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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人文2022-01-15
簡介在明清時期,徽州一府六縣所出的商人雖然統稱為“徽商”,但各縣的側重點又有所不同,歙縣主要以鹽商最為著名,休寧人擅長於典當業經營,而婺源主要是木商、墨商和茶商,績溪人則多是小商小販,以從事徽館業為數眾多

席豐履厚指的是馬嗎

(一)

新安故郡,古歙新城,山明水秀,人傑地靈。

……試看一村一落,鹹居萬戶人煙;某裡某鄉,稱慕千年宗族。

……奈無良田萬頃,空餘大廈千間;雖生居於故國,常作客於他鄉。

別堂上高年父母,淚自漣漣;拋閨中弱質妻兒,心猶悒悒。

僕僕風塵,別故鄉而竟去;依依楊柳,向異地以馳驅。

……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明清徽州府圖

地處皖南低山丘陵地區的徽州,明清時代是個府級行政建制,下轄歙縣、績溪、黟縣、休寧、祁門和婺源六縣。在傳統時代,因地少人稠,糧食難以自給,許多人不得不外出務工經商。誠如徽州俗諺所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歲,往外一丟。”當地人自嘲 ——前世作孽,才生在徽州這樣自然條件相當不利的環境中。人們到了十二三歲(一說十三四歲),其中的不少人接受過基礎教育,此後,除了在家務農或繼續讀書深造者外,絕大多數的人就被父母送到外地做學徒,服賈經商,所以說是“往外一丟”。

正是因為大批的徽州人外出居廛列肆、貿販取贏,所以明清方誌明確記載:“徽州人以商賈為業。”關於這一點,太平天國前後的著名學者汪士鐸,甚至直接稱徽州的土產為“買賣人”。在明清時期,徽州一府六縣所出的商人雖然統稱為“徽商”,但各縣的側重點又有所不同,歙縣主要以鹽商最為著名,休寧人擅長於典當業經營,而婺源主要是木商、墨商和茶商,績溪人則多是小商小販,以從事徽館業為數眾多。所謂徽館業,也就是徽菜館和徽麵館。

以鹽商為例,胡適先生在他的《口述自傳》中就曾指出:

徽州人的生意是全國性的,並不限於鄰近各省。近幾百年來的食鹽貿易差不多都是徽州人壟斷了。食鹽是每一個人不可缺少的日食必需品,貿易量是很大的。徽州商人既然壟斷了食鹽的貿易,所以徽州鹽商一直是不討人歡喜的,甚至是一般人憎惡的物件。

在明清時代,徽州鹽商以兩淮鹽商最為著名,他們將蘇北的淮鹽運往長江中、下游各地,其行銷範圍包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和江蘇等地。其時,兩淮鹽業的中心是在揚州,所以兩淮鹽商中最為著名的商人亦即揚州鹽商。明代萬曆和清代乾隆年間,兩淮鹽業處於極盛階段,許多鹽商皆囊豐篋盈。根據文獻記載,明代萬曆年間,揚州鹽商的資本超過3000萬兩。及至清乾隆時代,淮南鹽務如日中天,一百數十家的徽商西賈麇聚廣陵,“蓄資以七、八千萬計”。清代前期,康熙、乾隆皇帝先後六次南巡,前往江、浙各地巡視、遊觀,其接駕開支多出自淮、浙鹽商。揚州鹽商之誇奢鬥富,連乾隆皇帝都曾驚歎:“鹽商之財力偉哉!”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徽州鹽商文書(見王振忠主編《徽州民間珍稀文獻整合》第24冊)

