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姜建強：走下神壇的天皇家還能走多遠

日本政體和國體是什麼

10月23日，傳燈人線上分享會第十五期，由旅日華人作家姜建強為讀者分享：“走下神壇的天皇家還能走多遠”。在日本，農家出生的人能當上首相，如這次新當選上臺的菅義偉。但農家出生的人能當上天皇嗎？不能，因為天皇家是萬世一系的。什麼是“萬世一系”？天皇是怎樣的存在？在日本，國家有首相，國體有天皇，這在外人看來是矛盾的地方，在日本卻能融合相間，這又是為什麼？日本的太子為什麼是天皇的弟弟而不是天皇的女兒？天皇家還能走多遠？人們對天皇和天皇家有很多的好奇，研究日本天皇的姜建強先生將為讀者一一釋疑。

以下是對本次分享內容的整理。

姜建強，東京書房出版社總編，研究方向為日本哲學與日本文化，著有《皇宮日落：平成退位與天皇家秘辛》《另類日本史》《漢字力》等，並譯有村上春樹短篇小說《獨立器官》、大前研一《低慾望社會》等

今天我們首先談一下今年9月剛上臺的日本新首相菅義偉，他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農家出身。什麼叫農家出身呢？就是說他的祖輩、祖輩的祖輩都是在秋田縣的小城市裡面終年以草莓為生的農家經營者。作為一個農家經營者的兒子，他能走到今天日本首相的地步，日本人感到很吃驚，在日本的華人也感到很吃驚。

菅義偉

日本的首相是體現日本的政治層面的一個話題。日本戰後75年，一共換了35位首相，平均兩年多一點就要換一個。有一個前首相叫竹下登，他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話，“日本的歌手是一年，首相是兩年，用完就扔”，這個話就表明了日本的首相風水輪流轉。不管你是有背景的，還是沒有背景的，不管你是出生於政治世家，還是平民，你有自己的能力，有自己的力量，有自己的執政理念，在日本的政黨當中拼打，你完全有可能出人頭地，上升到首相這個地步。所以日本的政治家有一句什麼話呢，你一旦選上了議員，你的終身奮鬥目標是什麼？當上首相。

日本的首相可以是農家出身，日本的天皇是不是也可以農家出身呢？

日本人為天皇的誕生，設定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天上的世界；一個是地上的世界。天上世界的神叫天神；地上世界的神叫國神。天神在高天原出沒，是不死之神。國神降臨地上，死後在地上埋葬。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的“記紀”神話裡，以天照大神為開端的“天上王權”和以神武天皇為開端的“地上王權”被觀念性地註上血的繼承和靈的繼承。與這皇統繼承的雙系統相對應，天皇的即位禮儀也有雙系統：即位式和大嘗祭。新天皇即位的時候，三種神器缺一不可，否則的話就不能即位。大嘗祭這個“裝置”失效代表了靈的繼承，天皇靈的亙古不變，使天皇的正統性和恆久性得到維繫。

初代的神武天皇出自於天照大神的子孫，這就在邏輯上先驗地決定了代代天皇具有“現人神”的特性。天皇的誕生不需要像選總統一樣進行選舉，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國民總意志”的表現，所以國民不必投票。只要接續了天皇家的血脈，就達成了天皇即位的必要條件。

人與神的等價關係在這個生死之地得以連線。這一連線的意義就在於天皇被賦予了兩個不同的身體：人的身體與神的身體，同時擁有人的魂與神的靈。而不滅永生的正是神靈。這就巧妙暗示了天皇靈威也具有不滅性。

實際上，神武天皇和現在的天皇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這是件十分明瞭的事情。大概從第50代的桓武天皇開始，皇室在系譜上的延續才有了可能性。但是天皇家的系譜，除了歷史上的系譜之外，還有神話上的系譜。這兩個系譜的關係是，前者是後者的註釋，後者是前者的延伸。前者是血統性的，後者是靈威性的。有時候為了論證天皇家系譜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就不一定要強調其歷史上的系譜而是去強調神話上的系譜，靈魂的問題也就自然地突出了。血緣原理匯出歷史的系譜，靈威原理匯出神話的系譜，天皇制在這其中游刃有餘，可進可退。

天照大神維繫著觀念中的萬世一系，神武天皇扮演著神話中的開國君主。為了構思宏大敘事詩的場面，要把這個國家的歷史向更久遠的年代上推，於是設計出了誕生於公元前711年的神武天皇。他即位於公元前660年，在位76年，壽命137歲。會有人相信神武天皇是歷史的存在嗎？沒有人相信。但這不要緊，日本人要的就是這麼一種感覺：一種虛幻中有真實，神話中有歷史的感覺。

日本小說《源氏物語》整本都在講述亂脈的皇統系譜。臣籍下降的光源氏與父桐壺帝的皇妃藤壺犯下情事，其情事懷胎的皇子冷泉卻作為桐壺帝的親生兒子即位，表明皇統系譜可以人為操作。日本的天皇家可以任意地人為地按照自己的主觀意向進行設定。戰後日本史學界的一般通說是：包括初代的神武天皇以及之後的“欠史八代”，都是架空的人物，即不曾存在。而第10代崇神天皇才是最初的實實在在的天皇。

