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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海商的琉球漂流記——沖繩現存18-19世紀難民報告趣談

由 史圖館 發表于 娛樂2022-07-15
簡介八重山(紅色)與東北方向的琉球本島可能也正是琉球對天主教的恐懼,使得眾多的清朝漂流民除了在報告書中發誓船員無天主信仰外,也需把船上所供海神的名稱一一列舉:“(李其昭)常祀普陀觀世音菩薩、天后聖母元君”

現在還有琉球人嗎

本作品是對史圖館專欄的投稿,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本作品並非嚴謹的歷史學術研究,僅供參考;未經授權,禁止二傳,違者必究。

本文作者:首陽大君

“小人,多。。。多謝諸位大老爺相救。”李其昭不管琉球人能不能聽懂,下意識的一直堆滿笑容的拱手稱謝。

乾隆五十一年(1786)的初夏,琉球國八重山港口(今石垣島),一群衣衫襤褸,留著金錢鼠尾的難民,正在琉球官吏的協助下,清點著船上剩餘的貨品。

李其昭就是這群人的首領,今年28歲的他是大清國廣東省廣州府南海縣人士,也是商船的船主。當年的七月九日,這艘標記為“新字第一百八十五號”的寶船,在東海上遭遇了連續5天的暴風,被“打折新舵,又斷大舵”。還好船上多數人命不該絕,隨波逐流了7天之後,竟幸運的停泊在了琉球國八重山。

中國海商的琉球漂流記——沖繩現存18-19世紀難民報告趣談

川平灣,石垣島港口之一

八重山,在琉球人的眼裡,是最為偏遠的罪犯流放地。但當地常有跟李其昭境遇相似的,來自各國的漂流民登岸。所以八重山在番官員們對於處理海難事故可謂禮數周到,頗有心得。李其昭來到的是規章完備的清朝附屬國治下的“文明島”,而非像臺灣東部一樣的“生番”聚居地,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十天之後,八重山方面要求他呈遞了一份包括從清朝出航目的、途徑地方、船員性命及生死情況的報告。

有趣的是,在琉球王國被日本吞併,廢為沖繩縣之後,八重山當地的舊貴族——宮良間切的領主,將家中所藏的歷代行政檔案盡數捐贈給了新政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宮良殿內文書”。(所謂間切,是琉球的地方行政單位,大概相當於今天沖繩縣的市町村)

李其昭當年所寫的報告內容,就這樣機緣巧合下,留存到了今天。讓我們還得以從中一窺,這位坎坷的漂流民的心路歷程。

中國海商的琉球漂流記——沖繩現存18-19世紀難民報告趣談

宮良殿內,宮良家的宅邸。

“事情要從去年開始說起……”或許李其昭那時一邊默默低語,一邊思考著組織語言,生怕寫漏了什麼,在異國惹來麻煩。

(以下是報告書的大概內容翻譯)

“小人這艘船原本是在福州府掛牌的閩縣天字第一十八號海船,長八丈有餘。乾隆五十年五月上旬的時候,我們從福州出發,前往廣州府貿易,一直到當年的十一月初一日,後來便在江門粵海關修整船底,順道收買了當地像是生絲、白糖、黃糖、扇子和桂圓、枳餅這些土產。

今年正月初九,廣東新會縣給我們重新掛了新字第一百八十五號牌,本來我們一船51人,在正月二十九日出粵海關,要去浙江寧波銷貨。結果路上就遇上了暴風,舊舵被打破。到了三月初三日,船好不容易靠了岸,卻已經到了汶萊國了。”

這一次出海居然到了兩個外國周遊了一圈,恐怕當初李其昭自己都會覺得好笑吧。

“汶萊那邊我們大清的人不少,當地人也熱心,幫我們修理船隻。有意思的是,汶萊那邊還有30個寧波船的船員和73個廈門船的船員,和我們一樣因為發生海難,滯留在了當地,沒船回國。剛好我們這艘船修好了,都是大清的人,我就答應載他們一程,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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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其昭列出的船員名單,詳載各人的姓名、年紀、籍貫以及生死,並將汶萊附搭的船員單獨列出作了區分

“不過嘛,既然機緣巧合到了汶萊,自然不能白來一趟。我就把原本船上的生絲和糖,在當地換成了烏木、胡椒還有降香。本想著回國之後好歹能多賺上一點彌補損失,誰知道,出海10天又碰上了大風,什麼桅杆船舵都被毀的一塌糊塗,還有25個人就直接掉進了海餵了魚。我趕忙把貨物丟了一大半,這船才僥倖沒有沉。後來便到了貴國岸邊了。實在多虧八重山的各位大老爺和眾頭目施捨米水柴草,我們這群人才能活命。”

