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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詞的前後期:從主情到抑情影響下情意淡化的體物詞風
從情是片語嗎
導讀:
明清鼎革,伴隨政治而來,社會生活、學術思想、文學創作等各方面都發生重大變化,這些變化並非憑空出現,而是有著複雜的發展緣由和相互間的激盪迫使。此種變化之下,清朝詞人朱彝尊的詞學觀念,也產生了很大的變遷。
縱觀其詞作,除去已被人考證為乾隆時期沈清瑞所作的《眉匠詞》,朱彝尊詞集有《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藩錦集》、《茶煙閣體物集》四種,據此並參考其生活經歷,可分其創作為前後兩個時期。因此,下文將從朱彝尊詞的前、後期,來分析他的作品變遷:
前期一一主情的詞論
從順治十三年,朱彝尊南遊嶺表;康熙三年九月,到雲中投奔曹溶,朱彝尊這一時期朱彝尊的詞作,多以小令、慢詞為主,其創作目的也多是更迭唱和。正如他自己所言:
“餘壯日從先生(謂曹溶)南遊嶺表,西北至雲中,酒闌燈灺,往往以小令、慢詞,更迭唱和。”
朱彝尊認為,這段遊歷生涯所作之詞,嚴格來說,並不能算作是“詞”,他將自己開始作詞的時間點定在了中年:
“予少日不善作詞,中年始為之。為之不已,且好之”。
朱彝尊生於明崇禎二年,則定其“始為之”在康熙三年較為恰當,時朱35歲,或可稱中年。
所以,朱彝尊詞的前期,應定為康熙三年到康熙十七年。這一時期朱彝尊有三部詞集,即:
《靜志居琴趣》、《江湖載酒集》和《藩錦集》。
朱彝尊前期的詞論是主情的
,其《陳緯雲紅鹽詞序》雲:
“詞雖小技,昔之通儒鉅公,往往為之。蓋有詩所難言者,委曲倚之於聲,其辭愈微,而其旨益遠。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於《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於時者所宜寄情焉耳。”
將情感寄託說引入閨閣豔詞,是康熙初年詞壇的普遍定識。中晚明詞壇流行男子作閨音的代言體,甚者流於淫褻,餘風波及清初。而明清鼎革之後,痛定思痛的有識之士將亡國之因歸咎於社會風俗敗壞,並要求士人提高道德建設,如李漁因創作淫辭豔曲而受到董含譴責:
“夫古人綺語猶以為戒,今觀笠翁《一家言》,大約皆壞人倫、傷風化之語,當墮拔舌地獄無疑也。”
清初許多詞人就是在重視人類情感張揚的晚明社會中成長起來的,他們很自然而然地領承著縱情的綺習,並希望解決由此帶來的問題——色與德的矛盾。而此時他們還沒受到強大的驅動力完成詞風轉變,他們所考慮的是在不妨礙自身道德的前提下,繼續創作“脫口津津”的豔情詞。
他們用非常精微的手段,在一個社會習染力量強大的時代,一方面寫作主情的豔詞,一方面小心翼翼守住道德的界限。
他們所找的宣助大約有三,且幾乎都體現在朱彝尊這一段詞論中:
其一,通儒鉅公如司馬光、范仲淹、歐陽修、朱熹等,往往為之;其二,《詩經》、漢樂府,在所不免;其三,寄託說。這一時期的詞序寫作大多是這一模式,在讚賞某人的詞作之前,先為其填寫豔詞行為進行開脫。
