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故鄉的牛

牛曾經為農耕文明做了很大的貢獻。我們這輩小時候生活在農村的人多少都和牛打過交道。那時候，農村家家戶戶都種地，農民一年兩熟水稻的田都靠一頭頭牛去耕出來。每到農忙，牛起早貪黑地在地裡耕耘，非常辛苦。那時候的農民對牛有著一顆感恩的心，儘量給牛吃好休息好。比如，農忙時給牛喝酒消除疲勞，夏夜在牛棚裡點一堆煙火幫牛驅趕蚊子，放牛時儘量給牛找水草茂密鮮嫩的地方，冬天沒有鮮草就給牛喂糧食補充營養等等。

牛是很聰明的動物，深通人性，尤其是老牛能聽懂人話，不會忘記主人對它的好。所以，每到農忙時節，牛會累死累活任勞任怨地在田裡幹，很少有偷懶逃脫的。在夏天，也偶爾會有大水牛因吃不消暴曬而掙脫牛鞍躺在泥漿裡打滾，任憑主人怎麼打罵就是不起來。每到這時，主人也會寬容地讓水牛在泥漿裡躺一會兒，有的還會把水牛牽到附近水塘裡泡澡。大熱天，水牛喜歡把自己身體的大部分都泡在涼水裡，只留兩個鼻孔出氣，眯著眼睛，搖搖耳朵，“噗嗤噗嗤”地時不時地從鼻子裡噴出水花來，一副很陶醉享受的樣子。

那時候雖然牛很多，但大家都很少有機會吃到牛肉。因為，牛是家裡不可或缺的生產工具，農民捨不得把牛殺了吃。在古代，官府很多時候是禁止百姓隨意殺牛的，除非牛老死病死了經上報批准才可宰殺。《水滸》裡的梁山好漢到酒店都要來幾斤牛肉，因為當時吃牛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古代以殺牛為職業的人是被人瞧不起的，被認為死後會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四五歲吧。那年，我家和外公家以及另外幾戶人家合養一頭老黃牛。一天下午那老黃牛肚子突然脹了起來，兩邊都脹得鼓鼓的，有人說是把田雞吃到肚子裡中毒了，等醫生從別的村趕回來的時候，那牛已經瞪著兩隻大眼睛氣絕身亡。大人們心情都很沉重，天黑前，那頭老黃牛被剝了皮，連夜放在另一戶人家煮，那晚，半個村都飄著牛肉香，我以為第二天能吃上牛肉的，可第連湯都沒喝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大家捨不得吃牛肉，第二天一大早把煮熟的牛肉連同牛皮牛角拿到中戴供銷社給賣了。

第一次看見殺牛也是四五歲時候。臘月裡，閒逛到村裡的上廳，看見一群人圍著一頭很瘦的老黃牛在說著什麼。那老黃牛瘦得皮包骨頭，全身瑟瑟發抖，兩眼流淚，那淚水從眼裡往下流，一條一條的淚痕掛滿了兩臉。

先是看見有個人拿來一個木盆放在地上，裡面撒滿了鹽，還放著一把尖刀。此時的牛好像已經從人們的絮絮叨叨的訴說中明白了它即將走向死亡，全身顫抖得更為厲害，我不止一次地去看那牛的絕望的眼神，覺得它太可憐了。不久，又一個人來了，手裡拿著一把斧頭，人群往外散開。拿斧頭的走到牛的身邊，向著人群裡說了幾句。另一個人從盆裡拿出了尖刀，還有一個捧起了地上的木盆。此時，那老黃牛顫抖加劇，四腳幾乎不能站立了。突然，砰一下，拿斧頭的掄起斧背砸向了牛的頭頂（牛這個地方有好幾個旋，相當於天靈蓋）。我看見那老牛先是兩隻前腳彎曲，雙膝跪地，緊接著是兩隻後腳彎曲下跪，然後的是身子倒地。拿尖刀的在牛倒地的時候，把尖刀插到牛的肚皮上（應該是脖子上），拿木盆的馬上用木盆去接牛的血，尖刀刺進後，冒著熱氣的牛血順著刀刃流到了木盆裡。老黃牛嘴巴張得很大，嘴裡噴出來一股股熱氣，四腿不斷抽搐，慢慢地也就斷了氣。現在想起這事，還記得那牛絕望的眼神。那次偶遇殺牛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快樂，反而讓我很難受，覺得老牛太可憐了。

還是四五歲的時候，我看見一頭母水牛病死了，在牛棚外被剝皮。有人從牛肚皮裡捧出了一頭小牛，那小牛全身都很白，已經發育成牛的樣子，捧出來的時候，小牛的四腳還會動。不知道當時的大人是怎麼想的，我當時看了很難受，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偷偷地流了很多眼淚。

還是四五歲的時候，附近一戶人家的小黃牛死了（長大後問知是學耕地累死的）。牛主人躺在我家門前大路上的柴草堆裡大哭。那是一個春天，是春耕時節。左鄰右舍的勸牛主人節哀，不斷以好言安慰。可他一個勁的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後面，勸他的人都去幹活了，就我一個人站他身邊看，他還是躺著流淚，兩眼呆呆地絕望地看著天空。

小時候，橫山頭村有頭白水牛，全身都很白遠遠看去像一頭巨大的雪白的豬。

小時候也看見過兩頭大水牛打架。一頭牛塊頭大，是成年公牛，耐力很強；另一頭塊頭雖小，但力氣大，屬於牛當中的小夥子。據說是小夥子主動挑戰中年男。兩者勢均力敵，鬥得兩眼噴火，各不相讓，踩壞了很多稻苗。最後，其中一頭踩破一隻水缸，後腳蹄子以上半尺高的位置被水缸的破片切進去，只連著一張皮。受傷的牛失去了戰鬥力，被另一頭牛頂在水田裡，大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牛拉開來。後面那頭受傷的牛因為腳傷不能恢復而被殺牛的買走。我目送了那頭還未成年的公水牛因為挑戰成年水牛失敗而一瘸一拐地走向屠宰場。

關於牛的零散記憶還很多，牛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很多同齡人童年生活的一部分。現在的農村已經很少看見牛了，它們正遠離我們而去，就像我們遠離故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