《源氏物語》

儘管神武天皇只是日本人觀念當中的天皇，但恰恰是觀念中日本人一開始就把天皇定格為一般的普通百姓，這就和中國的皇室和歐洲的皇室有很大的不同。

日本的天皇家一直延續到現在，沒有大的爭奪，沒有內訌，沒有暗殺，甚至沒有皇室的血腥暴力行為，人們都感到不可思議。日本的天皇一脈相承的過程，實際上是充滿了曲折的發展過程，有好幾次面臨著斷絕的危險境地，所以我們常說歷史具有偶然性，成與不成，連續與非連續往往就處在一種偶然的變化當中。

對日本天皇家來說，第一次遭到危機是在公元700多年的時候，古代日本天皇的最後一位女天皇，稱德天皇，她終身未嫁。稱德女帝著手最後的政治佈局：她最喜歡的道鏡——就是下任天皇，想作為他的妻子，共同管理這個國家。道鏡成為法王的第三年，發生了神託事件。太宰府的主神自稱有神託：道鏡即位，天下定能太平。他把這神託向女帝奏上。稱德女帝當然很高興。高興的女帝連做夢都出現了這麼一幅圖景：有人提議派一名使者去宇佐八幡神社奏上神託，驗其真偽。於是，她派清麻呂去問神託。他這樣設問神託：“與天皇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道鏡，稱德女帝要讓位於他，這樣可行嗎？”神託如是答：“日本這個國家，開天闢地以來都是天照大神的子孫，有著天皇家血脈的人才能繼承皇位。所以道鏡不能成為天皇。”日本天皇家的第一次危機被化解了。

再往後推，日本天皇家被切斷的可能性，是到織田信長的時候。他是一個英雄般的人物，也是一個殺人如麻的人物。他在圍剿比利山佛教和尚的時候，屠殺了2萬多人，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這個危機也在偶然的事件當中給化解了。明智光秀暗殺了織田信長，隨著暗殺的成功，也救了日本的天皇家。否則的話日本天皇在織田信長的手下絕對不會有好日子，織田信長絕對會幹掉日本的天皇。

1924年，昭和天皇與久邇宮良子女王結婚。從昭和天皇開始日本天皇家廢除了側室制度，這是為了塑造新天皇的形象，拉近與國民的距離，也就是說皇室的改革在本質上是為了萬世一系。當時昭和天皇有三個弟弟：秩父宮、高松宮和三笠宮。如果自己沒有生出親王，還有三個弟弟可以繼承，當時可能是基於這樣的判斷，廢除了側室制度。但邏輯的背反在於：社會學意義上的天皇形象雖然暫時得到了確立，生理學意義上的天皇形象卻遭到了破壞——天皇的萬世一系變得越發不可能。

現行《皇室典範》規定，天皇位只能傳給男性後嗣，然而出生於1965年的文仁親王，令和天皇唯一的弟弟，是皇室最後一名出生的男性。40年多來，日本皇室就沒有再添男丁。昭和天皇廢除側室的決斷至今已經有93年，到了今天，這個影響開始顯現。令皇室感到欣慰的是在2006年9月6日，秋筱宮紀子妃終於產下一名男嬰。這是日本皇室時隔41年再次迎來男性成員，其皇位繼承順位，將排在文仁親王之後，為第二位。皇室雖然暫時解除了危機，鬆了一口氣，但繼承的問題仍然很尖銳。對此，為了增加皇室的男系子孫，有人提出恢復側室制度。一個女性一生的生育人數總是有限的，再加上妻子的健康狀態、夫婦的和睦程度，還有不育等因素，因此，靠一夫一妻制來保證皇族男子的數量以確保萬世一系是困難的，由此導致的男系皇統斷絕的危險是不能無視的。所以如果側室能生育的話，由於正室的原因導致無嗣的危險性就降低了。即使不育的原因在丈夫一方，如果每代都採取側室制度的話，其他宮家出生男子的可能性是很高的，這樣就可以維持男系的皇位繼承了。從資料統計來看，從第119代光格天皇開始到第123代大正天皇，五代天皇都是正室以外的女性所生。

但有很多理由反對恢復側室制度。從現代發達國家的倫理觀出發，這是有問題的。國民中一夫一妻制已是常規，僅天皇皇族例外的話會與國民漸行漸遠。如果恢復側室制度，現在是否有願意成為側室的女性？是否有女性願意成為可能納妾的男性的正妻？從這一點來看，為了恢復側室制度，可能要冒很大的風險，即正妻都難以尋覓。縱觀國際社會，幾乎所有的發達國家都是一夫一妻制，如果恢復側室制度，日本作為現代文明國家的地位就會受到質疑。

今天我們看日本天皇家所謂的萬世一系，它實際上是一種編撰、虛構、改造、設計形成的技巧性東西。血緣的繼承和靈的繼承，即位式和大嘗祭這種做法，實際上為今後的人類文明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在民主的國體、政體下，天皇是不是能夠存在？日本走出了一條道路，天皇制下的民主制，政體是民主制，國體是天皇制，民主制並不排除傳統的天皇制，天皇制可以和民主制相結合，而且結合得還不錯。日本的首相可以走馬換燈，但是這個國家不會混亂。為什麼不會混亂？因為天皇還在，國體還在，所以這個國家不會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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