“本來我們船上有烏木1750擔,降香100多擔,胡椒1550擔的。現在這幾樣加起來,留下的也只剩一千二三百擔了。”

“最開始跟著我們出海的51人裡,死了兩個,一個是廣州府的張亞三,今年21歲。另一個是福建漳州府的蘇宜老,41歲。剩下死的都是從汶萊跟我回國的那批人裡的了,不少都是來自潮州、興化和泉州。”

“懇請貴國王上施恩,貴地八重山大老爺作主,賞我們這些可憐人點木料,等修好船隻放我們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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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其昭關於出海經歷及所搭貨物的手書

八重山的琉球官員幫助漂流民並非是貪圖他們船上的貨物,這幾乎是一種無條件的付出。當地不僅要為漂流民提供衣食和藥物,還要動用大量人工幫他們打撈船隻上剩餘的財物,並協助儲存。而漂流民唯一可以為琉球做的,就是在報告書裡拍著胸脯打包票,自己船上不會有給琉球王府招來麻煩的人或物。

李其昭在報告書的末尾,專門發誓,船上絕無“

南蠻和尚假扮唐人

”,也沒有“信石、斑猶(斑蝥)毒藥以及軍器之類”,如果自己說謊的話,“

甘受國法

”。

毒藥和軍器這類危險品不說,所謂的“南蠻和尚”,也就是被統治日本的德川幕府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天主教徒”。

事實上,八重山在番的職責之一就是細細審查各國漂流民的宗教信仰,一旦發現天主教徒,那就是要立刻上報王府的大事。

不過麻煩的就是,除了東南亞那些歐洲殖民地外,天主教在清朝傳播的也極為廣泛。19世紀初甚至發生了朝鮮天主教徒黃嗣永試圖以帛書聯絡北京天主教士,望其轉告羅馬教廷,求教皇出兵朝鮮,強迫朝鮮王室取消天主教禁令的惡性事件。必須聽命於日本薩摩藩的琉球王府,自然要在國內執行德川幕府的禁令,對來自清朝的漂流民信仰嚴加審問也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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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重山(紅色)與東北方向的琉球本島

可能也正是琉球對天主教的恐懼,使得眾多的清朝漂流民除了在報告書中發誓船員無天主信仰外,也需把船上所供海神的名稱一一列舉:“(李其昭)常祀普陀觀世音菩薩、天后聖母元君”。

這感覺就像小孩子在爸媽面前極力否認自己偷吃零食的同時,還要補充一句“我晚飯已經吃飽了”。

根據李其昭的落款,我們可以知道這份報告是寫於當年七月三十一日。而在僅僅兩天之後,李其昭又向八重山遞交了第二份報告。因船隊中有一位名叫李永的船員病逝,李其昭將他發病到死亡的經歷,以及當中受到琉球的種種優待草擬為文,算是對八重山和王府的致謝。

具稟商人李其昭為承恩憐捨事。切客李永係福建省泉州府同安縣人氏,年方四十歳,

未鬚

,身染溼痰合風之症,於本年六月二十九日付搭回唐,於七月二十一日飄到貴國。殊料病體日甚,

蒙大老爺請醫調治,診脈賜藥

,全無効驗。又蒙通事頭目,朝夕看問,十分全美。不料病勢日甚,終於八月初一日子時,即蒙

通事達稟大老爺案前

,隨即驗明,

蒙賜棺材一乗,衫一件,褲一條,山地一穴,牲醴一副,香酒紙帛

,葬具之儀,於初二日午時塟於宮良山側。土人一同助力歛塟埋好,

立碑堅墓

,深感王上仁恩浩蕩,洪福廕民,故永□恩地下,銘徳幽□,俾眾美羨。王□恩徳如天,恤死扶生,萬載莫忘。或永有霊,定然託生効力。謹奏。旨。乾隆五十一年八月初二日商人李其昭百拜叩稟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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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其昭的表文其實透露了不少有趣的小細節,比如“通事”(翻譯)的存在。想來也是,八重山固然偏遠,但若是沒有精通語言的翻譯在,又如何處理那麼多漂流民事務呢?文中還特別列出了病死的李永的特徵,也就是“未須”,沒有鬍鬚,這也和下文的驗明正身相呼應。

