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花：專注於未來的生活，而不是糾結於過去

西安之行是媽媽期待已久的計劃，她在電視上看了大小雁塔、兵馬俑、華清池的介紹，就很希望我可以帶她到實地去看看，加上好朋友常常從西安寄來臨潼的石榴和洛川的蘋果給媽媽吃，所以媽媽對西安既有感性也有理性的認知。國慶假期，家人便一起來到西安。

在西安朋友的幫助下，這一行增加了許多內容，除了兵馬俑、大小雁塔之外，還看了大唐芙蓉園表演、西安古城風貌，品嚐了西安餃子、羊肉泡饃。為了吃到正宗的羊肉泡饃，朋友還專程陪家人到臨潼。媽媽特別開心。

一個新的城市，因為有朋友在，感覺就像在家一樣的踏實。

我對西安抱有獨特的親切感。30年前到西安時，曾得到莫不相識人的鼎力相助，讓自己在深夜大雨中有了落腳之地，為此我寫了一篇題為《信任》的短文。因為西安人，讓我真切地理解到信任帶來的美好。此番與媽媽再來西安，朋友再一次給我這份信任的溫暖。

西安形成的這份包容，一定是和這個城市的文化秉性相關。當你默然佇立在古城牆前，傳統建築所隱然透出的雍容氣象破空而來，使你彷彿置身在宏大祥和的世界，內心引起陣陣激盪。

西安給人的這份信任，一定是和這個城市的歷史秉性相關，當你默然佇立在兵馬俑前，一個個質樸、粗獷而又堅定的兵將，就這樣安靜地堅守著，堅守了2200多年。

因為我特別喜歡古城牆，從西安博物館出來，帶媽媽去看西安古城牆。我總是喜歡在古城牆前默默地佇立一會兒，在若有所悟的深情凝視中，默默接受著溫和的撞擊。

雖然，在歷史進化的過程中，不宜過分崇拜傳統，迷戀過去，但是，透過對傳統事物的省思與接觸，或許才能夠更具體地領悟傳統。

就如相法端嚴的古城圍牆一樣，雖沒有金壁輝煌的外貌，卻有潛沉淵深而又包容豐富的厚重，唯有以淡泊寧靜之心去相遇，方可相互感應。

就如這7300多個秦兵馬俑一樣，沒有絢麗的盔甲，但他所能有的堅定決然、擔當決然，唯有以安然處之之心去相遇，方可由心呼應。喜歡如此對話和呼應，自己因此得到內在的感悟和沉澱。

遊畢西安城，前往壺口瀑布。黃河壺口瀑布是中國第二大瀑布，位於山西吉縣（屬臨汾市）和陝西宜川縣（屬延安市）交界處。250米寬的黃河水在這裡驟然被束入30米寬的峽谷，並形成30米的落差，猶如巨壺倒懸傾注，因此稱為壺口，氣勢頗為壯觀。

我認識它是因為50元人民幣背面的壺口瀑布圖案，而《黃河大合唱》中體現的那雄渾之勢總是在內心中感染我。「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這是中華民族母親河哼唱的最強音，這是炎黃子孫代代相傳的力量源泉，一直渴望貼近壺口瀑布，帶媽媽去看壺口瀑布因此是此行西安最重要的計劃。

因為渴望看到夢中的景觀，從西安出發的路上滿是期待著。車拐過最後一道山樑，驀然，一股驚天動地的聲浪鋪天蓋地而來，黃河以雷霆萬鈞之勢，吶喊著迎接我們。

車停道旁，牽著媽媽，踏著黃泥，罩著風雨朝著壺口走去。細雨中不太晴朗的天，似乎更契合黃色渾濁的河水，飛流瀉下的巨大轟鳴，敲打著的心鼓，而心只有和飛瀑一樣去震動、去轟鳴。

