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笛講戲劇｜《美狄亞》導演對談錄

吁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衛風·氓》

“

早在2500年前，西周十五國風中就記載了這樣一則愛情悲劇。女子沒有因男子移情而復仇，也沒有因身為棄婦飽受嘲諷而反抗。只是一句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就戛然而止。

中華文化中講求“真、善、忍”，詩經動人思無邪，盡顯物哀之美。故事未完，詩言先盡。一處留白，千年閒愁。

而幾乎是同一時期，橫跨歐亞大陸，綿延七千餘公里之外，另一個古國給出了故事的結尾——《美狄亞》（歐里庇得斯著）。

”

電影是導演的藝術，自從電影把表演從舞臺上解放出來，從此演員與觀眾交流不必出現在同一時空。

戲劇是演員的藝術，現場的藝術，敢直面《美狄亞》的演員都是勇士，觀眾易然。

講電影可以侃侃而談；

而講戲劇，必須筆刀到肉。

“戲劇的舞臺上有神，站在上面舉手投足都被賦予明確含義，被解讀，被理會……”

第三屆南戲節《美狄亞》劇照 朱子晴 飾 美狄亞

由中共深圳南山區委宣傳部、深圳市南山區文學藝術聯合會、深圳戲劇家協會主辦，深圳市南山區戲劇家協會承辦的2019年第三屆南山戲劇節精彩劇目，

重慶大學·沉戲劇劇團《美狄亞》於9月24日在深圳市南山區深圳大學黑匣子劇場上演

。該劇改編自古希臘三大悲劇大師之一歐里庇得斯的同名作品，青年導演許英邦執導，透過講述“復仇女神美狄亞”的現代寓言故事，體現對悲劇命運的觀察，引發觀眾對於人性的思考。

重慶大學·沉戲劇劇團《美狄亞》劇目籌備歷時兩年，至今年已舉行過三輪演員工作坊，在國內四個戲劇節共展演了6場。

·

導演構思

“她為什麼不殺伊阿宋呢？

這句話在導演陳述中前後出現了三次。

可以視為“導演支點”、精神立場。

因為她還愛著伊阿宋”

