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香處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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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郭琨根

老家曬穀石位於雙峰縣的西端，是一條狹長的山沖沖，漫山遍野都是油茶林。山茶花“獨放早春枝，與梅戰風雪”，山茶萢和茶耳朵清香甜美，油茶果素有五季果之稱。秋風送爽時節，油茶樹點頭哈腰簌簌作響尤如天籟之音，膨大的油茶果像極了娃娃臉，胖嘟嘟蔥蔚洇潤，到霜降時，油茶果茸毛褪盡漸變為銅紅色，我們稱大果叫銅砣古，小果叫羊粒粒。到性子急躁的油茶果撐開果尖探頭探腦時，山裡人家又該大忙了。

在老家，摘油茶果的忙碌程度僅次於搞雙搶，一般是霜降時的前三後七這十來天採收，這陣子的果實飽滿成熟，太早則蓄油不足，太晚則果實炸裂，茶籽散落到樹底和刺蓬裡，很難撿拾。

油茶果快成熟時，村上會安排幾個壯實勞力手提哨棒看山，防止有人偷摘。衝裡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必須等到大隊書記通知放山才能採摘。一般會提前告知某日放山，屋裡人手少的，則帶口信請山外的親友上門幫忙。

採摘油茶果老少咸宜，四五歲的小孩都能派上用場，小孩在老人的帶領下撿拾茶籽。十來歲的小夥最可愛，揹著臘巴籮在樹上攀援摘果，因為喜探新鮮味，只愛摘自己看中的，往往這棵樹沒摘完就跳到那株樹上，當然大人會來摘淨，然後再掃尾，掃尾就是將散落在地面和間溝裡的茶果茶籽撿乾淨，主力一般盤擔將油茶果送回曬穀坪，整個衝裡熱鬧非凡。

“哥哥，樹尖子還有幾個銅砣古，你敢摘不？”

“弟弟，我摘到了怎麼的？”

“哥哥狠，哥哥最厲害，我最喜歡哥哥了。”

“伢仉，莫逞狠，莫扮哩啊，亞呱（舍掉）幾個不要緊！”

“哥哥，這樹上好香哎，哥哥快來快來！”

“妹妹，莫喊哩，肯定有八月炸。”

哥哥循聲而至，豎著食指在竊笑的嘴巴晃動幾下，妹妹立馬止聲。哥哥沿著藤蔓探尋，忽地縱身攀上樹，一串串八月炸在枝椏間晃盪，有的還炸開了呢，純白果肉溜黑的籽，用手挖一把送入嘴裡，沁甜巴甜如食甘醇，估摸王母娘娘的蟠桃也冇這味。

哥哥摘下一個炸開的，一忽兒跳下樹。

“親甜的，妹妹快來呷。”

妹妹砸巴著小嘴吃得線口水，哥哥又索上樹，小心翼翼摘下七八個，生怕把八月藤扯斷，明年還有盼頭啊。

八月炸是我吃過的野果裡算最好吃的。父親講八月炸全身都是寶，果肉香甜可口，果皮曬乾燉豬房心吃可治心臟病，藤莖和根，曬乾切片，沖泡當茶飲可治心腦血管病。

父親是郎中，醫者仁心，我們最怕他挖了做藥，絕不告訴他摘八月炸的地方，每次摘得這奇珍異果，大家品賞時必須保守秘密，而父親總是最後一個吃到，因為要回到家裡才肯拿出給他，父親抿笑以對。其實他對自家的山林瞭然於心。

碰到乾枯的茶樹，父親會把它砍下替我們兄弟做成精巧的地蘿蔔（陀螺），在曬穀坪打地蘿蔔比賽，揮鞭驟響陀螺飛轉，太好玩了。

歇山後，曬坪裡、操場上油茶果堆積成山，那是我們玩攻守“臺灣島”的好去處。

遊戲分攻守兩方，以守住島或攻上島為勝。開戰後，羊粒粒當子彈，銅砣古當手雷，茶殼殼當散鏢，炮彈紛飛不亦痛乎。一戰下來，鼻青臉腫頭上起包包那是常有的事，但雙方樂此不疲從不記仇。

又經幾個太陽日干曬，油茶果幾乎都會曬裂，大人們到了晚上，置一張火桌，端上堵盤，然後將裂果倒入，一家人圍坐擇茶籽，將裂果用手掰開，取出茶籽，茶籽狀似板栗，又黑又沉的出油多。油茶果大抵有兩種，一個銅砣古有三粒以上籽籽，一個羊粒粒裡只有兩粒或一粒籽。別看羊粒粒籽小，按斤兩算，它出油率高。擇茶籽一般要做到深夜，一晚可擇一擔裸茶籽。

擇茶籽要熬夜，小孩子大多睡眠重。這時老人們就講故事吸引小孩繼續幹活，什麼盤古開天地，神農嘗百草，張果老倒騎毛驢，三國唐扒皮，水滸百零八將，紅樓十三釵，西遊八十一難，徐霞客歷遊千山，朱洪武血洗湖廣，曾九帥攻取南京，朱毛打江山，蔣光頭敗走臺灣……這些故事聽得我們津津有味，引人綿綿遐思連夢裡都想著走出山衝看大世界。

擇出的茶殼是引火的好材料，冬日裡天寒地凍，母親引燃兩捧茶殼，待煙子將淨，鏟入火廂，蓋上一層柴灰。我們籠著火廂上學夠溫暖一整天。母親還安排我們挑幾擔送給出嫁的大姐和姨媽兩家過冬。