黃河從約古宗列開始，從涓涓溪流，由其巨大的包容，匯成了蔚為壯觀的大河。黃河入「壺口」處，湍流急下，激起的水霧，騰空而起，恰似從水底冒出的滾滾濃煙，十數里外可望。

我們在10月來到壺口，流量適中，氣溫不高，瀑布落差在20米以上，急流飛濺，形成瀰漫在空中的水霧，終於見到著名的「水底冒煙」一景了，大家都很興奮。

靠近壺口瀑布旁，立刻被她博大的氣勢所震撼。人們用「山飛海立」來形容壺口瀑布磅礴氣勢，此時，我才知曉李白為什麼寫「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穿千里長峽，滔滔激流直逼壺口，突然束流歸槽，滾滾黃水從天際傾瀉而下，勢如千山飛崩，四海傾倒，奔放無羈。

此時在腦海中「黃河大合唱」的旋律驟然升起，就是這樣的氣勢，就是這樣的浩大，就是這樣的不可阻擋。

抬頭仰望瀑布時，不由得迸發出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奔騰而至的洪流，有一種如山傾倒的壯烈，撞擊著你的靈魂，這一刻你除了相信力量不可擋之外，幾乎無法有任何其他的想象。

有人說壺口瀑布是「那種瘋狂和奮勇的噴撲讓堅硬如鋼的岩層不得不退讓，無法不動容」的存在，站在她的面前，你會認同這種狂放不羈、排山倒海的氣勢；你會認同前仆後繼地、毫不間歇、也毫不猶豫地瘋狂向前的氣勢；你會認同這種聚焦前往、專注前行的氣勢。是的，這就是黃河，這就是孕育中華民族底蘊和氣勢的母親河。

夾著雨水與河水的空氣籠罩在我們四周，攙扶著媽媽一步一步走到最靠近瀑布的地方，媽媽和我們一樣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全然不顧黃色的泥漿已經溼透了她的鞋子和褲腳。

她吶吶地說：「比電視上的要好看好多好多倍啊！」她招呼孩子們快點走到瀑布前，觀看比電視要好看得多的風景。挽著媽媽的手臂，並肩仰望著壺口瀑布，專注地感受這空前的震撼。

自然無法用任何手段來複制，每一刻、每一個瞬間、每一滴水珠、每一朵浪花都無法區分彼此；而這一刻你的感受也無法與那一刻你的感受相一致，人生也如自然一樣，無法複製。

珍惜每個時刻，珍惜與家人在一起的每個瞬間，這才是真實的、可以感知的存在。

我很珍惜與媽媽、家人共享親近自然的這種時刻。往往這個時候，媽媽和我都會顯現出極為單純的一面，所有的感受和情感，都可以和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不會讓任何一種心緒和情感悄悄溜走。我們都會極其專注於每一個存在，專注於自然的內涵，這份專注可以拋開一切煩惱，也可以淨化人的心靈。

外公在媽媽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外婆一個人帶大媽媽。在舊時的社會里，可以想象母女兩人的生活是多麼的不容易。也許是這樣成長的環境，媽媽順勢的力量非常強，在我印象中很少聽到她談論過去，甚至我們講起過去的時候，她也會提醒我們，不要說過去那些不好的東西，沒有必要去說、去想，這是媽媽的原則，也是媽媽的習慣，換個角度看，媽媽習慣於專注未來。

專注賦予事物無可比擬的力量，就如黃河之水在成為瀑布之前，黃河的河床足有1000米寬，而到了這裡，兩岸岩石陡然一縮，形成了一條只有30米左右的狹槽。不僅如此，槽道下又奇特地出現了一個高低懸殊，落差極陡的深谷。於是，漫流而來的黃河水流在這裡聚為一股，齊心協力地朝狹槽裡奔湧噴吐，這種專注的力量形成了無堅不摧的剛烈。

