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張扣扣案的辯護詞之爭

從來沒有哪一篇辯護詞像《一沙一葉一世界》那樣引起過廣泛的爭議，有人認為振聾發聵，有人視為譁眾取寵。有人認為旁徵博引，有人認為華而不實。無論是貶抑還是讚揚，各種文章從能夠想到的所有維度，對這篇文章進行了全方位的分析和評價。筆者也反覆讀過全文，每一次它都會觸碰到你心底某個地方，帶來不同的感受，雖然已是“舊文”，但依然令人擊節讚歎，它帶來的思考和意義並沒隨時間的流逝而消亡。

有意思的是，鄧學平律師的辯護詞引發的熱議，一度超過死刑判決本身。恕我孤陋寡聞，這應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不，應該是有史以來，公眾對律師辯護詞最為關注的一次，而且將來也難以複製，很有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味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當然也讓許多刑辯律師羨慕嫉妒恨，甚至輻射引起了其他文字工作者的嫉恨，因為有的作者碼了半輩子文字，也未有一篇文章能如此吸引公眾眼球。

於是有律師包括刑辯律師稱，鄧律師的辯護詞是花拳繡腿，完全不得辯護詞寫作要領；有的明褒實貶，說鄧的辯護詞可算一篇優美的文章，但不能算一篇優秀的辯護詞；有的下嘴更狠，稱鄧為個人出風頭，把被告人往死裡送一程。還有人說這篇辯護詞是在向媒體和公眾炫技，是最不像辯護詞的辯護詞，是教科書式的無效辯護，儘管聲情並茂，旁徵博引，而法官卻是不為所動，其結果也確實沒能讓法官刀下留人，所以，它不算是成功的辯護，不該把這樣一篇文章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事實上，果真如此嗎？在我看來，法律懲戒並不能解決一切矛盾，張扣扣案也不會因張扣扣的死亡而皆大歡喜，相反，兩個家庭的疼痛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加深了。這篇辯護詞的社會意義不在於它的無法逆轉的結果，而在於它帶來的廣泛的社會關注以及深刻的思考，讓我們更深層次地追索事件之外的人性本質，鄧律和他的辯護詞在此案中所起的作用和意義不應該被輕慢和忽視，簡單說來，包括以下幾點：

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張扣扣殺害了三個人已經鐵板釘釘，案件事實已經確定，定罪事實方面幾乎沒有辯護空間，殺人抵命更古不變，法律也不可能因為張扣扣其情可恕而開一個口子，因為這將會是不好的示範作用，甚至是變相的鼓勵血親復仇。如果每個人都自恃正義而選擇手刃仇人，世界將會更加混亂，因此，張扣扣在現有法制框架下必死無疑，由此可想本案辯護難度何其之大，承辦律師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鄧學平接下來這個毫無勝算的案子，並義無反顧地為張扣扣去拼一線生機。他這種職業精神值得我們肅然起敬，他的文采也令人刮目相看，其在殷律師邀請下，毅然挺身為張扣扣辯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職業精神更是令人折服，正如律界前輩張思之當年為江青辯護一樣，不管他業務水平有多精進，要讓江青脫罪絕無可能。 大律師張思幾乎從未贏過自己代理的案件，就是這樣一位常敗律師卻有人評價他是“中國最偉大的律師”，他的辯護詞兼具充沛的情感和縝密的邏輯，據說當他在法庭呈述完畢，連一旁的法警都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鄧學平律師也正跟他的前輩張思之一樣，辯護詞飽含情感，邏輯縝密，說理透徹，只可惜的是，這個案件因為關注度太高，鄧律師左右不了案件結局，越是大案要案，其結果就越難左右，作為律師，他只能奮力一搏。他在一場沒有勝算的訴訟中能如打動人心，引發共鳴，激起人們內心深處的同情和悲憤，這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勝利？

