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公外婆

外婆12歲時嫁給同年同月，生日相隔16天的外公。外婆生前經常說，那時候小，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結婚，什麼是丈夫，當然也不知道怎麼做媳婦。只記得突然有一天，家裡來了幾個人跟外婆的媽媽說，娶親。外婆的媽媽就兌現承諾把她嫁出去了。

外婆與外公是指腹為婚，二人的父親是好友，兩個村莊相隔幾里路，一頓飯的功夫就能走一趟來回，農忙時是地鄰，農閒時是牌友，都是十里八村聞名鄉里的種地好把式，當然也是遠近聞名的好牌友。打牌聊天中，效梁山好漢，天地共鑑：生同性孩子就是異姓兄弟或姐妹，生異性孩子就是夫妻。兩位父親自覺做了一件惠及子孫的大事，回家後，在妻子及眾鄉鄰面前得意了好久。

1938年，外公12歲。中國處於戰略防禦階段，淞滬會戰以3。8：1的傷亡體現了中國人民不怕犧牲，誓死護衛祖國的民族精神；武漢會戰以1。7：1的傷亡，嚴重打擊了日本的狂妄氣焰；廣州保衛戰後，中國的戰略物資只能假道第三國。

這一年村裡派了任務：支差去黑茶山送物資、修炮樓、抬軍火。

外公的父親在返程中病逝。

外公的母親既傷心又擔心之前的指腹為婚，外婆家不承認。此時的外婆，家父去世，母親帶著她改嫁別處已有七年。

外婆嫁過來的這一年秋天，徵繳公糧！

以閆萬山為首的閆氏一族，決意認為孤兒寡母三人的收入高於閆萬山成年父子五人的收入，以當年土地收入的200%逼外公一家繳納，外公的母親把新收的糧食按公糧標準裝袋，盡搜犄角旮旯，就連雞窩鼠洞都沒有放過，當真是連一粒糧食都拿不出來了，眼見得全家要餓死了，連種子糧都交出去了，來年還有什麼？娶進門的新媳婦就要跟著她餓死了。作為外來戶，這些年受到的不公待遇齊湧心頭，不禁淚目漣漣……

終於在一個月朗星稀的深夜，她把前些日白天拆洗的被褥縫補好，衣服疊放整齊，家裡家外收拾一翻，撇下了酣睡的十二歲的一子一媳，九歲的幼子，在皎潔的月光照射下，慣性使然地走上那條蜿蜒小路，來到村裡婦女洗衣服的石巖板上，跳入那一汪深不見底的水潭……

我見過那一潭水，整個潭水在一塊月牙兒似的石板底下呈圓形狀，潭面凝碧晶瑩、平整潔淨，潭中水色非綠非藍，既不透明，也不發黃，潭水一動不動，顯得深不可測，像是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潭邊沒有《小石潭記》中的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只有光禿禿，軟綿綿的淤泥圍了一圈，讓人不敢靠近。悽神寒骨，悄愴幽邃的觀感更甚。

還沒來得及聆聽婆婆的教誨，還沒來得及體驗一下童養媳的生活，還沒來得及當個受氣的小媳婦，還沒來得及接受郭氏祖訓，婆婆就含恨而去。

生活在逼迫三個人一夜長大，但一夜終究是長不了多大的！

第二天近黃昏時，滿山瘋跑瘋玩的三人面對鄰村三個放牛人送來全身浮腫，五官膨脹的母親，驚恐大於悲傷。那一夜，三個人蜷縮在炕尾的角落裡低聲交談：院子裡的母親會不會活過來？會不會變成鬼嚇唬他們？他們會不會被鬼帶走？死了會怎麼樣？……

飢餓、恐懼終敵不過瞌睡，夜如深潭，三人互相依靠著沉沉睡去。。。

外婆娘家及遠在15裡地的郭氏宗親主持埋葬了婆婆。外婆該何去何從？最後雙方協商，過完七七，外婆被接回孃家，待滿18歲後再回婆家生活，期間要接濟外公及小叔子。

外婆回了孃家，勉強解決溫飽，卻每年都會送兩次糧食給外公及小叔子。六年中學會了洗衣做飯，餵豬養蠶，織布縫衣，待人接物……出落的亭亭玉立，身形苗條，大眼睛，古銅色的面板，腦後一頭烏雲般的秀髮，健康而青春。

外公埋葬了母親後，才發現家裡顆粒無從，只有地窖裡的土豆可以充飢，煮土豆，烤土豆輪著吃，還沒有等到吃膩土豆，地窖裡就只有老鼠跑來跑去了。就在腦子裡搜尋著走親戚，十五里地外的郭氏宗親家，三十里外的丈母孃家，三十五里地外的姐姐家，一年的大半年都在走親戚，有一頓沒一頓，飢一頓飽一頓……一顆雞蛋一分兩半，熬了三天。

最難熬的是冬天，原來穿過的棉衣越來越小，兩肘、膝蓋和屁股早已磨破，棉絮移位，有的地方疙疙瘩瘩，有的地方吹彈可破，一走動，全身刺骨得冷，好像風就在棉衣裡上下流動。

回屋生火，煙不從炕洞子流，在煙囪升騰，而是從灶口直冒，直入眼睛、鼻孔、耳膜、面板，吹一口氣，直抵肺部，嗆得咳聲連連，眼淚，鼻涕肆意橫行，繼而煙霧籠罩了整個窯洞，於是乎開門窗散煙……

坐在門檻上放聲大哭，哭聲淒厲，似訴似怨，掩埋在凜冽的北風中……

那個冬天他才真正知道：母親死了！熟得飯、暖得衣、乾淨的屋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