在傳統時代,鹽商與醬商往往是二位一體,這是因為製作醬料的最主要成分之一就是鹽。其時,在江南的核心地帶蘇州,當地最負盛名的醬商就來自徽州歙縣之大阜村。在歙縣南鄉,民間素有“周漆吳茶潘醬園”的說法,意思是歙南周邦頭的周氏,主要從事漆業經營。在明清時代,“徽嚴生漆”聞名遐邇,徽商在江南各地開了很多茶漆鋪(亦即兼售生漆的茶葉店),其間所售生漆也就是“徽嚴生漆”。除了周氏經營漆業之外,歙縣南鄉的吳氏主要經營茶業,而大阜潘氏,則在江南各地從事鹽業和醬業經營。潘氏家族對於中國社會(尤其是江南社會)有著重要的影響。在政治上,蘇州“貴潘”出過潘世恩這樣的中央級官僚,其人一生為官數十年,歷事多位皇帝,被稱為“四朝元老”。而在文化上,遷居蘇州的大阜潘氏中,出現了不少收藏家和學問大師。一直到當代,上海博物館、圖書館珍藏的文物、典籍中,就有不少來自蘇州的潘家。歙縣大阜潘氏遷居蘇州之後,因經營鹽、醬等業發財致富,並逐漸將商業資本轉化為文化資本,遂成為江南一帶著名的文化世家。

在江南,富裕程度僅次於鹽商的還有徽州之典當商。在明清時代,江南一帶流行著“無徽不成典”之說,意思是典當業大多為徽州人所開,即使是晚清民國時期徽州典當衰落以後,一些並非徽人開設的典當中,徽州出身的典當鋪職員也佔相當多數。在徽州,休寧的典當商尤其著名。在江南社會,一方面,“濟一朝燃眉之急,供萬家不時之需”,遍佈城鄉各地的典當鋪酌盈劑虛、便民緩急,為下層民眾須臾不可或缺,這具有一定的正面意義。但在另一方面,“荒年熟典當”,典當業亦時常乘人之危而暴發不義之財,似乎成了城市、鄉村社會貧困化的罪魁禍首,這一點,被世人不斷地強化,從而造成民眾強烈的負面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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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筆下舊中國的當鋪(網路圖片)

除了鹽商和典商之外,徽州木商也相當著名,民間俗有“鹽商木客,財大氣粗”的說法,“木客”也就是木商。徽州地處萬山之中,森林茂密,盛產杉木。自南宋定都杭州以來,徽州的木材就順著新安江源源東下,這些木材除了供官府建設宮殿、造船之用外,於一般民眾的需求而言,還可用以打造棺材。在明清時代,江南一帶素有“生在揚州,玩在杭州(或蘇州),死在徽州”之諺。這句俗諺的意思是——揚州是不少徽州鹽商聚居的地方,故而很多徽人後裔就生在揚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的市廛盛況和杭州之西湖美景令人流連忘返,故曰“玩在杭州(或蘇州)”。至於所謂的“死在徽州”,則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徽州是中國風水學的中心,徽州羅盤(史稱“徽盤”)蜚聲遠近;二是徽州的棺材板極負盛名。關於這一點,早在明清世情小說中,就常見有“婺源加料雙軿”壽板的記載。直到晚清時期,在《申報》等近代報刊上,也仍然時常刊載出售婺源壽板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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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江南的木客會館、“徽嚴生漆”店(法國國家圖書館所藏《蘇州市景商業風俗圖冊》)

鹽、典、木號稱“閉關時代三大商”,是當時實力最為雄厚的商人。除此之外,較具特色的還有績溪之徽館業。徽州人的飲食有著比較獨特的口味,其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嗜油(雖然說嗜油是中餐飲食中比較普遍的特點,但徽菜在這方面似乎表現得更為突出,尤其是對豬油的特殊嗜好)。從總體上看,徽菜雖然油膩,但在明清時期,隨著徽州移民的大批外出以及徽商財力之如日中天,徽菜館和徽麵館盛行一時。及至民國時期,王定九所編的《上海門徑·吃的門徑》中還形容申城是“徽氣籠罩的上海街市”,他分析說:“徽人在上海的典質業中服役的最多,富有勢力,上海的典當押肆,無論哪條街上,終有一二所,徽館為適合同鄉人的口味,所以和典當押肆成正比例,也是每一條街上必有一二所。”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民國時期上海的徽菜館合同股據