導演許英邦/文

美狄亞——覺醒之光，永世之痛

女性，母親，世間萬物孕育皆出自其身，物種賦予其天性乃是繁衍後代，子女的存在好似本身就是母的延續或再化身，當然在這其中少

不了生理上父的融入——體現在結合的那一瞬；

但在孕育這一漫長周

期裡以及降生往後，母子母女的關係與父子父女的關係總是截然不同的，它更親近，更神秘，也更復雜。

嘗試去理解母親，母性，就好像

向我們自己發問，回到我們的開始，去弄清楚全部是不可能的，這就

好像我們本身時常都看不透自己本身，更何況賦予了我們生命的她，

但認真品味是必要的，因為就像開頭所言，所有關乎女性與母親的本

身就是我們生命本身。

《美狄亞》給予了這樣一個機會供我品讀，作

為一個女人，一個絕不普通的女人，我們可以給她“直接地”賦予諸多標籤：

邪惡的，殘忍的，聰明的……但她也是普通的，一個普通的

母親。

如果我們要用美狄亞來看待女性，這就絕不是一個

“好例子”，

她不是我們日常的，普通的，理想中的母親模樣，但可以說，這樣一

個“反例”，讓我們更深刻地把女人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作為

此戲的創作者，如何藉此“人物”展現女性，女性之愛，是我的訴求。

幻境伊始

劇作家對美與宋的相遇並沒有用過多筆墨進行描述，但這一浪漫

深情的畫面在我想象的世界裡卻是極其重要的：

大海，海浪聲，沙灘，

夕陽，船，少女，屹立船頭的英雄……這些人事物，在組合出現的那

一瞬，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煩惱，身份，背景，評價，環境，年齡等等，

世間萬物，獨留一人在眼中，這樣純粹的瞬間可令所有有情人嚮往，

也是逼近幻想瞬間的浪漫，令人陶醉的現實。

如果說

“一見鍾情”是

短暫的荷爾蒙迸發，接下來她所做的一切便讓人深刻認識到了她的決心，所有“不可理解”的舉動：

幫助異邦人取得至寶，拋棄國家與家

庭，殺死親弟弟……我相信所有這些舉動在做的那一刻，不是痛苦的，

不是猶豫的，不是用大腦深刻思考的，而是直接做的，直接給她帶來

快感的，這種快感不是殺人或者拋棄國，家的快感，她不是變態，反

而更簡單純粹，當她懷揣著愛，併為愛付出一切，這是能讓她快樂的，

這是她嚮往並願意付諸全部的。

我想悲劇是從這裡開始的，因為我們生活的是現實，不是幻想。

愛情結晶

孩子，是一個重要的產物，一個身份轉變的標誌，一段愛情的終

極結晶，當他，或者他們出現的時候，少女便不是少女，而是母親，

無論是天性使然，還是責任賦予，她都必須照顧好孩子們，普通母親

是如此，美狄亞亦是；

但父親不是父親，而是一心想要重奪王位的英雄，他一直都沒變。這是一個看似常見而且套路的矛盾

——丈夫婚內

出軌，但其背後蘊含的深刻情感與矛盾才是此劇的核心。

孩子

——作為男女生理之產物，情愛之結晶，當丈夫消失了，不見了 意味著整個世界都要由母親來承擔，如若就此天隔一方，再也不見，似乎母親

也能拉扯大孩子，獨自生活，雖然這是一個可笑的推論。

但怕的就是

你還要一遍遍出現

，“提醒”我，我還在，這個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哦！

在別忘了過去的同時趕緊收拾東西滾蛋哦！

回憶的閃現是嵌進骨肉的

痛苦，愛情的結晶則會變成活生生的刀刃，直插內心。

遊樂世界

夢的世界再美麗，也會有甦醒的那一刻。

當她

“睜眼”時，赤裸裸

置身其中的則是由這對新婚夫婦精心營造的遊樂世界，無論是我們熟

知的那個聰明的，心有萬計的美狄亞也好，還是普通的可憐母親也罷，

這場遊戲都會開始，沒有具體遊戲順序，沒有具體遊戲時間，沒有具

體遊戲邏輯，環環緊扣，變本加厲，直到目的的彼岸到達——玩死您。

一次一次的“失敗”會讓人誤以為這對夫婦是真正的輸家，他們落魄，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就像兩個愚昧的笨賊，而美狄亞作為“聰慧的，

勝利的一方”則屢次視他們的招數為兒戲，但真實邏輯卻截然相反，

看似是輸家的一方從最開始就定然不會輸，而美狄亞則是徹底的失去

了一切，因為是她親手營造了一個幻境給自己，親身付出了所有一切，

新婚夫婦營造了一個遊樂世界，美狄亞也給自己營造了一個世界，回

過頭來看，也是一場遊戲。

覺醒之光，永世之痛

也許作為太陽神的後裔，我們的女主人公早已知曉故事開端與未來，

我們可以想象一個知道結局的女子仍然選擇帶著憧憬站在海邊等著

“他”的到來，既甜又苦，這就是愛情的味道。

相遇，相愛，結晶，

遊樂，經歷了這一切，在公主與王子的告白聲裡，在他們對未來的暢

想中，在花瓣的映襯下，我們恍然間好似已忘記美狄亞是誰，她給我

們的第一印象已不復存在。

她會告訴我們她的答案的，因為她是美狄亞。

幻境由我製造，也由我終結，唯有摧毀這一切，唯有摧毀這一切。

這一次，不作為太陽神的後裔，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母親，她也

能想象一下未來孩子的模樣，他們的成長，他們的人生，他們也會有

他們愛的人，他們的婚禮，他們的孩子……想的越多，越不可繼續深

想。

選擇忘記吧，這本來就是美狄亞的

“本領”。

選擇結束這一切吧，她才能繼續生活，平平淡淡就好。

因此她下手。

永世之痛。

殺死孩子是為了洩憤嗎？

殺死孩子是為了復仇嗎？殺死孩子是

為了了斷嗎？

殺死孩子是為了不再讓他們再活在這個無情的世界

嗎？

我們都不知道，美狄亞，令我們錯愕，我們永遠也猜不透她，但

我們能知道，當她轉身走向光束那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單純的海邊少

女，不再是辛勤哺育孩子的母親，不再是遭人玩弄的垃圾。

她就是她自己，帶著曾經愛過的結晶

那些紀念品，走向屬於她的新生活。

向上滑動食用

第二屆深圳拉闊戲劇節《美狄亞》劇照

覺醒之光

劇評

採訪&撰文：yadimontage

導演比較

先鋒戲劇《美狄亞》的三個“罕見”

