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草灘邊上牽馬人，半壺老酒半塵煙

二十多年前，距離老家八里地的三寶營盤成立了旅遊區，附近村子人家裡的小院子整一整，土坯房掛上紅燈籠，磚瓦房火炕上支起小炕桌，甚至野地裡支幾個氈帳，都可成為操著普通話的遊客們之歇腳處。飯食不需要精緻，莜麵窩窩手把肉，怎麼省事怎麼來，客人們反而喜點愛吃。稀裡糊塗糊弄完地裡的莊稼，匆匆忙忙趕回家，洗把臉牽上馬，出去就有人騎，溜達一圈幾十塊，人家連眼都不帶眨一下。家裡沒馬又想賺錢，小軲轆車焊一輛，找個閹了的大個定羊在前面花枝招展的牽著，小朋友們搶著坐。每到夏天車水馬龍的景象，著實羨煞了在土裡刨食越來越困難的鄉人。

羨慕歸羨慕，鄉人們不嫉妒不埋怨。在他們看來，三寶營盤純屬是老天爺賞飯吃，即便是記憶裡最乾旱的年份，別處的淖幹了，草枯了，人家那的草依舊能長齊腰高。有懂行的老把式說，此處地下是水窩子，匯聚四方，專養一處，外人乾著急也是沒法。

鄉人們有親友在那裡開農家樂，忙不過來喊過去幫忙，收收盤子洗洗碗，收拾收拾院子，一天給二十塊。雖不是長活，能去幹一天算一天，賺了錢不說，客人們吃不完的手把肉烤羊肉，回家時塑膠袋子一拎，大鐵鍋裡熱一熱，盤腿坐在炕上能喝兩頓。啥？不乾淨？你是沒瞧見人家城裡人那個白淨呦，吃手把肉不用手，小刀刀割著吃又不習慣，骨頭棒子上的正經肉都割不下來，吃進嘴的全是軟肉肥囊，剩下的咱不能浪費不是。

鄉人們意動意動，跟著沾沾光，覺著挺好。有外地的有錢人卻瞄上了離老家一里地的淖，整條汽車船，圈塊草灘，木柵欄圍起來一片沙地，看看，水裡玩的船，地上跑的馬，站著射的箭全部齊活，雖沒有大規模的遊客來，吃點人家漏下的湯水也是錢。

最初外地人來此草創旅遊點是不用本地人的，誰家每個七姑八姨需要照顧，肥水不流外人田。後來不知是我們村還是淖邊另一個村的“有識之士”問了一句：“你們有手續嗎？”旅遊點的老闆笑得滿臉褶子，伸出肥厚的大手一把摟住對方的肩：“大哥，大爺，您說啥呢？哦，想找點活計？這麼的，明天喊上村裡願意來打工的人，給我牽馬，轉一圈提十塊錢。咱們鄉里鄉親的，不能讓大傢伙不跟著沾點光啊。對了，咱這旁邊是什麼村來著？”

提問的人隨口一問，他絕沒有懷什麼別樣心思。聽問題的人心頭一驚，心想強龍不壓地頭蛇，趕緊給他們找點事幹。雙方各想各的，竟然一拍即合。

這時的淖已經改了名字，原本的跟黃蓋老將軍沒半點關係的黃蓋淖，改稱天鵝湖。天鵝湖，乍一聽挺美，當你得知壩上各處的淖大多改叫此名後，無端的一陣惡俗。

名字雷同，倒也不算說錯，自先輩們來這裡拓荒始，以天鵝為標誌的各種鳥類年年報道，這邊犁地累了歇息的人，點起旱菸鍋子，坐在地壟上看天鵝捕魚飛翔，那邊悠閒的天鵝也不怕人，你看你的，我吃我的。百年來，坐著的人從未起打鳥的心思，飛著的鳥安心春歸冬走。淖裡的蘆葦黃了綠了，把眼前的景象編織進了夢。

牽馬的訊息一出，全村的老漢們都興奮了。為什麼是老漢？年輕人出外打工，年底下才能回來。咱年歲大了點，種地沒問題，這下又能牽馬賺錢，等孩子們回來，可有的向他們吹噓了。

村裡一陣忙亂，一共組織了八九個人。是的沒錯，八九個人。本來能叫十幾個，可那幾戶人家，不是羊太多，就是養著豬，人家看不上這倆錢。你滿打滿算的幹，最多兩月光景，又不是天天人滿為患，不過休息日人多些，能比得過我的副業？不和你們爭了，你們去多輪幾次，多掙倆。

淖南邊的另一個村更慘，找了半天來了三四個人，剩下心思腦袋活得，琢磨著，這都僱人牽馬了，外地人玩累了能不吃飯，咱也在家整整院子，萬一來人吃一頓，錢都進自己兜，比牽馬強。