在徽州,民間有“一等生業,半個天下”的俗諺,這是指徽州人以經商為第一等生業,活動的地域集中在長江中下游地區。而在這些地區,歙縣的鹽商,休寧的典當商,婺源的木商、墨商,績溪的徽館業商,等等,全都以其鮮明的特色聞名遐邇。

(二)

在明清時代,江南是徽商重點經營的區域。因此,當地民眾對於徽商的刻畫也特別豐富而生動。較早談到徽商活動的《雲間雜識》,就出自江南的核心地帶松江府,其中提及:“松民之財,多被徽商搬去。”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江南百姓的財富都被徽商盤剝殆盡。在當時,社會上始終瀰漫著一種仇富的情緒,許多人只看到富人席豐履厚,過著誇奢鬥富、紙醉金迷的生活,遂在心理上產生了嚴重的失衡。

譬如,佚名《雲間雜誌》卷下記載:明代松江華亭人錢福(號鶴灘),垂涎於江都某妓,及至揚州,該妓已嫁與鹽商,“乃往謁商,……祈一見妓耳。商許之,出妓把酒。酒酣,妓出白綾帨,請留新句,公遂書一絕:‘淡羅衫子淡羅裙,淡掃蛾眉淡點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賣鹽人。’”此一故事,在另一部晚清的笑話集——獨逸窩退士所輯之《笑笑錄》中,亦有類似的記載:

杭州妓者,多鬻身鹺客,一妓號素蛾,為歙商所據,吾鄉黃南谷過之,見壁上小像,書曰:“淡紅衫子淡紅裙,淡淡梳妝淡點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將來付與賣鹽人。”

“獨逸窩退士”不知姓甚名誰,但他系蘇州人則是可以肯定的。在他的筆下,舞扇歌裙、淺斟低唱之場景從揚州轉移到了杭州,但主角之一仍然還是席擁豐腴的“鹺客”(亦即鹽商)。其實,兩個故事出自同一母本,角色常新而劇情不變——傾慕芳姿的主人公究竟是錢福還是黃山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所反映的江南文人對於徽商根深蒂固的反感和偏見。此種仇富心態相當普遍,在當時的不少文學作品、曲藝節目中,“徽州朝奉”通常皆以反面形象出場,他們奔逐於貨利之場,迷戀聲色犬馬……在三言二拍等明清世情小說中,徽州朝奉總是與為富不仁、吝嗇好色聯絡在一起。

清人沈起鳳在《諧鐸·鄙夫訓世》中,就以極端的方式,刻畫了徽商的社會形象。文中的那位徽商,在江南的核心地帶——蘇州以小本起家,後來透過賣布發了大財。他大言不慚地說:要想致富,必須先治“外賊”,後治“內賊”。所謂外賊,就是眼、耳、鼻、舌、身。具體言之,不要念圖美色,找個醜女人做老婆,一樣可以生兒育女;耳朵不要聽靡靡之音,在野地裡聽聽秧歌就可以了;鼻子也不要聞香氣,聞聞馬糞的氣味也不錯;山珍海外無非是舌尖上的享受,我整天喝稀粥吃鹹菜,也能吃得飽;至於穿衣打扮,穿得再好,完全是便宜了他人,他們看在眼裡舒適,而我卻花了血本。其實,只要用樹葉做衣裳,將草戴在頭上,從頭到腳不花一分錢,最好。至於“內賊”,也就是仁、義、禮、智、信。有人做慈善事業,我從來不做這樣的傻事,免得揮霍了自家錢財;我見利就上,可以一生享用;常言雖說要禮尚往來,但我卻來而不往,這樣就可以佔人便宜;聰明人往往會遭人所忌,我整天渾渾噩噩,可以長久保持平凡的幸福;至於誠信更是無益於事,我不妨嘴上慷慨些,但心裡卻不以為然,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失信,所以就不會上門找我要錢。這五方面,是去除內賊的“訣竅”。總之,做人要精明,不要臉,不好名,不顧廉恥,笑罵由人,長此以往,要想致富,真是易如反掌……

