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夕：「賽博朋克：邊緣行者」觀後

文 | 闌夕

當油盡燈枯的大衛·馬丁內斯被亞當重錘拆得七零八落、如同癟掉的氣球那樣神滅形消，我承認，那是全劇快感最高的時刻，袒露出賽博朋克的文化核心：由瘋狂賜予的，也必將終於瘋狂。

尼采談及悲劇的誕生，源自酒神和日神的衝突，前者是情慾的放縱，不惜一切的奔赴癲狂，後者是美學的藝術，輝映在阿波羅的光輝中，最後個體都要在痛苦和消亡中迴歸世界的本體。

所以那些喊著「被刀慘了」「為什麼不是Happy Ending」的聲音恰好證明了這部劇集的成功之處——只有足夠破圈，才會收穫誤解，把卷到極致的反抗革命當成請客吃飯，為賽博朋克的世界購買一張溫柔似水的言情面板。

吶，吶，這個版本的夜之城雖然很二次元，但在荒坂公司依舊隻手遮天的城市裡，是沒有弱保軟的說。

就像喬治·R·R·馬丁寫道，維斯特洛大陸既有老騎士，也有英勇的騎士，唯獨不存在英勇的老騎士，所以夜之城沒有活著的傳奇。

往好處想，「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的優點在於它的製作方——無論是動畫公司還是遊戲廠商——都沒有過大的野心，最終出來的成品毋需負擔世界觀的開拓責任，它更接近一個使用遊戲設定的同人作，平行於那款褒貶不一的美式RPG，猝不及防的塞給你一塊日式甜品。

如果按照CDPR的構想，男主角會是中間人法拉第，瑞貝卡這個角色也不會出現——他們無法理解殘酷的夜之城會有暴躁蘿莉這種生物——而扳機社則證明了日本導演對於觀眾性癖，不對，是對於敘事手法的把控能力是千錘百煉的。

所以「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的故事展開是高度日漫化的，或者說網文化，足夠屑的精神小夥，在經歷一系列的打擊羞辱之後，無意撿到逆天神裝，從此啟動開掛人生，遇到天使一般的妹子，咦等等，好像是壞女人，啊，因為太可愛了，於是怎麼都恨不起來，壞女人被我感動了，又變成了天使，好棒好棒，我也從組織裡的小弟變成了老大，成了銅鑼灣一片的新晉話事人，沒想到出道即巔峰，打打殺殺的生活變得麻木不堪起來，連陽痿的福報都找上門來，寧願晚上通宵看電視也沒興趣在床上乾女神了，當然了這個時候屑的一方已經是女神了，我們至今仍未知道仿生人會夢到電子福利姬嗎，反正就是太他媽中年危機了，嚇死個人，只好在精神崩潰之前和Boss幹上一架，雖說是被單方面的暴打啦，但是火之意志終歸是留了下來，永遠燃燒在木葉村裡。

人人都笑爽文廣告，人人都愛爽文模式，至於刀了大衛為何不可避免，因為拿出來賣298塊錢的是V和他的冒險，可不敢在真正意義上的大男主面前造次。

我也看到有很多迫切希望把露西加入遊戲劇情的呼聲，不是你們認真的嗎，我都難以想象那會是怎樣的畫面，難道是荒坂公司手底下的幾名黑人壯漢拿著大衛的意識複製檔案對露西說，大衛還活著哦，太太你也不想自己深愛的男朋友被登出吧！？

等等，還真有點小激動啊。

其實還是挺感慨的，從小眾文化到大眾消費品，賽博朋克這種創作題材的生命週期已經逼近終末，它的功能性也從天馬行空的警示未來演變成了陰陽怪氣的影射當下，正好迎面撞上當代年輕人對於結構性剝削和晚期資本主義的憤恨，從而理所當然的增進了代入感。