二，透過現象看本質，探究惡行背後動因的努力不應該被忽略和抹殺

人們往往只看到張扣扣殺了三人這個事實，卻很少有人思考他為什麼要去殺這三個人，他如此指向明確，不應該探討其背後動因嗎？張扣扣在公安機關供述說：“在過去的22年中，王自新一家人始終沒有給我們家道歉溝透過，也沒有經濟賠償，這22年的仇恨在我的心裡越來越嚴重，我就想把王自新他們一家人殺死給媽報仇，為了報仇我連媳婦和娃都沒有要，我心裡想的就是為了報仇，如果這些年王自新一家願意給我們賠禮道歉，我也不會發生今天殺人的悲劇。”。世俗的判決自然是可以看著是一次蓄意的行兇，而拉長時間的維度，這也是王家自己首先存在重大過錯，親手埋下了仇恨的種子，當正義得不到聲張，當訴求得不到迴應，痛苦得不到緩解，飽受童年創傷的張扣扣只好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達到他想要的公平正義。

鄧學平在辯護詞中也提到了張扣扣少年時因目睹母親死亡慘狀而可能產生應激性心理障礙，進而在成長過程中很可能發展成為精神疾病，建議對張扣扣進行精神鑑定，遺憾沒有獲得法庭許可。鄧學平說“精神正常不正常，靠一些鄰居同學的口供是無法證明的。我個人高度確信，張扣扣的心理創傷對其後續行為有著決定性影響。在意志自由這個層面，張扣扣是不同於正常人的，是受到限制的。現在以一種正常人的標準、用一種局外人的理性去要求張扣扣，去審判張扣扣，是在當年悲劇的基礎上對張扣扣的又一次不公。” 我們無從猜度法院為何要斷然否定精神鑑定這個提議，或許他們覺得扣扣拿刀時 的幹練和堅決，有著極強的復仇動機，實在是罪不可赦，也不必再多此一舉吧。但誰又說得清彼時支撐張扣扣信念的又是什麼樣的心魔附體呢？唯一的一次刀下留人的機會被法官無情葬送了，掐滅了張扣扣唯一一線生機。

三，倡導國家法吸納民間正義情感，更新法律認知，推動法治進步。

法治不是報復他人，而是自我修行，刑罰的終極目標不是以惡制惡，而是勸人向善。在美國發生的章盈穎遇害案中，冷酷的克里斯藤森最終以陪審團未能達成一致而沒有被處以極刑，該案法官在審判最後發表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不判克里斯藤森死刑，不是因為他個人的造化，而是因為陪審員的慈悲”。在張扣扣一案中，大多數被鄧學平辯護詞打動的人也正是他們內心的善良和慈悲被激起，產生了共鳴和共情，而從背後動因來說，克莉斯藤森遠比張扣扣內心要陰暗邪惡很多。沒有人生來是加害者，在成為加害者以前，他們是否也是受害者？解決傷害最好的辦法不是殺了站在黑暗裡的人，而是善後和預防。讓這個世界多一些慈悲和溫情，不也正是法治所追求的目標和願景嗎？

在《威尼斯商人》一文中，法官鮑西亞有一段話如是說：“慈悲的力量高出於權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的內心，是一種屬於上帝的德行，執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調劑著公道，人間的權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沒有差別。”鄧學平律師為張扣扣辯護也正是他內心的慈悲的外在體現，雖然他沒能改變判決本身，但是他折射出來的人性之光和理性思辨足以打動法庭在場的所有參與人員，他贏得了尊重，觸動了內心，引發了思考，他無愧於他的使命。

總之，我認為鄧學平律師的辯護詞是一篇文風清新、充滿情懷，引經據典，邏輯縝密，既有溫度又有力度，並涉獵法學、心理學、社會學、歷史學，哲學，文學等領域知識的優秀辯護詞，它充分展示了鄧大律師在法學之外較為全面的修養和廣博學識，為辯護詞的創新和撰寫提供了很好的範本，載入中國刑事辯護髮展史冊也毫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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