此類貌似勸懲警世之語,當然是譏刺徽商的段子。類似於此的噱頭,在江南的評彈、灘簧中亦時常可見,折射出瀰漫於江南民間頗為普遍的仇富心態。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江南水鄉

在當時人的印象中,這些來自皖南的暴富財佬,術恃錢神,家藏金穴,整日價追逐於聲色貨利之間,驕奢淫佚,暴殄天物。而在事實上,他們中的不少人,在創業拓地的年代窮途遠涉、艱苦打拼。一些人以勤儉起家,朝思暮算,未嘗稍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有人在紀念胡適先生的一篇文章中指出:從前徽商走遍全國,往往揹著一個口袋,裡面裝著炒米(或炒麵粉),每到一地方,只要問老闆要點水喝,就可聊以充飢。因為水是不要錢的,有水和炒米一吃,便省下了伙食費的大筆開支——這應是昔日不少徽州人外出的慣例。從中可見,徽商之吃苦耐勞、精打細算顯然也是有目共睹的。但到了富二代、富三代,生在高牆大院、長於婦人之手的小朝奉,花柳聚賭,輕裘肥馬,“不思祖業多艱苦,混灑銀錢幾時休”。

如何改變徽商的這種社會形象,從明代中葉起就引起了徽州人的重視。他們不僅透過引觴醉月、玩景吟詩,與文人墨客商榷於文墨之間,以提高個人的文化素養,而且還輕財樂施、矜孤恤寡,透過諸多方式在各地從事慈善事業,殫思竭慮地改變世人心目中固有的暴發戶印象,以期塑造出嶄新的整體形象。此種整體形象,亦即徽商的“賈而好儒”、“富而好禮”。

(三)

徽州地處萬山之中,從地理環境上看相當閉塞。但由於徽商呼朋引類地持續外出,又不斷地將經商所得利潤匯回桑梓故里,將各地的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不斷地引入徽州。再加上長期以來徽人重視文化積累,故而徽州文化遂呈現出通俗文化與精英文化同生共榮的奇特景觀。

對於江南而言,徽商在很多地方都是外來者,他們在城鎮鄉村聚居,逐漸開枝散葉,生根發芽,由僑寓商人逐漸成為當地的土著,從而完成了由祖籍地緣向新的社會圏的轉移。由於移民人數眾多,遷移過程又持續不斷,再加上財力雄厚,且人群素質相對較高,其步履所至,音聲所及,對於江南社會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大致說來,最主要的影響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為江南社會輸送了大批的人力資源,並在江南獨特的人文環境、膏腴雨澤滋養中,湧現出諸多傑出的人才。許多徽州人走出萬山之中,廣拓見聞,不僅促成了各個僑寓地社會文風的嬗變,而且,對於徽州本土之變遷也有著重要的影響。對此,胡適先生曾說過:

……我鄉人這種離家外出,歷盡艱苦,冒險經商的傳統,也有其文化上的意義。由於長住大城市,我們徽州人在文化上和教育上,每能得一個時代的風氣之先。徽州人的子弟由於能在大城市內受教育,而城市裡的學校總比山地的學校要好得多,所以在教育文化上說,他們的眼界就廣闊得多了。因此在中古以後,有些徽州學者——如十二世紀的朱熹和他以後的,尤其是十八、九世紀的學者如江永、戴震、俞正燮、凌廷堪等等——他們之所以能在中國學術界佔據較高的位置,都不是偶然的。

胡適本人就出自績溪的茶商世家。他家自祖上就在上海浦東川沙開了幾家茶葉鋪,最早的一家叫“胡萬和”茶葉店,位於川沙鎮的大街正中,頗為氣派,因為其時川沙尚未建縣,故而當地流傳著“先有胡萬和,後有川沙縣”的俗諺。由於家族中的不少人都在上海經商,所以胡適自小就負笈上海接受教育,後前往美國留學,成為中國現代史上成就卓著的一位學者、文化名人。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胡適題簽的《徽州旅滬同學會會刊》