倘使生活中，能夠擁有專注的習慣，也便有了如壺口瀑布般的力量，沒有任何困難可以阻擋你，也沒有任何障礙阻礙前行。

我從不知媽媽小的時候經歷過什麼樣的痛苦，雖然我知道她從小到大從未穿過鞋子；我從不知媽媽一生中經歷過什麼樣的磨難，雖然我知道媽媽為了跟隨爸爸一個人從湛江來到了黑龍江，語言不通，飲食不通，興安嶺冬日的寒冷，一定給過媽媽巨大的考驗。但是，因為媽媽從不生活在過去，所以在我所有對於媽媽的認知裡，也從未有過她抗爭的記憶，只有接受，只有前行，這樣專注生活好每一天，讓媽媽可以安然享受今天子女的疼愛。

空氣中瀰漫的溼氣更重了，擔心媽媽受涼，我們依依不捨地離開壺口瀑布前往延安。拜訪延安的安排也是媽媽喜歡的。媽媽在湛江的一個小漁村長大，她很珍惜新中國帶給她的新生活，在媽媽的內心中，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國家富強帶給她的，這一次到延安，媽媽也該算是尋親人來了。

天還是在下著小雨，小時候在語文課本中描述的延安寶塔就呈現在眼前。延安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發祥地之一、軒轅黃帝的陵寢就安臥在延安境內的橋山之巔，被炎黃子孫尊稱為「人文初祖」。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延安以其「邊陲之郡」「五路襟喉」的特殊戰略地位，成就了一個又一個英雄好漢。吳起、蒙恬、范仲淹、沈括等許多中國古代名將在此大展文韜武略，上演了一幕幕金戈鐵馬的悲壯史劇，到了二十世紀的上半葉，延安開啟了中國民族歷史上的全新篇章，我們也因此過上了新的生活，所以我能理解媽媽對於延安的認同。

我們在延安並沒有停留得太久就啟程回西安了。因為下雨，也因為假日，回程的路上遇到了大塞車，我們停留在高速公路上差不多10個小時，很擔心媽媽會覺得累、無聊，結果聽到了孩子們叫媽媽為「李教授」，感覺很驚訝，問孩子們此說法的緣由，為什麼她們的姥姥變成了「李教授」？

原來，車窗外有很多很粗的、巨大的管子，媽媽問孩子們，這些管子是不是發射火箭用的？孩子們知道那是鋪設地下水的水管，但是想不到姥姥會問到「火箭發射」？覺著這樣高深的問題，應該只有教授才會想到，所以就評定姥姥是「李教授」了。當媽媽知道這些管子是拿來輸送水的，她自己也被自己的高深弄得哈哈大笑，聽到孩子們和媽媽打趣的笑聲，我知道塞車這件事根本不會影響到什麼。

這份安然處之的習慣，真的非常棒！媽媽如此，孩子們也學會如此。人真的會遭遇到很多很多預想不到的事情，人的一生中，會有很多很多事情完全不按照你的計劃來展開。有些人遇之則沮喪，有些人遇之則安然，我們則屬於後者。

我常常對學生說：

「逆來順受」是一個很好的品性，只要我們專注於內在的成長，就不會受到外境的干擾，哪怕是逆境，如果你有能力順著去接受，逆境也變成順境。

一位哲人說：「在遇到阻礙的時候，河水從來都不會停止前進的步伐；河水會同自身的力量把障礙物擊得支離破碎，或者從障礙物的上方奔騰而過，或者從其下方潛行，或者從其一側繞行；河流永遠不會靜止，它一直不停流動。如果可以這樣措辭，我會說這是一種充滿智慧的隨機應變。」

我特別喜歡這段話，「充滿智慧的隨機應變」就是要能夠接納環境，安然處之；就是能夠在每個時日尋找前行的動力，就是專注於未來的生活而不是糾結於過去，在我眼裡，媽媽就是充滿智慧的隨機應變者。

10個多小時之後，我們終於回到西安城中，此時璀璨的燈光已經盈滿了夜空，孩子們還在和姥姥開心地談著火箭發射器的學問，姥姥也愉快地接受了一個新的稱呼「李教授」，因為她高興地宣佈說，她的女兒是教授，所以她這個「教授」也還是夠格的，我們都被媽媽逗笑了。自西安之後，媽媽在家中就變成了「李教授」。（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