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來都是賈寶玉，死時已成秦鯨卿

這是何心秋的第92篇紅樓文。

一直都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把紅樓文都寫到92篇了，還沒有一篇來真正寫一次賈寶玉。

難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暗合了曹公“為女子立傳”的心意？

細細想來，是因為賈寶玉這個角色，太過獨特。

他恐怕是文學史上最不討喜的男主角吧。

紅樓眾女子中，黛玉是一派，哀怨痴絕，畫風近似同樣哀怨痴絕的郭襄女俠一手創辦的峨眉。

寶釵是一派，平和中正，派義接近把愛意全藏心底的張君寶同學獨自建立的武當。

至於王熙鳳，無疑是崆峒派，七傷拳一出，害人傷己。

還有迎春的青城派，探春的華山派，惜春的恆山派，史湘雲的逍遙派，等等等等，不足一一。

那賈母呢？

妥妥的少林派，武林至尊，無人可撼。

而不管是哪一門哪一派，紅樓眾女子總歸有人喜歡有人厭，各自門徒眾多，可偏偏作為唯一男主的賈寶玉卻是異常一致的遭各方嫌棄。

峨眉派覺得寶玉配不上自家黛玉，說他見妹撩妹，處處留情，辜負了黛玉一片深情，是典型的渣男。

武當派認為寶玉也配不上自家寶釵，說他啃老，不肯上進，天天泡在胭脂堆裡，沒有作為，是現象級的軟男。

他們說的其實都在理，但寶玉如此遭嫌，主要還是怪曹公對賈寶玉的人設不對。

曹公心也是大，生生的把紅樓夢寫成了古典小說裡的泥石流。

為什麼不是才子佳人？

男人風趣有才，女子婉約雅緻，雖歷經千辛萬苦，但最終男主金榜題名，愛情事業大豐收。

對不起，那不是我，曹雪芹留言說。

為什麼不是英雄美人？

男人叱吒風雲，女子傲嬌任性，虐你虐到世界崩塌，你都要反倒世界任她虐。

對不起，你搶戲了，霸道總裁愛上我留言說。

是啊，曹公你為什麼不寫這些呢？不為其他，只因為他是曹雪芹。

那個用盡一生寫出人生書的曹雪芹。

那個真正懂得賈（假）寶玉才是甄（真）寶玉的曹雪芹。

真正喜歡林黛玉的人，往往會經歷喜歡、不喜歡、更喜歡三個過程。

真正喜歡薛寶釵的人，也往往會經歷不喜歡、喜歡、更喜歡三個過程。

而所有看不上寶玉的人，從始至終都看不上他。

這就是曹雪芹的奇詭。

對黛玉和寶釵，曹公體現了人生的多樣和人性的複雜。

對寶玉，曹公只體現了一點，那就是：

生來都是賈寶玉！

是的，誰生下來不是賈寶玉？

純白潔淨，為美而活。

對美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

初春、花草、少女，一切美的象徵都是生命的唯一意義。

深秋、落葉、嫗婦，所有對殘破的妥協都是我生命的拒絕。

寶玉不懂歲月，因為歲月意味著流逝。

寶玉也不懂愛，因為愛意味著代價。

寶玉更不懂世情，因為世情意味著背叛。

他只有最原始的對美的衝動。

他見一個愛一個，是因為每一個都美，又各有各的美態，而不是源於慾望。

他寧願捱打也不願讀聖賢書，不是因為他不求上進，而是他知道在渾濁的世界裡上進就意味著妥協。

這樣的寶玉，純淨異常，而讓這樣的寶玉存活於世，對寶玉來說，也是殘忍異常。

有趣的是，曹公寫這樣的賈寶玉，不忘也寫那樣的甄寶玉，至於哪個寶玉才是真正的寶玉？

你說了算。

更有趣的是，曹公也寫了不少寶玉的其他可能性。

如賈芸。（詳見何心秋前文《賈寶玉是別人家的，賈芸才是你我》）

如秦鍾。

秦鯨卿和賈寶玉年齡相仿，形態相似，性格互吸，既是寶玉的好基友，又是寶玉的山寨版。

說他是寶玉的山寨版，是因為他“懂得太多”了。

看看曹公是怎麼寫的他之死：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裡肯就去，

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慧尚無下落（權財色三樣）

，因此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著，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聽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嘆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說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

無論是天上的警幻仙子，還是現實中的賈政老爺，甚至是要死的秦鯨卿，都無一例外的規勸寶玉要“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寶玉偏偏回答：

你們說得都對，可我就不！

這就是賈寶玉，這就是曹雪芹。

為什麼賈寶玉總讓人覺得難以述說？

那是因為我們都在變成秦鯨卿。

這裡面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賈寶玉初見秦鍾時驚為天人：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結果被寶玉驚為天人恨不得己身換彼身的秦鯨卿，卻是寶玉一直討厭且拒絕做的人。

這就好像我們以為我們在變得更好時，其實已經變得更糟。

最後，拋開所有的不說，如果曹公把寶玉的形象最終定格在“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裡見過”，那該有多好。

此文為何心秋原創，授權今日頭條刊發，並被維權騎士守護。

若喜歡此文，歡迎訂閱何心秋頭條號，或者搜尋關注公眾號《何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