除了在學術界和思想界的這些頂尖人物之外,徽州在科舉上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據旅美學者何炳棣先生的統計,在明清時代,徽州府人習詩書,戶聞弦誦,從1647年到1826年,徽州府產生了519名進士(包括在本地考中進士和寄籍他鄉及第的),在全國科甲排行榜上名列前五至六名。在此同時的180年間,江蘇省產生了一甲進士(狀元、榜眼、探花)94名,其中有14名出自徽州府;浙江一甲進士59名,有5名是徽州人。這些人冠帶榮身,科甲流芳,在江南各地形成了一些世代簪纓的文化世家。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徽州的科舉捷報

在歷史上,徽州湧現出諸多著名的人物,從明清進士一直到現當代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人才都相當之多。胡適先生甚至說,“徽州人正如英倫三島上的蘇格蘭人一樣,四出經商,足跡遍於全國。最初都以小本經營起家,而逐漸發財致富,以至於在全國各地落戶定居。因此你如在各地旅行,你總可以發現許多人的原籍都是徽州的。例如姓汪的和姓程的,幾乎是清一色的徽州人。其他如葉、潘、胡、俞、餘、姚諸姓,也大半是源出徽州。當你翻閱中國電話簿,一看人名,你就可知道他們的籍貫。正如在美國一樣,人們一看電話簿,便知道誰是蘇格蘭人,誰是愛爾蘭人,誰是瑞典人、挪威人等一樣的清楚。”這些,都說明徽州移民對於外部世界有著重要的影響。

除了為江南輸送了大批人才之外,徽商對於江南社會的重要影響還在於:促成了財富的流動與嚴密的商業規範之確立。在明代,一些徽商巨賈的資本規模是數百萬兩白銀,及至盛清時代,那些大徽商的資本則多達上千萬兩。由於財力雄厚,這使得徽州的借貸資本比較充裕,一般人都可以比較容易地獲得民間借貸的融資,獲致出外務工經商的本錢。正是因為這一點,使得小本起家的人數大大增多。

在民間借貸之外,以個人信用為擔保的“做會”,也是獲得低息貸款的有效途徑,這對於徽商之崛起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明清以來,江南各地流行的一種會,就叫“徽會”,亦即以徽州約定俗成的規範“做會”。對此,費孝通先生在《江村經濟——中國農民的生活》一書中指出:

不久以前,有人提出一個比較簡單的互助會辦法,叫徽會,因為據說這是從安徽傳來的。這個會的收款次序,及每個會員交納的款數,均事先約定。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流行於江南各地的徽州“做會”規範

費先生的名著《江村經濟》一書作於1935年,其中提到了“不久之前”傳入吳江縣廟港鄉開弦弓村的“徽會”。另外,2005年,安徽學者徐越、方光祿曾介紹過1931年的一種會書,稍早於《江村經濟》的年代。在會敘中,有“至於收發,悉照新安古式,而今湖地皆遵”之語。“新安”亦即徽州之舊稱,這顯然反映出——湖州一帶邀會的做法,也是源自徽州。上述二例皆表明,徽州人做會的規範,受到了江南各地人的遵循。在傳統時代,做會是民間融資的一種重要方式,它使得徽州乃至江南社會充滿了商業活力,因此絕不能小覷此類的“徽會”。