十幾個人的規模，讓老闆舒了一口氣。得了，你們和我帶來的人一人牽一匹馬，等活，一個一個來。七大姑八大姨和當地村民都照顧到，家裡屋外兩下安生。

真正牽上了馬，鄉人們算是切身感受到了城鄉差異。自己一個月都不捨得花三五十塊，人家坐在馬上溜達一圈，下來射射箭立馬花完。那馬又不跑，就是人牽著轉圈圈，一趟能有一刻鐘？那弓箭粗糙的自己都不好意思看，你射那東西，不如拿個彈弓打石子。

鄉人再純樸，心裡想的話也不能和客人說，吃老闆的飯，不能咂人家的碗。當身穿老式中山裝，腳踩腳踩膠皮頭布鞋的鄉人，牽著馬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淖邊的草灘的泥地裡，有些馬上的客人於心不忍的問長問短，感慨農民的不容易。

每當這時，鄉人們的心裡是懼怕的，他們想：你們可別同情我們了，下次來繼續騎馬才好呢，你不騎，我咋掙十塊。這心思也不能說，畢竟客人是好心。於是，牽馬的鄉人有意把話題往旁的地方引，問問對方平時吃什麼，告訴告訴自己吃什麼，一年能得多少錢，半農半牧的壩上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說故事……

牽馬的人晌午來下午走，中間是不回家吃飯的。老闆也不摳摳索索，大鍋飯一鍋，我吃什麼你們吃什麼。愛喝一口的鄉人，自打能牽馬掙外快，在家裡的氣勢明顯見漲，早上出門，理直氣壯的讓老婆子灌上一壺酒，中午老哥幾個湊一塊喝一口。

酒不是老酒，散白是也。酒壺是老壺，有的是以前喝完不捨得扔的小酒瓶子，有的是真正的酒壺，傳了好幾輩兒。兩相綜合，酒便成了老酒。誰敢說不是？你沒瞅見酒壺已經被歲月浸透了酒味，裝水也香醇。

天鵝湖邊草灘上，柴火鍋一縷輕煙隨風晃盪，水面上波光粼粼泛出淡淡的腥味兒，菜不是什麼好菜，山藥蛋子熬白菜，夾雜著豬肉片子。人，一個個泥水捲了褲腳，灰土霜染了頭髮。陶瓷盆子盛菜，上面摞幾個饅頭，找塊石板圪蹴下，酒壺從懷裡掏出來，有帶著花生米炸大豆的，草地上鋪張報紙，東西灑上面，一起吃，一起喝。

言語唯諾的鄉人，喝酒時候是豪爽的，大口悶小口抿，一壺酒喝不了幾口。從村裡地裡來到草灘，不過幾步之遙，心境大不相同。走東口先祖身上的血性伴著昏黃的日頭靈光乍現，口口酒下肚，豪興湧上心頭。會騎馬的，騎上跑一圈，常年慢走的馬似乎感受到了騎馬人的熱烈，個頭小小的蒙古馬、張北馬終究沒忘記自己的天性，四蹄騰空，馬鬃飛揚，踩著淖邊的淺水，踏著草灘的野草，一鼓作氣奔向前。

跑一圈，人困馬乏，激情消散。騎馬的鄉人變回了老實的農人，撓著頭不好意思：“老了，騎不動了。這馬也廢了，跑幾步就不成，只能走了。”瞧的目瞪口呆的老闆，忘了半拉饅頭還在嘴裡，連連道：“廢了好，廢了好，這玩意這麼能跑，摔著一個咱可賠不起。大家牽馬時候一定要拉住啊。”鄉人們鬨笑：“放心吧，這玩意已經不能叫馬了，給我下地幹活我還嫌它累贅呢。”

悠閒輕鬆的日子並不長久，淖乾涸了。彷彿是一夜之間，淖裡面的水一半一半的少，有經驗的鄉人斷言，這淖又得枯上幾年了。沒了水，還有草，趁著草沒枯掉，老闆又幹了兩年。牽馬的活越來越不好乾，養馬的人多了起來。村子裡的牽馬人感念老闆，沒人動買馬單幹的念頭，老闆感動不已：“我去過那麼多地方，你們這人最好。”

又是一年，放馬的老闆沒有來。牽馬的鄉人們失去了活計，沒人惋惜，繼續種著自家的莊稼地。不遠處的旅遊區一年勝似一年，後來又有了音樂會，當真是是人山人海。淖邊還有人搞旅遊，零零散散的以當地人為主，我們村的人也有人去牽馬，已是不圖錢圖個樂，能賺一個算一個。當年兩個村十幾個牽馬人，能動彈的，沒躺進地裡的，剩下了三四個。他們身體硬朗，只是懷裡不再揣著酒，老夥計沒了，老酒也沒了味道。

再後來，淖裡忽然有了水有了魚，天鵝不知從哪裡得到訊息飛了回來。淖成了溼地保護區，周邊已不讓隨意放馬，跑沙地摩托。放馬牽馬不掙錢的人們，紛紛開起農家樂，還是那份心思，正常過日子，有客人便有，沒有，就沒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