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亦師亦友魏之禎

■丁家桐

在我的印象中，魏之禎先生屬於鄉里前賢，亦師亦友人物。我說他是“師”，源於他長我14歲，暮年我一直稱他為“魏老”，尊為前輩。更重要的是他國學基礎深厚，藝術造詣過人，給過我許多有益的指點。譬如寫字，他提醒過我“楷隸宜臨，行草宜讀”的道理；他肯定過我中鋒運筆，指點我用筆應如何變化；他告誡過我不可運筆如飛，寫字太快易潦草，但也不宜太慢，慢則易怯筆，流於板滯。還有用墨用水，也說過許多體會。可惜的是，我當年雜事太多，又無廁身書壇的大志，連連點頭而已。

我說他是“友”，因為我們曾經是學友。1956年“向科學文化進軍”，上面規定中小學教師應具備學歷，其中一項，要求現任高中教師者，應有大學本科學歷。那年夏天，我被送至南京師範學院接受面授函授，開始補讀詩書。於是，我在同班同學中結識先生，還有葛昕。先生當時年屆不惑了吧，老學長了。

輔導員常國武先生指定我當班長，任務之一是收集同學們預習中提出的種種疑問，供教授們面授時參考。在收集到的種種紙條中，老學長提的問題極有思考性，極深刻，而且字跡端莊流麗。當時教授文學理論的是吳調公先生，先生私下和我說，像姓魏的這類中學教師，在前清便是“博學鴻詞”人物，可以直接去古典組教書，參加什麼函授，浪費人才了。這話後來在學友中傳開了，老學長聽了，只是笑而不答。學制4年，老學生的學業似乎並未完成。歲月匆匆，改革開放後我們再度歡聚時，老魏業已變成魏老，60多歲了。白髮多了，人顯得清瘦，還是那件舊中山裝，沒有改變的是南京鄉音如舊。

上世紀80年代，魏老住探花巷。晨起購物，老人家往往拎一隻空籃，踅進機關大院後門，如果我在崗且無會議，他便入室和我閒聊近日見聞，評張論李，然後出機關大門，去萃園橋買菜。老人家性情率直，肯和朋友說真話。某日，我問他昨晚筆會情形，他連連搖手：“俗，俗！主人語言粗俗，酒也不行，遞給我的名單，密密麻麻。勉強寫了幾幅便擱筆了。”又說：“對不起，桌上的兩支筆，也帶回來了。”又有一回，我聽說他昨晚酒宴上摜了酒杯，使酒罵座了。老人家剛入室，便大呼：“丟醜！丟醜！酒不能再喝了！”老人家好酒，也許是要繼承阮籍、嵇康遺風，酒後便好罵人。我常勸他：你是政協主席臺上的人物，老首長了，要注意儀態。老人家贈友詩中有“制怒期容物，能痴即近仁”類自責的語言，說明當日向他進過忠言的，不止我一人了。

林老為魏之禎先生治印題名

改革開放後，社會重視傳統文化，重視書法。老人家最為各方讚賞的，是他的隸書。蕭平先生說魏隸在沉穩中見起伏，勻潤中見峭拔，甚為中肯。筆墨緊湊與精緻，才能沉穩圓潤；偶有出格的神來之筆增加文字的美感，才能顯示起伏峭拔。老人家臨池的風度，與齊名的王板哉老人不同，板老瀟灑隨和，一邊寫字一邊談笑自若；魏老不同，進入角色，態度嚴肅，凝神聚氣，規劃位置，試墨試水，落筆後不允許別人打擾，一氣呵成。在我的感覺裡，他是在把他的生命融於他的書法作品之中，嚴謹工緻的佈局見敬畏文字之心，別出心裁的筆墨，傳遞著強烈的生命氣息。魏隸和許多人的遊戲筆墨不同，多屬精心之作。老人家隸書如此成就是有原因的，他少年時即刻苦臨摹種種漢碑，“寫遍人間兩漢碑，平生心力在於斯”，幾十年苦功，漸悟漢人氣韻，終於化為魏家面貌。別人如此欣賞他的隸書，意外的是，他卻多次如此說：你們其實不懂我的書法，寫得精彩的不是我的隸書，而是我的行書。

篆刻《三過留蹤》

老人家的行書，蕭平評為“飄逸飛揚”，我亦有同感。結構嚴密近於蘇，氣勢瀟灑近於米。書寫多變化，但不出格；筆墨隨心，但點畫到位。老人家幼年寫字，是從館閣體入手的，“館閣何妨為我用，棄其糟粕取其精”，他在基本功方面下過大功夫。老人家屢言“寫字不要欺人”，看不慣旁門左道，當屬魏家名言。他不屑於在書法中搔首弄姿、故作醉態，多看一點他的行書作品便可明白。只是一定要說他“行優於隸”，估計認同的人還是不多的。

探花巷的魏府，逢年過節，我是拜訪過的。原先以為，魏府陳設，必然是書畫滿牆，文物處處。意外的是，老人家的府第，和陶淵明的住處一樣，“環堵蕭然，不蔽風日。”府中懸壁，只有一幅李聖和先生的書法。老人家知人論世，眼界極高，不熟悉四書五經，不明白五言八韻的人，難入法眼。當日盛談八怪、盛談板橋，我和他說起六分半書，他也只是笑笑而巳。但是遇到有學問的人，他卻極為崇拜。譬如聖和老人屬曠世才女，書好畫好，詩好文好，品德又極好，他便說是“文自通神書自聖”，又說是“仙露明珠不染塵”，崇拜得五體投地。

老人家的最後幾年，似乎甚為忙碌，奔走於許多單位，風塵僕僕，不比早年那麼淡定。朋友告我，他是在為子孫忙一處房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人之常情。1992年某日晚膳時，友人電話中急告我魏老仙逝。驚詫之餘，為見老人家最後一面，匆匆丟下碗筷，趕至淮海路魏府新居。新居在一幢剛建好的住宅樓內，白壁軒窗，空空蕩蕩，人員尚未入住，只是空屋中停放著魏老遺體，算是進宅之第一人了。瞻仰高傲而孤寂的老友遺容，平和而安詳，不再有我所熟悉的傲然、淡然、凜然、忿然、悽然神色，畫上的是一個圓滿的句號。行禮之際，我沒有能控制住奪眶而出的幾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