除了“徽會”之外,徽商在各行各業的不少經營慣例,也逐漸成了江南一帶共通的商業規範。例如,在明清時期,松江府所出的棉布號稱“衣被天下”,此處生產的棉布銷往大江南北、全國各地,甚至還遠銷到世界上的其他國家。當年,在國際上非常著名的“南京布”,就主要出自包括松江府在內的江南地區。而從事此類棉布貿易最為重要的商幫之一,就是徽商。關於這一點,除了方誌、筆記、文集資料的記載之外,還有現存的不少寫本文獻可資佐證。到目前為止,我所掌握的《布經》抄本計有五種,這些商業書酌古準今、發凡起例,對於制布業之原料產地、棉布市鎮的分佈、銷售區域,以及徽商、西賈對於商業書創作之貢獻與交流等,皆有具體而微的描述。其中的四種,都是以棉布業中心松江府為重點區域展開記錄,只有一種範圍更廣,涉及江南和浙西的金華府蘭溪一帶,這當然也在廣義的“江南”範圍之內。至於其編者,除了一種是山西商人所編之外,其他的四種皆出自徽商之手。這些,都從諸多側面反映了徽商與江南商業的密切關係。從文字的內容來看,徽商在布業經營中扮演著最為重要的角色,他們在長期商業實踐中所總結出的經驗與規範,也逐漸為同行業的其他商人所吸收、總結與遵循。再如,明清以來,江南各地素有“無徽不成典”的說法,根據前人的研究,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典當業的人事組織有徽幫式、寧波幫式和紹興幫式等幾種代表性的典當業組織。其中,“以徽式典當的組織最為嚴密,責任明晰,合於管理精神”。(潘敏德:《中國近代典當業之研究(1644—1937》)典無廢人,經營管理的制度化,是徽州典當經營文化的一個特點。所以,源自徽州的“朝奉”一詞,後來竟成了典當業中職員的統一稱呼。類似於此的情況,在木材、制墨等行當中亦所見頗多。這些,在在皆可反映出——徽州人制定的商業規範,在江南各地極為盛行。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反映徽商布業經營的商書——《布經》抄本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典業須知錄》等徽州典當秘本(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收藏)

徽商對於江南社會的重要影響,還表現在他們與長江三角洲城鎮化程序的關係上。明清以來,長江中下游地區廣泛流傳的“鑽天洞庭(或龍游)遍地徽州”、“無徽不成鎮”等俗諺,就極為生動地反映了這一重要影響。所謂無徽不成鎮,是指在長江中下游一帶的市鎮中,徽商的活動相當活躍。根據胡適的闡釋,在長江中下游一帶,一個村落如果沒有徽州人,那這個村落就只是個村落,徽州人進去了,就會開設店鋪,開展貿易經營,逐漸發展商業,從而將一個村落轉變成市鎮。胡適出自徽商世家,他對“無徽不成鎮”的解釋容或略有誇張,但其中心意思是說,徽商在江南許多地方的城鎮化程序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的確,在明清時代,長江中下游各地的城鎮中,徽商幾乎是隨處可見。17世紀初編纂的萬曆《歙志》中,有一篇內容頗為豐富的《貨殖》,其中就提及:

今之所謂都會者,則大之而為兩京、江、浙、閩、廣諸省,次之而蘇、松、淮、揚諸府,臨清、濟寧諸州,儀真、蕪湖諸縣,瓜洲、景德諸鎮,……故邑之賈,豈惟如上所稱大都會皆有之,即山陬海堧、孤村僻壤,亦不無吾邑之人,但云大賈則必據都會耳。

在明代,歙縣是徽州一府六縣中經商風氣最為熾盛的二縣之一(另一為休寧)。上述這段話,基本上可以代表徽商眼中的全國各大城鎮。其中所提及的“蘇、松”,也正是腹地膏腴的江南核心地帶。而從諸多歷史典籍來看,在當時,無論是繁華都市還是僻野鄉村,處處皆可看到徽州人的足跡。1933年,胡適在北平寓所寫信給族叔胡近仁,討論《績溪縣誌》編纂的體裁,其中談道:

縣誌應注重邑人移徙經商的分佈與歷史。縣誌不可但見小績溪,而不看見那更重要的“大績溪”。若無那“大績溪”,小績溪早就餓死,早已不成個局面。新志應列“大績溪”一門,由各都畫出路線,可看各都移殖的方向及其經營之種類。