考察朱彝尊此一時期的詞作,也與其主情詞論相符,詞中情感充沛。《藩錦集》集唐人詩句,為遊戲之作,姑且不論。《靜志居琴趣》一集,楊謙注《曝書亭集》時有為妻妹作之疑,但曹溶《鳳凰臺上憶吹簫·題朱十<靜志居琴趣>後》有“燒燭鴻天,惜花雞塞,馬卿偏好傷春”、“齊列瑤箏檀板,攜妙妓、徐步香塵”之句,證《靜志居琴趣》作於大同,且為某妓而作。
無論執何種說法,這部詞集都以言情為主,而且是別無寄託的、真摯的男女之情。
《江湖載酒集》詞如其名,寫各處漂泊,情感內容豐富,既有細膩的男女情,又有蒼涼的漂泊感,還有充滿感慨的懷古詞。“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可概括這部詞集的主要內容。
後期一一抑情的詞論
朱彝尊創作的後期可定為康熙十七年至康熙三十一年。康熙十七年,朱彝尊入京參加博學鴻儒科,所抄《樂府補題》復出,所輯《詞綜》刻行,《浙西六家詞》編成,
這一年可視為浙西詞派形成與朱彝尊宗主地位奠定之年,唱和《樂府補題》的部分作品也作於這年待考期間。
康熙三十一年,朱彝尊歸田,“考經義存亡著為一書,不復倚聲按譜”,此後惟《滿江紅·錢塘觀潮,追和曹侍郎韻》一首作於康熙三十五年、《綺羅香·康熙丁丑六月,舍南池上紅蓮作並頭花,賦以紀異》二首作於康熙三十六年。後期代表詞集為《茶煙閣體物集》,全為詠物之作,刻意淡化詞中情感,體現出一種文人雅趣。
朱彝尊後期詞的變化也反映在其詞學觀念裡。《詞綜》初刻本三十卷成於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在《發凡》中說:
“言情之作,易流於穢,此宋人選詞多以雅為目。法秀道人語涪翁曰:‘作豔詞當墮犁舌地獄。’正指涪翁一等體制而言耳。”
又在此後所作《孟彥林詞序》中說:“綺靡矣而不戾乎情,鏤琢矣而不傷夫氣,夫然後足與古人方駕焉。”
朱彝尊認識到晚明清初詞壇淫褻之風,在於言情過度,穢之反即雅,欲趨於雅,則需抑情。而雅正之音使人心平氣和,不溺不戾於情,體現在詞中的是一片珠潤之境,反映作者從容、優雅的姿態,所以朱彝尊後期大部分體物詞都是這一風格。
抑情詞論影響下情意淡化的體物詞風
清代康熙詞壇,詠物詞風驟盛,其肇始者為浙西詞派宗主朱彝尊。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雲:
“宋人詠物,高者摹神,次者賦形,而題中有寄託,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於六義焉。至國朝小長蘆出,始創為徵典之作,……然實一時遊戲,不足為標準也。乃後人必群然效之。即如詠貓一事,自葆馚、竹垞、太鴻、繡谷而外,和作不下十數家。”
指出宋人詠物詞與朱彝尊詠物詞的區別在於前者有寄託、有感慨,而後者僅為遊戲之作。朱彝尊的詠物詞收錄在《茶煙閣體物集》,凡1 14首,加上補遺之作,計1 1 9首。
其中《雪獅兒》詠貓三闋、《金縷曲》詠水仙花四闋、《沁園春》詠美人器官十二闋等,堆積典故,顯然為炫技之作,有寄託者不過《疏影》詠秋柳、《長亭怨慢》詠雁、《滿江紅》塞上詠葦等數闋,而這幾闋又是作於前期遊幕四方時。