的在劇中扮演了反派——伊阿宋（Easun），說罕見是我認為導演通常該站在幕後。而他卻在臺上保留了既是主演又是導演的雙重身份，以強大的語言張力和控場節奏刺激著臺上青年演員，帶動故事向前推進，以此來襯托和補充大女主“美狄亞”的人物形象。

戲劇的功能從來就不是解決問題，而是丟擲問題。觀劇後，自詡內心強大的觀眾也多少會遭到靈魂的擊打，尤其是男性觀眾，如芒刺在背，憎惡伊阿宋並遷怒於演員。飾演反面角色的演員勢必得做出“犧牲”，而此時戲劇的目的已悄然達到，引發了觀眾不知覺的思考。

“平等精神是先鋒精神的一部分”，由男性對男權進行反思，比女性爭取女權會更近一個臺階，“He For She”——替她著急，替她不平，總想為她做點什麼，替姑娘的遭遇討個說法的慾望，才是主創團隊排演《美狄亞》的源動力。

第十四屆廣州大戲節《美狄亞》劇照 朱璇 飾 公主

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性格。美狄亞擁有著非常稀有的善良，一個美好的公主，太陽神的後裔，但她看見伊阿宋第一眼時，她就不再擁有自我，伊阿宋成為了美狄亞靈魂裡的阿尼姆斯（animus），“愛伊阿宋”成為了美狄亞堅實的信仰，戲劇世界裡一個

罕見

的“女主角”誕生了，她不同於以往和以後任何一個人物，“你佔據一切，你充滿一切”，同時你毀滅一切。CEFA首屆戲劇表演教師高研班上，一位來自安徽某高校的表演教授提出一個令女演員都沮喪的問題：“現有的無論是臺詞還是表演的訓練方法都是為塑造英雄（男人）服務的，何時才有真正的女主角適合我們？” 我想此刻會有答案：“美狄亞”應該是所有女演員為之敬畏，為之追尋，為之戰慄，為之探索的角色。

第十四屆廣州大戲節《美狄亞》劇照

波伏娃《第二性》：“女人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她是一段歷史和文明的產物。” 女性角色處於“他者”地位，在戲劇中是常態，甚至少有人質疑，即便是塑造“女英雄”其實也和男英雄無異，扁平、單一，概念化或庸俗化，缺乏對女性內心世界的客觀審視。歐里庇得斯筆下極致的美狄亞：殺兄叛父殺子。文學評論分析多歸因於“美狄亞對伊阿宋不可自拔的情慾”。我認為這依舊是“他者”視域下的判定，是不夠準確的。演戲是演人物關係，人物性格決定人物關係。美狄亞擁有著神力，她暴力解除了規定情境中所有的人物關係，只剩下她與伊阿宋。而伊阿宋肩負了遠超出他能力邊界的期待——美狄亞的“animus”。“愛情是先與神交流，再與人交流”，伊阿宋終歸是凡人。

最後，在深圳這座溫柔的城市裡上演由青年戲劇人創作的《美狄亞》，也是一種

罕見

罕見

“兩座城市排劇，深圳永遠是一片祥和、安逸、舒適、柔軟的情緒，這是春晚需要的能量，而戲劇需要的大的能量，比如勇敢、渴求、諷刺、疼痛、諧謔、瘋狂、衝動，在深圳大部分人身上就是掘地三尺都看不見，戲劇的表達就需要有衝擊力”

。

-

via 曲弢

“我們走進劇場，不是來尋找憐憫的，也不是來尋找善心的，而是尋找自己以後的路到底該怎麼走。我們可以想一想，自己跟“角色”到底有多大的區別。”

-

“藝術家的本分就是你作為一個好的藝術家必須有能力，把別人沒說過的話，用一種別人沒使用過的語言說出來。”

- via 田蕤 -

﹀

﹀

﹀

導演許英邦在戲裡與戲外有著極為強烈的反差，舞臺上汪洋恣肆，生活裡如“教徒”般地剋制，氣場收斂至微。把身體能量貯藏起來放到舞臺上燃燒。我認為這是青年演員走向表演藝術家之路最好的狀態。雖然表演創作方式“直男傾向很明顯”，但這一次，他把悲憫之心給了女主角“美狄亞”—— 包括對“雙女主”公主的感情。惜文愛藝之人若對至真至性沒有執念，還談什麼創作呢？表演藝術界正在經歷新老更替，今後中國戲劇藝術的陣地一定有他許英邦一份。

- via 徐冰-

本文首發於藝術微視聽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本文首發於藝術微視聽 未經授權 不得轉載

責編 | 宏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