自然又是一場爭奪權力的腥風血雨。李黨之首李德裕應詔回京任吏部尚書,王茂元被外任為陳許節度使,掌握了實權,李黨就這般捲土重來,與牛黨互換了營壘。

雖然李商隱自以為無黨無派,但如今作為王茂元的女婿,被當作李黨中人再自然不過。眼下李黨得勢,他這葉浮萍,也就暫時找到了可以避風的港灣。縱然不至於立即扶搖直上九萬里,起碼也不會被無端拆掉臺階,讓他猝不及防地雙腳踩空。

李商隱先是入了王茂元的陳州幕府,以華辭麗藻的駢文技巧為岳父效力。趁著順風順水的好時機,數月之後,即會昌二年(公元842年),他如願以償透過吏部書判考試,官授秘書省正字。走過四季霜華,看過人生起承轉合之後,面對拔萃超群,他淡然了許多。況且是沉是浮,是悲是歡,還要等時光來定奪。

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三年之前,他為秘書省校書郎,屬九品上階;三年之後,他為秘書省正字,屬九品下階。用三年的時光,重塑當年的輝煌,不但未能更上一層樓,就連原點都望塵莫及,這不由得他暗自苦笑。黃庭堅曾有詩云:“正字不知溫飽未。”連溫飽問題都不能解決,何以談延續家族書香,那兼濟天下的理想抱負更成了妄想。

但無論如何,至少他還在中央政府的朝官譜系之內,憑著揚芳飛文的才華,再順著李黨這股上升勢頭,他由秘書入翰林,再由翰林入相也不無可能。而且,秘書郎掌管皇家圖書經籍,詩書一卷,清茶一盞,便是日常工作,與李商隱品性甚為相合。閒暇時,與交好的友人飲酒鬥詩,生活倒也安逸自在。

生活順遂,愛情也就有了生長的土壤,即便最終抵不過分袂的洪流,但誰又能否認相遇的意義。翻看李商隱這段時日寫下的詩歌,雖隱隱透著些許惆悵,然而那些刻骨的追憶,已化為生命的感動。

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無題二首(其一)

【唐】李商隱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世間最奇妙的兩件事莫過於:人所不知道的東西,並不代表它不存在;人所知道的,有時又難以言說。故而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李商隱用一系列無題詩說:詩可詩,非常詩;情可情,非常情。在他的這類辭藻華美的謎題面前,語言常常蒼白無力。但對於解謎的熱衷,似乎是人類的天性。古代文人雅士喜歡以字謎和詩謎醒酒找樂,平民百姓則對一年一度的元宵燈謎會大有期待。

大家對造謎和解謎的熱衷,投射到文學上更是豐富多彩。撇開那些簡單明瞭的藏頭詩、詠物謎不算,意向所指頗為豐富的詩詞更是有著撲朔迷離的不定解,真可謂是“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正因為李商隱的無題詩寫得隱晦曲折、霧靄朦朧,千百年不僅魅惑不減,反而任由他一再將我們帶往裝飾著精美漆畫的樓閣以西,以桂木作為椽柱的廳堂以東。

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這也許是酒酣耳熱、夜宴正歡時,設宴主人的院落中一個樹影搖曳、遠離喧囂的清幽之地。這樣旖旎的氛圍難免讓人產生微醺的聯想,進而期待詩人向我們講述在那個涼風泠然、春風沉醉的夜晚發生的故事。但讀者並未如願以償,他只願扮引路人,拒絕當解說者。藉由華麗意象的指引,我們可以輕易地在李商隱內心的秘密花園中徘徊,盡情猜測和附會那些繾綣的景緻,卻也只能如此而已。詩人藏匿了僅供自己回味的真實細節和微妙情感,也許不便讓人得知,抑或捨不得與人分享。

故而,當我們還在拼湊詩人的浪漫故事時,這位在酒席上微醺的秘書郎,並沒有停下來等我們,而是筆鋒一轉,自顧自地在頷聯中寫下了相思的詩行。人們尚未搞清楚詩人念想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也許是因為他有意無意地隱藏了相思物件,這種追憶反而更為純粹和寬廣,也更能引起普遍共鳴。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一雙和一單的對比讓人很容易聯想到李清照的哀吟: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李清照最終落足於“閒愁”,對於和丈夫分居兩地卻感同身受的遙想固然使她得到短暫的快慰,然而濃雲般的愁緒還是在片刻陽光之後再次聚攏。李商隱卻不一樣,他雖然恨自己身上長不出鳳凰般的五彩羽翼飛到愛人身邊,卻很快從內心深處獲得了感召和啟示:因為相知之深,彼此的默契早就像靈異的犀牛角一樣息息相通。