另外,琉球王府對身患疾病漂流民的照顧的確富有人情味,除了請醫送藥之外,對病逝之人還賞賜壽衣、棺材以及牲畜、酒水和紙錢這類的祭禮,建碑立墓更是不在話下。李其昭稱琉球王“恩德如天”、“仁恩浩蕩”,或許也是發自真心的誇讚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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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6年,李其昭漂流到琉球時,在位的正是尚穆王。其實該年也是琉球法制史上極為重要的一年,由尚穆王下令編纂的法典《琉球科律》正式頒行全國

不過,李其昭可能不知道,在僅僅7個月前,還有兩批來自清朝的漂流民一前一後相隔只4天來到了八重山。

其中一位船主名叫陳泰寧,是福建福州人,他的海船掛牌為“興字六十四號”,長六丈九尺,寬一丈五尺。跟李其昭一樣,陳泰寧也被要求出具報告書。

當年六月初二,陳泰寧帶領船員在南臺裝載完杉木之後,二十三日在閩安鎮出海,七月十二日到達山東發賣貨物。十一月初九日,陳泰寧載著滿船的青豆打算回老家販賣。十二月初一日,正式啟航,誰知兩天後,就“遇颶風大浪”,海船的桅杆受損,十二天後,漂流到八重山島。八重山在番派遣了不少小船前去為陳泰寧引路,終於使其安全停泊在宮良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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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良川

陳泰寧的報告書裡,也同樣力保船員中沒有假扮中國人的天主教徒,以及毒藥軍器,用詞和李其昭如出一轍。可見八重山當時一定給過漂流民們報告書模板。

至於陳泰寧船上的貨物,倒是遠遠不如李其昭的汶萊土產有趣,幾乎是清一色的豆製品,此外就只有九十多個白菜而已:

一、裝青豆四千二百升。一、豆粉五包計四百斤。一、豆渣三十片,計四百五十斤。一、白菓玖□株 、一、銅鑼二個一、飯鍋二個一、空甕二十個。

在很多人眼中,出海貿易這樣高風險的事情,經手的商品一定都是價值不凡的寶物。但李其昭和陳泰寧的報告卻為我們揭示了海洋貿易的另一面,國內各省之間的近海通商,也有這樣大量的生活類物品,就像陳泰寧船的青豆和白菜,李其昭船上的白糖和桂圓。

從兩漢到明清,海岸線在不斷改變,在海洋上穿梭的商船,也不再侷限於運輸珍寶。平民百姓也得到了利用海洋的機會,這正是最大的進步。

這份報告讓我最覺得有趣的東西,也在結尾,就是陳泰寧的那句“

願王爺洪福齊天

”。這樣的祝賀語充滿著大清普通百姓言語中的煙火氣,對沾染倭風的琉球王府來說,想來一定不太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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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泰寧報告

比陳泰寧晚4天漂流到八重山的水手陳戒,可能是史上最悽慘的漂流民了。他是福建泉州同安縣人,乾隆四十九年六月的時候跟著船主在廈門開船,前往關東貿易,花了約一整年時間。陳戒的船主買了“滿倉紅棗”回程。

但是在途中,乾隆五十年十二月初一,船隻于山東寧海縣(牟平)外遇到大風。十天之後,商船抵不住風浪的打擊解體,船上諸人大多溺水而死,只有陳戒和一名叫林共的夥伴躲進放淡水的水櫃裡,這才浮上海面活了下來。可是林共“乍受飢寒”,不過一天之後就斷了氣。

沒有任何糧食的陳戒,所能做的也只有和林共的屍身一同擠在水櫃裡等死罷了。誰知道7天之後,這隻水櫃居然漂到了八重山。陳戒因此得以保全性命。

和一具屍體共處七天是什麼感受,恐怕現在多數人都無法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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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戒報告書

陳戒與林共倉皇之間躲進水櫃,自然不可能攜帶任何財物。水櫃中除了林共的屍體之外,也的確空無一物。不過即便如此,陳戒的報告書中依然出現了“亦無南蠻和尚”、“常拜觀音大士”這些話,足見琉球王府對於漂流民所上文書有嚴格規範。

因為陳泰寧與陳戒一前一後到來,陳戒又孤身無依,所以八重山的琉球官員就將陳戒託付給了陳泰寧。陳泰寧於是又作了第二份報告書,答允等船隻修理完畢,就等好風將陳戒一同帶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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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泰寧的第二份報告

