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詩｜孟浩然《夜歸鹿門歌》

夜歸鹿門歌

【唐】孟浩然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孟浩然早年長期在家鄉襄陽居住，詩題中的“鹿門”，據唐詩專家陳貽焮先生考證，就是離他家鄉住所不遠處的鹿門山。孟浩然的好友王迥在此隱居，孟浩然經常來這裡登覽，偶爾也住在山中。這裡是東漢高士龐德公曾經採藥的地方。孟浩然曾在《登鹿門山懷古》詩中表達過對他的仰慕：“昔聞龐德公，採藥遂不返。……紛吾感耆舊，結纜事攀踐。隱跡今尚存，高風邈已遠。……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可見他曾不止一次地來鹿門山探尋龐德公的遺蹟，追步隱士的高風。

這是一首七言古詩，寫詩人在傍晚時渡過沔水，回到鹿門山去的悠閒意興。前半首著重寫江村渡口的喧鬧，後半首著重寫鹿門山中的幽靜，前後相映，反襯出鹿門山裡隔絕世俗的清幽。

開頭兩句從鐘聲和人聲入手，卻勾勒出一幅生活氣息濃郁的江村晚歸圖：山寺傳來暮鍾，天色已到黃昏，漁梁渡頭響起了爭渡的人們的喧譁聲。黃昏是江村最熱鬧的時候，而渡口又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白天人們分散在田疇山野，不一定常有人擺渡過河，只有一天農務結束之時，農夫樵子、男女老幼、過往行人都要經過渡口來來去去，才會形成爭渡的局面。詩人就選擇了這一天之中最喧鬧的時間和地點，開始他的夜歸之旅。一則是因為渡頭本是夜歸的必經之地，是現成的途中之景；二則因為漁梁洲與下文的鹿門山一樣，都是東漢隱士龐德公住過的地方，詩人的歸途正沿著龐德公的足跡；三則是因為詩人從人境返回深山，渡頭正是由鬧趨靜的起點。以下幾句所展示的就是詩人離人境越來越遠的過程。

渡頭的人們沿著沙岸各自走向江村，詩人自己也坐著船迴歸鹿門山。從“沙岸”和“乘舟”可以看出詩人與爭渡的人們在渡頭相遇，又從渡頭乘舟出發，去向與歸村的人們相反，也就點明瞭他要去的鹿門是離人境很遠的地方。這兩句從“人”與“餘”的不同歸途分出了村人和隱者的向背，可以見出陶淵明與孟浩然的差別。陶淵明的隱居是“結廬在人境”，在生活上和村人打成一片，並不刻意追求遠離人境的隱居場所。而孟浩然本來居住在襄陽故鄉，已經在江村生活，但是對於他所向往的龐德公式的隱居而言，江村依然是世俗人境，所以還要避入更遠的深山。

鹿門山在夜霧籠罩下，密林深邃，不見人徑。經月光照射，才顯出路來。“開煙樹”句畫面鮮明而又富有神秘感，令人如見深不可測的樹林中煙霧四合，被月光開出一條路來，忽然就來到了龐德公的棲隱之處。“開”字是“閉”字的反義詞，既然說“開”，那麼給人的感覺是這“煙樹”原是封閉無路的；“忽到”一詞也有不期然而相遇的語感，似乎在月光的引導下忽然來到了某處人境之外的地方，這“龐公棲隱處”的深幽和隔絕人世也就可以想見了。

龐公棲隱處是什麼樣的呢？“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岩石鑿成的大門，松樹夾道的小徑，永遠寂寥無聲，只有幽人自來自往。如果直承上兩句語意，這兩句可以理解為龐德公雖然早已辭世，但他遺下的巖扉松徑，尚可令人追想他當年在此獨來獨往的情景。但是詩人在這裡實際是以龐公自比：自己住在龐公棲隱過的鹿門，現在又在夜間獨自歸來，正是當年“幽人自來去”的情景的再現。所以“幽人”也是自指。結尾的巧妙就在透過夜歸鹿門的神秘景色的描繪，將龐公的神魂與自己合而為一了。那在月下煙樹中自來自往的“幽人”確也像一個幽靈，從而又增加了後半首詩的神秘感，使全詩的意境更加空靈幽深。

這首詩在詩人夜歸鹿門的旅途中，描繪了江村渡頭到鹿門山中的優美景色，時間從黃昏到深夜，環境由喧鬧到幽靜，而漁梁洲與鹿門山兩個地點又都是龐德公住過的地方。透過這條旅途，表現了詩人決心步前代隱士之後塵、棄絕世俗的孤高情懷。詩人雖然身在田園，展示的卻是山林棲隱的意境，這種遠離人境的幽獨冷寂，正是隱居類詩歌情調與田園詩的主要差異。更巧妙的是詩裡隱含的理趣：盛唐詩人常常將離開人境、獨遊山林稱為“獨往”。“獨往”一詞，原出於《莊子·在宥》：“出入六合，遊乎九州島，獨往獨來，是謂獨有。”《列子·力命》也說：“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這種獨往獨來是指在精神上獨遊於天地之間，不受任何外物阻礙的極高境界。東晉以後，“獨往”被廣泛使用於一般的遊覽山水的語境中。這一語詞不僅概括地表現了盛唐詩人在山水中體悟的任自然的玄理，而且常常不露痕跡地化入藝術表現之中。詩人在體悟“獨往”的境界時，往往有意無意地突出詩人獨往獨來的形象，“忽然入冥”（《淮南鴻烈解》）的行跡，從而創造出清空幽獨、令人神往的意境。孟浩然這首詩就是典型的代表作，詩裡雖然沒有用“獨往”一詞，但正如李白詩所說：“我心亦懷歸，屢夢松上月。傲然遂獨往，長嘯開巖扉。”（《贈別王山人歸布山》）所寫的也是在明月下進入巖扉松徑的“獨往”情景，這正是孟浩然詩中意境的註解。杜甫說得更清楚：“浮俗何萬端，幽人有獨步。龐公竟獨往，尚子終罕遇。”（《雨》“山雨不作泥”），明白地說出那獨步的幽人就是獨往的龐公。對照李、杜二詩，更容易見出孟詩在夜歸途中寄寓“獨往”之理的巧妙和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