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李商隱從痛苦中熬製出甜蜜,從寂寞中煎釀出期待,將相思的苦惱和心心相印的慰藉結合得天衣無縫,描摹出情致正濃卻又不能繼續相守的戀人間那種撩人心魄的痴纏。而從陳舊典故中走出來的“靈犀”,自此更成為兩心相印的絕佳代表。

詩人並未直言那場情事,也未曾道明所思女子,但這又何妨呢?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秘境,僅僅向眾人展露一角就已足夠品味半生。世間本不存在唯一,又何必汲汲尋找扼殺綺麗想象力的“確定性”,美的感受就是最大的恩賜,正如梁啟超所說:“李商隱的詩,講的什麼事,我理會不著,但我覺得他美。”這已經足夠。

詩人由婆娑的樹影下,走回賓客眾多、觥籌交錯的客堂後,兩人獨處的曼妙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但所有的感受也就瞬時淹沒在嘈嘈切切的喧囂之中。宴席一如既往地熱鬧,人們行酒令划拳,玩著隔座送鉤、分組射覆的古老遊戲。“酒暖”和“燈紅”更捎帶出醉人的春意。在夜闌靜處互動心意,甚至以吻封緘過的那位女子,此時或許正風情萬種地坐在席間,與眾多對她鍾情的男子一起暢飲。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瓏,只有不時向詩人投來的目光透著點點羞澀和純真。

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無奈,狂歡終歸是一群人的孤單,而南朝的王籍更是早就道出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真諦。飲宴越是熱鬧無忌,詩人便越是不捨這難得的歡愉;越是貪歡,在更鼓報曉前離開的遺憾便越濃。樓內笙歌未歇,樓外鼓聲已響,晨曉到來之時愛情也便悄然落幕。一想到天亮還要去做那個無所事事的秘書郎,詩人就更加悲哀,四處飄零、居無定所的差事就像近來蓬草般的人生際遇那樣令人嘆息。

所有的曖昧之處,詩人當然都沒有說明。我們只能列舉種種臆測中的一番可能,甚至到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反問,這會不會只是一個遊離的夢境?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滾滾紅塵和種種煩惱皆由心生,然而這也許就是多情善感之人西西弗斯式的宿命。李商隱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站在謎題之外,嘲笑諸君仍然於夢境的“當時”跌跌撞撞,步履蹣跚。

愛情本就是一個撲朔迷離的局,局外人隔岸觀火,不知其內究竟如何;局內人在火海中,被煙霧嗆得喘不過氣。它只能體會,不可言說;只能在不經意間相遇,無法刻意去追求。於是李商隱以“無題”為它命名,用追憶守候已經逝去的美麗。

醉美唐詩|李商隱《無題二首》

無題二首(其二)

【唐】李商隱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

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萼綠華本是一位仙人,曾在晉穆帝時,夜降羊權家。在此詩中李商隱將萼綠華指代為自己已經仰慕許久的貌美女子,尋遍天涯海角也未能與之相見。卻不期然,在那個星光閃爍,微風輕拂的春夜,他如同在秦樓吹簫的簫史一般,居然偷偷觀賞吳王苑內堪與西施媲美的嬌媚之花。這一首《無題》乍然一看,好似是上一首的謎底,雖然有著意料之外的驚喜,但更多的是望而不得的惆悵與寂寞。

這寂寞,是藏在熱鬧裡的寂寞,更是和諧外表下的暗流湧動。當初鑼鼓喧天地做了秘書郎,踏進官場後,才恍然發現這裡全是大戲散場後燈火盡消的冷清,甚至連愛情也不得保全。那些真實得如同夢境的遇合,溫暖得令人恐慌的情愫,也唯有在清墨中化為一個個無解的謎題。如若來生可以選擇,或許他會放下熙熙攘攘的名利,做一個只賞苑內花的秦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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