宮良殿內文書裡還有一份乾隆36年(1771年)的漂流民報告,它的撰寫者是福建福州閩縣人李振春。這一年,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莊為東歸的土爾扈特部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不過這和李振春並沒有太大聯絡。

上一年,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李振春駕著“順字六十七號”商船,在南臺橋下裝載杉木,從閩安鎮出海前往山東。六月份的時候,李振春到口,在十一月的時候,一樣在山東買了不少豆子。十二月初二開船出洋,倒黴的是第二天就遇上狂風,船上大小桅杆都被破壞,船隻無法前進,只能看天意漂浮,19天到達八重山。

大家也許發現了,這位仁兄雖然比陳泰寧早到琉球15年,但他在清朝國內出海走的路線,買賣的貨品,和陳泰寧幾乎如出一轍。兩人的報告書還都一樣幸運的留了下來,這真是一種說不清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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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春船上的貨物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李其昭在船員李永病逝的時候,向琉球提交的報告,裡面還特意描述了李永“無須”的外表。但在李振春的時代,其實在第一次提交報告時,就要將船員有須無須一一登記明白。

然而,李其昭和陳泰寧提交的首份報告裡,卻並沒有這樣的統計。這相隔的15年間,或許琉球也對漂流民文書的格式做過微調亦未可知?

還好,該有的南蠻和尚依舊雷打不動的出現在了李振春的筆下。看來,琉球對天主教的防備,始終未曾鬆動。

中國海商的琉球漂流記——沖繩現存18-19世紀難民報告趣談

同樣,琉球王府對漂流民的優待,也一直堅持到了19世紀。嘉慶六年四月(1802年),福建泉州同安縣的徐三貫帶著船員共23人,到廣東買了一隻“雙桅鳥船”,並在福建漳州海澄縣上了“靜字一百九十二號”牌。徐三貫到廣東買了不少白糖,打算送到天津發賣。八月二十日,船隻到達天津,徐三貫將白糖的利潤,又在天津置辦了紅棗、黑棗、核桃等等雜貨打算回鄉。十月十六日,船在天津啟航,十一月十一日到達山東大洋時候,不幸桅杆折斷,“無奈隨風漂流”,十二月初四日到達八重山。

值得一提的是,徐三貫的船隻一直到靠近八重山之時都沒受太大損傷。可到了琉球沿海卻因為黑夜狂風大作,徐三貫初來乍到不知海港深淺,終於致使戌時船隻撞上礁石,船艙裡的紅棗核桃都被海水衝出。本來徐三貫船上還有在廈門領配的大鐵炮兩門、中鐵炮一門,以及火藥鳥銃等等,此刻也一盡沉沒。整條船就只剩下佛祖聖母像的全座以及一根小鐵錨。

全船主客32人“俱扶板片水櫃”,這才漂到上原村海登岸,被八重山的地方官吏救起。因為徐三貫的船隻解體,八重山官員專門為他建造房屋居住,又“賞賜冬夏布匹以蔽體,給日用柴木菜蔬不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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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三貫報告書

對於遇難者的處理也一如既往。嘉慶二十年(1815年),廣東省潮州府澄海縣的商船戶吳求萬漂流至八重山,“船打破失去搭客人八名,漂到海邊五名”。八重山在番也慷慨的給與棺木和衣褲,對死難者以禮安葬。

中國海商的琉球漂流記——沖繩現存18-19世紀難民報告趣談

這些漂至八重山的清朝難民,他們的姓名本沒有資格出現在史冊上。可依靠這些存留至今的琉球報告書,後人才能知道這一段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其實,我們也的確應該反思歷史課教育中,許多表述並不恰當的地方,代表就是清朝的“閉關鎖國”論。用一個實際上只在康熙年間短暫執行過的禁海令,來指代近乎整個清王朝的海洋貿易,並作為所謂“閉關鎖國”的依據,本來就是極為不恰當的做法。

清朝若是當真鎖國,李其昭又如何能在汶萊見到這麼多的華人,琉球的這些“不速之客”又怎麼會摩肩接踵的一批批出現?當然,自上世紀80年代後,學界早就開始反思這一說法的侷限性,只是教科書的描述往往難以跟上潮流,因而造成了持續至今的許多誤會。

琉球漂流民們的時代,離我們已經遠去。但他們留下的記錄,卻足以為我們展現一個時代,真正的面貌。包括琉球在內,新千年以來對日韓越等國的漢籍研究日益受到重視,一個個哆啦A夢的百寶袋被開啟,我們看到的才能比前人更深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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