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古詩詞｜李璟《攤破浣溪沙》

攤破浣溪沙

【五代十國】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南唐是一段神奇的歷史時期，除了李煜，還有這位李璟。李璟秉性庸懦，愛詩詞愛吹捧。在他的治下，那些吟詠歌舞的詞最為受歡迎。但其在詞上的地位不可不提，如《詞史》所言：“

言辭者必首數三李，謂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與宋之易安也。

”這裡所說的太白就是李白，南唐二主一是李璟，二是李煜，易安則是李清照。

李璟留下來的詩詞僅有幾首，這首是傳揚最廣的名篇。“菡萏香銷翠葉殘”，菡萏也就是荷花。開時如粉玉，香氣四溢，此時卻失去了香味，葉子也開始凋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進入秋天了，風漸冷，夏天的綠意還殘留著，卻也開始不再鮮亮。秋意襲人之時，剩下人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簡單三字卻是沉鬱非常。

中國古詩詞裡，對於秋天的定義多是秋愁與秋思。這是因為在文人們的眼裡，四季有其特定的模樣，比如說春天代表生機，代表新的開始，而春末卻是落花無數的惆悵。及至夏天，多是清涼的釣魚心情，或是燥熱難當的心緒。而到了秋天，除卻那些秋高氣爽的文章， 大多都是寫著秋天的凋零與頹喪。冬天則是萬物淨白，一片肅穆。這種對四季的審美眼光，讓秋思主題的詩詞數不勝數。

從詞作的水平上來看，這首詞貢獻了一句千古名句：“小樓吹徹玉笙寒。”詞如其人，怯怯的守望裡描繪出的是閨閣女子的心事，卻難描畫出一國之君的氣度。詩詞最能透露一個人的心事，李煜與李璟一樣工詩文，善寫畫，旁逸斜出的天分裡唯獨沒有做皇帝的一項。或許這也是詞人的幸事，人的能力與前途都有所限，但身處哪個位置卻是難以控制的。正如今天的我們，愛好文學卻有可能做著財務的事情，喜歡機械卻在做著金融的工作，嚮往考古卻在網站裡工作。匆忙的一生裡，還沒思考好用什麼姿勢去生活，一個浪頭撲來，已經身陷其中，難以自拔。

若是年輕，一切還可以再來，年輕最好的地方，便是可以有大把的時光去忘記那些不應該被記住的事情。剔除生命的雜質，只留下最純粹的時光去做自己。若是年老，那麼那些熱淚，那些過錯，那些遺憾，那些美好，那些希望與絕望，那些清澈或濁汙，一一變成生命裡無法回首的舊時光，哪怕至死也未能成功，但這些真正追逐過的時光也會成為不可複製的烙印。

畢竟，人只能活成自己最愛、最願意、最合適的樣子。為了這個目標，萬死不辭。

可是，若命運讓你做皇帝呢？還能堅持本真的模樣，還能堅守自己的心意，還能守住自己那份簡單的快樂嗎？

李璟是李煜的父親，“神采精粹、器宇高邁”，他並不是一位一心想做皇帝的人。那時的他只想在廬山瀑布下築一個書齋，每日看書作詞，過完隱士的一生。但時代推著他成了皇帝，世人費盡心機想要擁有的，卻是李璟無可奈何的人生。在所有的詞人裡，最心疼李煜與李璟，兩人都是一介文人之心，卻無奈身為一國之君。

人間最難的是拋卻一切成為自己。李璟無法拒絕，除了接受，無路可走。他離他的書齋夢越來越遠，他並不是一個治國的人選。性情浪漫，沉浸詩詞，願意為那些感動他的事物付出關注。民生大計太過現實，李璟適合做一個詩人，卻不適合做一個政治家。

他擁有了一切，美麗的江山，滿朝的大臣，還有數不勝數的財富以及唯我獨尊的權勢。一切像夢境一般完美，臣子裡有能詩善文的人才，後宮有貼心貼意的嬪妃，天下的書任由他取，天下的詞由他去填。這似乎成了夢想抵達的另一種方式。

只是沒有廬山，也沒有瀑布。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一覺醒來，雨聲細細如叮嚀，夢裡又一次到了邊塞，醒來之後卻是一覺空茫。李璟在寫秋時，用的是閨閣女兒的心情，思念在外的人卻不得見。醒時見不著， 夢後總會醒，百般煩悶之時，只能坐在小樓裡徹夜吹笙。“小樓吹徹玉笙寒”，簾外雨聲依舊，卻只能靜靜流淚。

借用閨閣女子的心情，描摹著內心隱約的惆悵。已經擁有了一切的他，並不能像一個真正的君王一樣縱橫天下。他還是愛著他的詩詞，愛著他每日寫下的文字，愛著他畫出的每一幅畫。漸漸的，他連選擇臣子都開始以文章論人才。

這適合廬山瀑布下的知己論詩，並不適合一個國家的社稷。這是詩詞之美，卻不是國家之幸。“小樓吹徹玉笙寒”，在李璟的詞裡， 再多的富貴，總有一處不完美。這處不完美，隱藏在他每一句詩裡， 隱藏在他的每一句詞裡。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當無能為力之時，流淚也成為一種靜默的態度。即使貴為天子，他寫下的詞卻依然是“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完美里的不完美，是他生活最大的漏洞。當完美成了最完美，當世事打包成最美的禮物一併交給你，只是沒有你清湯寡水的夢想，不能拒絕，假裝求之不得。這是一種命運的饋贈，還是命運的詛咒？

清醒如他，被命運跌跌撞撞推進寶座裡，像是逼一枝春天的柳條肩負起棟樑的作用，許以至高無上的地位。最深的委屈，說不出來； 最深的苦，比糖更甜。若他是柳，應許以陽光，許以春風，許以浪漫心緒，許以飄揚無忌，許以春花秋月，這才是人生的正確開啟方式。

李璟是柳，卻被許以江山，許以社稷，許以戰火，許以千秋大業，許以縱橫捭闔。完美的人生裡，他生生把生活過成了一場苦役。他逃進了詩詞裡，逃進了錦繡裡，逃進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生活裡。但皇帝怎能請假？江山怎可怠慢？於是國力衰退， 於是力不從心，於是生生從一國之君變成一國之主，向別人稱臣。

“小樓吹徹玉笙寒”，那個千年前站在小樓前的身影，無上榮光裡無數頹然，無上清醒裡無限神傷。“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 而他的身後，是伴著他的詩詞，伴著他的字畫，在錦繡堆里長大的兒子李煜。

歷史又開始了新的輪迴，完美的生活再次向著未來開啟。

只是廬山依然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