拂曉，父母將曬簟卷扛到收割後的乾田裡，長倒茬的禾蔸自然早被修整，父親將茶籽用谷籮擔到田裡，要待太陽曬去田間白霜，母親才去曬茶籽。母親把堂屋收拾乾淨，喚我們起床，飯菜已上桌，這時的飯菜油葷格外重，因為馬上就出新油，母親也再不擔心煮菜斷油了。

到晌午必定要耙翻茶籽，這些似乎總是母親份內事。

傍晚，我們放學回家，先將牛牯趕到田裡，青嫩的倒茬禾是牛牯的盛宴。然後收拾茶籽，幫母親搖風車車淨茶殼碎屑。

牧牛晚歸，風車咿呀，父子抬槓，炊煙繚繞，整個村子瀰漫著豐收的喜悅，山衝恬靜如畫。

待整個茶籽曬乾，村裡油榨坊就會沸騰開來。

打油由大隊六個生產隊長抓鬮排定先後順序，各隊隊長又和每戶商量誰家先打誰家拖後些，一般要瞅勞力空閒才去打油。這是個粗力慢活，急躁不得，每戶需要三四天時間才能打完，全村打完幾乎要到年邊，每家可打油百幾十斤，衝裡大半個冬天總是油茶飄香。

村裡有兩個打油師傅，袁師傅性子柔和，王師傅脾氣火爆，剛柔相濟一對好搭檔。

打油分八道工序：炕籽、碾末、燻蒸、包餅、踩餅、裝榨、撞榨、復枯。耗工費力，但老少鹹樂。大人樂的是豐收，細伢仉喜的是坐碾盤和吃茶油餃子。

碾茶籽在油榨坊的東頭，半徑兩丈的碾槽，碾車有六個鐵盤組成，形狀象三臺單車串聯成行，由耕牛揹著碾車頭圍著碾槽轉圈圈，將幹茶籽碾成油泥。耕牛累了自然想憩肩，則由人坐在碾車上趕牛轉圈。

坐碾盤起先興趣盎然。當鼓實的炕籽倒入碾槽，牽壯牛上套，人坐在碾車上一揮鞭，壯牛使開四蹄如飛馬狂奔，碾得茶籽劈里拍拉如爆炒板栗，這時候細伢仉們爭先恐後央求師傅抱上碾車，碾車上有四個座位，坐上去的幾人嘻嘻哈哈樂的一陣，大多暈頭轉向，膽大的跳下來跑開，膽小的央求大人拉緊牛繩停車才敢爬下來。下車的小孩東倒西歪推推搡搡，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痴癲輕狂，其樂無窮。

袁師傅經常用宕癆的紅薯切絲和一些麵糊當餃子，然後用剛出榨的茶油煎成金燦燦的零食分給大家吃，饞嘴的細人仉不顧燙嘴就狂吃一通，弄得油嘴油臉，我們稱之為茶油餃子。

茶油餃子那個香呀，離開家鄉三十年，回味起來都流口水，真的，你莫笑我。

打油是很費勁的。在油榨坊中段，幾根粗大的杉樹支成門架，橫樑上垂下一根用嫩竹篾編成的繩緞，離大人肩高繫上一個竹夾子，竹夾子穿著沉沉的長方形條石。在條石垂落點幾步遠的前方，橫立著榨槽，如一隻大象四平八穩站立，榨槽由一株大柞樹挖空胸腹製成，重約三千斤。

撞榨，是最吸睛的。

開榨時，掌錘的師傅首先要念一通“龍神吐油花，茶油流成河……”，撞榨時，三個精壯漢子打著赤膊泛著油光同時用力，拉繩的人要拉得好，後面掌尾的人要掌握方向，兩邊漢子執著懸吊在空中的條石油錘夾筐，對準油槽中的進樁先叩擊一下，然後認準方位用力撞去，沉悶的撞擊聲，伴隨師傅們的的號子，榨油號子是師傅們熟諳於心的韻律，至今在腦中迴響卻寫不出。撞榨時起步退步，拖後進擊，油槽裡金黃透亮的茶油便會汩汩而流。

最後一道工序是復枯，就是將頭榨的油餅拆出重複七道工序再撞榨一番，直到油槽流出的油線變成斷線的點滴，由快而慢，再歇上兩個時辰，又撞榨一次，直到油滴變成漏裙才松榨。

榨乾的油茶餅，俗稱茶枯。茶枯可以做肥料，澆出油亮的蔬菜果樹，蟲子都不敢近身。茶枯還可當做肥皂用，漿洗出來的衣服乾淨還有股淡淡的清香。它還可以用來鬧魚，鬧暈的魚可以放心食用。

老傳統打出來的茶油，色澤油亮，香味濃郁。家鄉用茶油燦成的油燦豆腐，那才是正宗的年味。

山茶萢、茶耳朵、八月炸、茶油餃子、油燦豆腐，攻守臺灣、打地蘿蔔、坐碾子、鬧魚。這些可口美味和那些童年趣事，還有父母親開滿皸皴的雙手，此生難忘。

如今，家鄉的山茶樹寥寥無幾，油榨坊早夷為平地成了蒼蒼蒹葭，坊邊的石龍河日夜潺潺作響，如怨如訴，彷彿茶花女神在娓娓訴說那段輝煌歲月。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願家鄉的明月又在油茶林間升起。

作者：郭琨根，網名鳳棲高梧，湖南省雙峰縣甘棠鎮曬穀石村汾陽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