其它大部分詞作體物摹形,並無寄託與感慨,但能看出作者個人雅趣,實未可輕易定為遊戲之作。
詠物詞的寫作主要分“託意”和“體物”兩種方式,前者移情入物,以物為媒介,抒發自己的感慨
,如詠物詞集《樂府補題》,後者站在旁觀角度對物進行刻畫,不作過多的主觀介入,如朱彝尊《茶煙閣體物集》中的大部分作品。
01
事實上,《樂府補題》的復出促進了朱彝尊詠物詞乃至清初詠物詞風的形成。朱彝尊有八首詞是對《樂府補題》的唱和,與原作的“託意”不同,朱彝尊有意淡化詞中的情感,追求客觀“體物”。試比較兩首詠蟹之作:
桂枝香·天柱山房擬賦蟹(呂同老)
松江岸側。正亂葉墜紅,殘浪收碧。猶記燈寒暗聚,籪疏輕入。休嫌郭索尊前笑,且開顏、共傾芳液。翠橙絲霧,玉蔥浣雪,嫩黃初擘。 自那日、新詩換得。又幾度相逢,落潮秋色。常是籬邊早菊,慰渠岑寂。如今謾有江山興,更誰憐、草泥蹤跡。但將身世,浮沈醉鄉,舊遊休憶。
桂枝香·蟹(朱彝尊)
新霜晚渡。見燃葦鴻天,落潮魚步。盡掩青筐縛急,腥涎齊吐。津門水市無人問,聽軋軋、小車鳴路。攜來九陌,不知還有,灑徒閒否。 又何況、鄉園秋暮。任空江築舍,斷沙名浦。酥片金穰那管,玉纖黏住。橙陰菊外登高宴,捉鮦陽、甕邊儔侶。年年長擘,燭斜畫舫,水涼朱戶。
呂詞大約作於宋亡之初,透過詠蟹來抒發亡國的悲痛。首二韻交代食蟹地點、候,“亂”、“墜”、“殘”,一派蕭颯景色,亦即詞人心境。“猶記”一韻宕開,寫捕蟹過程。後二韻收回,寫飲酒、食蟹,“芳液”、“翠橙”、“玉蔥”,佐料佳美,食者如何能不開顏?
而加一“且”字,透露這次樂事不過強歡而已,食者心中應堆積著心事。換頭用蘇軾以詩換蟹之典宕開,以免直寫心事顯得突兀。“又幾度”一韻漸漸收回,以時移暗寫世換。“常是”一韻移情於蟹,“渠”之岑寂,亦即“我”之岑寂。
“如今”一韻補寫這種寂寞來源於江山換代後的草泥蹤跡。後結用重筆,告誡自己沉浮於醉鄉,忘掉舊遊,悲痛欲絕。全詞意在筆先, 以形傳神, 可以明顯感覺到作者經歷亡國後的幻滅之感。
與呂作相較,朱作的立意就顯得單純。首二韻交代食蟹節候,而無呂詞之頹敗。“盡掩”一韻也寫捕蟹,而體物較呂詞入微。以下二韻,寫自江頭攜蟹至城市尋找酒伴。換頭雖用遞進筆法,然不過總寫上片開頭之節候。“酥片”、“橙陰”二韻寫食蟹過程,只做客觀敘述,而雅趣見於辭外。
後結以“年年長擘”之願望收尾,亦無特別感慨,似乎詠蟹只是因為蟹之味好,詞人喜食。
02
又同一時期,同為唱和《樂府補題》之作,陳維崧繼承了託意傳統,而朱彝尊與之背離,專注於體物。試比較二人詠白蓮之作:
水龍吟·白蓮(陳維崧)
水明樓下相看,涼荷一色瓏松地。赤欄低壓,綠裳輕蘸,月明千里。小苑梨花,重門柳絮,算來相似。傍前汀白鷺,幾番飛下,尋不見,迷花底。 無數弄珠人戲。小酥娘、水天閒倚。明妝束素,非關只愛,把穠華洗。為怕秋來,滿湖紅粉,惹人憔悴。拚年年玉貌,江潭夜悄,凝如鉛淚。
水龍吟·白蓮(朱彝尊)
綠雲十里吹香,輕紈剪出機中素。銀塘一曲,亭亭何限,露盤冰柱。玉腕徐來,青泥不動,乍鳴柔櫓。任沙鷗撲鹿,雙飛不見,又何況,雙棲鷺。 好手畫師難遇。倩崔吳、鼠鬚描取。翠衿小鳥,黃衣稚蝶,添成花譜。雲母屏風,水晶簾額,冷光交處。為秋容太淡,嫣然開到,小紅橋路。
