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大風起兮

作者：黎荔

大風起兮的春天，沙塵暴來的時候，總是極其兇猛，裹挾著一股從曠野沙漠間竄出的野性，它的彌天漫地、排山倒海，有著一股子會咬人的氣勢。

在西安這座北方之城，一年又一年，春天溫柔又暴烈，浩浩蕩蕩，橫波而來，如一個說變臉就變臉的野蠻女友，充滿了無法預測的神經質性情，讓你愛恨交加，但又糾纏不休。

粗大的風，山崩似的擊過來，灰青色的靜寂，夾著沙礫的微光。在風中踉蹌走過，感受著這個茫茫黃昏。聽見突如其來的呼嘯，許多地方發出紛紛碎裂的響聲，天地之間一片搖盪。視線似乎模糊起來，看不清眼前東西，用手拼命擦眼睛，還是看不清，天空變成黃色的，懸浮著黃色的塵埃。一切被粗糙的撫摩，等待大雨甚至冰雹的降臨。

大風來了，大風來了。大風颳過山崗，上面是無邊的天空。大風吹起沙子，搖撼樹木，墜落花瓣，熄滅燈火，把路燈柱子折斷，把天空變成沙漠。大風拍打我的窗戶，給鏡子蒙塵，給地板落土。沙子鋪滿了城市的屋頂，廣場，街道，窗臺，綠化帶，公園的椅子，腳踏車的坐套，大風捲起沙土和柳絮一起在城市狂亂奔跑。

遙想千年之前，不會寫詩的劉邦，平黥布還，過沛縣，邀集故人飲酒，酒酣時劉邦擊築，唱出了一首《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場，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天下初定，壯志已酬。在這裡，風起雲飛，顯然是指秦末群雄紛起、爭奪天下的情狀。威加海內、榮歸故里的劉邦，此刻心情是何等的榮耀與八面威風！然而，他之得以“威加海內”，首先有賴於“大風起兮雲飛揚”的局面。天意自來高難問，風雲並非人力所能支配，這種局面也不是劉邦所造成的。英雄輩出，逐鹿中原，權掌天下，實屬偶然。打江山難，守江山更難！如何讓辛苦打下的江山基業，不在日後他人覬覦中得而復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既是希冀，又是疑問。在勝利者劉邦這首雄豪自放的歌中，結尾卻響徹著一縷悲音，難怪他在配合著歌唱而舞蹈時，要“慷慨傷懷，泣數行下”。——整首歌是那種風中搖撼與擺動的感覺，大風捲水，林木為摧，是逐鹿功成君臨天下的悲慨萬千，也是念天地之悠悠的前途未卜、憂思百結。

在歷史上那些國危世亂、民生慘苦的日子裡，總有草莽英雄、風骨士人，每每以狂態醉態笑傲江湖，兀立於風起雲湧之中。大風呼嘯而來，呼嘯而過，吹翻了多少名流的舞臺、富豪的夜宴，卻吹不走萬古無言卻始終如一的大地——永恆、沉穩而緘默的民間世界。大地沉穩而厚實，無言卻又孕育著世間所有的真實情感和歷史的最終選擇。

大風吹，大風吹，大風一遍遍地吹過永恆的大地。坐在風中，周遭的凌亂高於星空。風呼叫我們，風裹挾我們，風搖撼我們，風最終透過我們，吹向了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