就像章回體的「西遊記」前後總計一百回，值得反覆提煉演繹的，都只在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五行山下定心猿」以前，以被賦紅碼原地禁止五百年為分水嶺，左側是人格魅力爆棚的齊天大聖，右側是動輒就要搬救兵的摸魚社畜，難免收穫厚此薄彼的待遇。

「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的爽點也在於此，大衛·馬丁內斯的人設自帶親近感，人人都在青年時代有過相似的不安和迷茫，從母子關係，到學業矛盾，看多了他人的夢想，卻不知自己想要何物，想要追求在這個世界上的獨特性，又無從證明。

只能說這麼些年磨礪下來的動漫產業太懂這種東亞盛行的青春期躁動了，在我那個年代，構建的是平凡軟弱的中學男生突然需要駕駛巨大機甲拯救地球的故事，組織還給你提供了一藍一黃兩種髮色乃至性格的妹子可以用來攻略。

再後來，是在食屍鬼橫行的都市怪談世界，愛好文學的大學男生在一夜之間變成喰種，帶著獨一無二的特殊性成長起來，很巧合的是也被安排了一個性格粗暴的壞女人在你身邊逐漸變得柔軟起來，從對你百般斥責到依賴你的保護，同樣的一度慘到被削成人棍，好在作者筆下留情，給了一個至善結局。

都說與世界的和解，往往是從接受自己是一個普通人開始的，但是如果不曾任性妄為，和解便跟投降沒什麼區別了。

在玩過遊戲的觀眾看來，大衛的悲劇性更加殘酷，畢竟亞當重錘在即將通關的V面前沒有多少還手能力，然而對於透支一切的大衛而言，亞當重錘的壓迫力是天花板級的，就連引以為傲的斯安威斯坦也被亞當重錘更好的使用出來，並嘲笑大衛所裝的只是初級品，這種毫不留情的戳破男主角自恃獨特稟賦的行為，才是壓倒駱駝的那根最重要的稻草。

這是「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獻給所有觀眾的成長教育，越是對此心意難平，就越是自證了這部劇集的出色。倘若樣樣都滿足你，那叫濫俗，反而不會留下如此盛大的吉光片羽，人性本賤，總是畏威而不懷德。

所以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才始終都比四大喜劇要更具影響力。

「賽博朋克：邊緣行者」的可誇之處還有很多，比如雖然從手法上來說不算，但它細節拉滿的線條感，最後月下凌空的那一吻，確實勾起了對於上世紀九十年代賽璐璐畫風的念想，「阿基拉」「X戰記」「間之契」「攻殼機動隊」啊，死去的記憶突然開始攻擊我。

包括作為IP改編創作，「賽博朋克：邊緣行者」避開了粉絲向/玩家向的生產路徑，你不需要玩過「賽博朋克2077」才能理解劇情，更不必先去聽人大吹一通「神經漫遊者」，把複雜的世界觀簡單化，是一項常被忽視的能力，所幸的是，並非所有導演都有扎克·施耐德的偏執。

最後露西來到月球，在寂靜的真空裡孤身一人面對太陽，從人物到場景都美得讓人心碎，而賽博朋克的藝術性，同時在宏大和個體兩個角度輝映起來。

有一個悲傷的聲音在喃喃自語：「我見過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的事物，我目睹了戰船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所有這些時刻，終將隨時間消逝，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

另一個亢奮的聲音在興奮播報：「早上好，夜之城！昨天的死人樂透，最後結果是滿打滿算的整整三十個！多虧了沒完沒了的幫派火併，光海伍德就掛了十個。但有一位警官也掛了，我看你們全得賠錢，因為NCPD肯定咽不下這口氣。聖多明戈再次發生停電。電網遭人破壞，又是網路駭客乾的好事。與此同時，威斯特布魯克的創傷小組還在人行道上替賽博精神病的受害者收屍。而在太平洲呢好吧太平洲還是那個太平洲。我是你們的鐵哥們斯坦。和我一起，開始逐夢之城的新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