陳詞上片只是單純的景物描寫。前二韻寫荷葉,如一幅巨大畫卷緩緩展開,突出葉之綠。後二韻寫蓮花,以梨花、柳絮作比,謂白鷺飛入花底不見,都是集中筆力寫蓮之白。下片開始移情於白蓮。以小酥娘作喻,閒倚水天,與無數弄珠人保持距離。又以不愛穠華之玉貌作比,夜悄凝淚,與秋來滿湖的紅粉相區別。
兩組對比凸顯出白蓮的高潔與獨立,而白蓮本屬於物,無所謂高潔與獨立,其品質終是詞人主觀追求的移入。
朱詞上片亦只是對景物的客觀描寫,而內容較陳詞豐富得多。首韻即寫出了陳詞整個上片的綠和白,還點出了蓮之香。次韻寫蓮的莖稈。“玉腕”一韻寫採蓮。上結以鷗鷺不見反映蓮葉蓮花之密集。
下片,無論是倩畫師描取,還是“添成畫譜”,都是以旁觀姿態對蓮花的欣賞與喜愛。後結,“為秋容太淡,嫣然開到,小紅橋路”,輕微的主觀設想,也是從喜愛生髮而來。
全詞可以看出,朱彝尊不役於物,在物我的關係中,始終佔據主動一方,與物謹慎地保持著距離。
03
朱彝尊詠物詞中的體物詞風不僅相異於他人,與自己的前期創作也有區別。《茶煙閣體物集》有少部分詞作可推測作於前期,這部分詞有感慨、有寄託,與作於後期的“體物”詞有明顯區別。試看《滿江紅·塞上詠葦》:
絕塞悽清,又誰把、秋聲留住。斜陽外、寒沙搖漾,亂山無主。瑟瑟乍驚心欲碎,茫茫不管愁如許。伴西窗、燈火坐黃昏,蕭蕭語。
催一陣,茅簷雨;攪一片,霜林杵。為伊想遍了,別離情緒。酒渴二更人散後,月明千里鴻飛處。夢滄江、添個釣魚船,風吹去。
開頭“絕塞”可知此詞作於前期雲遊西北時,“悽清”奠定整首詞的感情基調,“秋聲”總攝全詞,詠葦全是從其聲來寫。“瑟瑟”、“茫茫”、“蕭蕭”,詞人本已“愁如許”,又聽此淒涼葦聲,如何不“心欲碎”。換頭用“茅簷雨”、“霜林杵”來比喻葦聲。由“霜林杵”引出別離情緒,似為上片愁之所在。結尾又由葦引出滄江,夢想自己“添個釣魚船”,乘風而去。“子牟戀魏闕,漁父愛滄江。”(陳子昂詩)除了離別之情,這首詞更多地是表達厭倦漂泊後對歸隱的嚮往。
事實上,朱彝尊在康熙十二年(1673)請錢塘戴蒼為畫《煙雨歸耕圖》,已經有了歸隱的打算,康熙十三年所作《百字令·索曹秋嶽畫竹垞圖》更是明確表示“明年歸去,小樓添向牆角”。
拋開意在筆先的構思這一基本前提不講,就此詞之內部而言,情感的噴發由葦的聲音而起,亦即情為物役。
結語
南宋詞人姜夔與張炎對朱彝尊的詞風與詞論影響頗大,事實上,朱彝尊“欲趨於雅,則需抑情”的抑情詞論,正是源自張炎的《詞源》:“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
朱彝尊雖然填詞時間較晚,但其人在清代詞壇的地位非常之高,與陳維崧並稱“朱陳”,執掌詞壇牛耳;他宗法南宋詞,其情意淡化的體物詞風,一改清初詞壇延續於晚明奢靡浮弱之態,並對整個清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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