在這裡,出自徽商世家的胡適提出了“小績溪”和“大績溪”的概念,提醒人們應注意歷史時期徽州商業網路的編織。此後,當代的徽學研究者在他的啟發下,引申出“小徽州”和“大徽州”的概念,將徽州社會經濟史置諸長江中下游乃至整個中國的背景中去考察。所謂小徽州,是指徽州本土的一府六縣,而“大徽州”則是指徽商活躍的區域,特別是長江中下游地區。“無徽不成鎮”的江南,是徽商重點經營的區域,自然也是“大徽州”的核心地帶。明清時代“遍地”可見的徽商佔據了商業上的重要位置,可以說是執商界之牛耳。徽商的活動,極大地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繁榮和江南市鎮之發展。

徽商對江南的重要影響,還表現在社會文化方面。徽商在江南各地的頻繁活動,曾引起明清時代社會風尚的重要變化。徽商的大批外出,導致了“徽禮”(徽州禮俗)在長江中下游一帶的盛行。徽州的祭祀禮俗,恪遵朱熹的“文公家禮”,由此形成的“徽禮”,在徽州乃至徽商所到的整個南中國地區,都有著重要的影響。僑寓各地的徽州移民,透過家祭、祠祭、墓祭、會館祭等,使得徽州的禮俗為世人所熟知——這就是長江中下游各地頗為流行的“徽禮”。精密詳備的“徽禮”,使得僑寓異地的徽州人大大區別於其他各地的人群。

另外,明代中葉以來,徽商在江南各地大規模地收集古玩、文物,波流風靡,曾引起整個社會鑑賞時尚的變化。當時,財聚力厚的徽商憑藉著鉅額資產,大量購置金石、古玩和字畫。最初,那只是對士大夫生活方式的一種盲目模仿。他們認為:“雅俗之分,在於古玩之有無。”因此,不惜重價,動輒成百上千件地收購。這種舉動,曾受到文人士大夫的嘲笑。此後,隨著接觸的贗品和真品既多,徽州人的鑑賞水平亦日益精進,湧現出不少賞鑑名家,收藏的精品也多“海內名器”。於是,至遲到16世紀,在東南的文化市場上,新安商人儼然成了操執牛耳的盟主——“徽人為政,以臨邛程卓之資,高談宣和博古圖書畫譜”。當時,由於徽州人囊豐篋盈,獨具慧眼,賞鑑精到,以至於整個社會的審美旨趣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王世貞就曾經說過,明初繪畫崇尚宋人,但自嘉靖後期以來忽重元人手筆,以致從倪元鎮到沈周的畫幅,陡然間增價十倍;瓷器原先以五代宋朝的哥、汝諸窯為珍,隆慶末年以還,世變日新,競奇炫巧,社會上“忽重宣德以至永樂、成化,價亦驟增十倍”。他認為,究其原因,“大抵吳人濫觴,而徽人導之”。所謂“吳人濫觴”,指的是蘇州作為傳統上的文明淵藪,“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而徽商作為後起之秀,居然取前者而代之,從而為自己贏得了一個“近雅”的評價。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窮廬翰墨林》:上海徽商的鑑藏著作

綜上所述,由於席豐履厚、移民持續不斷、人群素質相對較高,因此,徽商對於江南社會有著重要的影響——它為江南輸送了大批人才,促成了財富之流動和嚴密的規範,造就了江南城鎮及文化的繁榮……從徽商在歷史舞臺上的落地生根、發榮滋長,以及與一般民眾頻繁的社會互動,可以從諸多側面清晰地把握江南區域社會之變遷。因此,我們研究江南社會文化,不能不重視明清徽商的影響。

王振忠:江南歷史舞臺上的徽州商人

王振忠著:《從徽州到江南:明清徽商與區域社會研究》,“江南文化研究叢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版。

(本文原題《明清徽商與江南社會》。文中圖片凡未註明出處者,皆為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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