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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我對相親物件說,如果我們換種方式相遇,會不會是其他結局
住在這小區有詞堂的小區怎麼樣
每次和周醫生走在一起時,總會被好奇的目光審視。
"你是周醫生的女朋友?""不,只是普通朋友。"
儘管我們間已升起莫名的情愫,但我還是想,等他開口。
1
年假的第三場夕陽在26樓窗外洇開,許諾把自己從床單上撕下來。
趕在陳芳霞女士進門前的半分鐘,抱起被翻爛的明清小說集坐穩在陽臺的藤編椅上。
“媽,你回來了。”
語氣粘稠發啞,半部眼神貼在紙面上,好像已經在角落沉思過整個下午。
芳霞換鞋,她翻頁,芳霞把包丟在沙發上,她優雅地拎起玻璃茶几上的搪瓷水杯。
細抿,想起是隔夜的水,又放下。
陳芳霞面無表情地瞥許諾一眼,哼道:
“看書的時候背挺直,別翹二郎腿,真跟老佛爺似的。”
回落的血液重新上漲,許諾垂下頭,勸自己冷靜。
從十三歲成為外市某重點高中走讀生起,她就總結出一套居家規律——
前三天做老爺,後三天做太監。
到第七天就要找準時機成為遠征的戰士和抱慈母線的遊子,淚眼婆娑地道別。
這一場暮色剛好是分界線,戰爭一觸即發。
果然,陳芳霞走到許諾臥室邊,發出嘆息,身子伏地。
腳跟遽然消失在門後,拖鞋拍打木地板,再出現的時候手裡捏緊幾縷落髮。
鼻頭皺出波紋,一副不堪忍受的表情。
許諾點亮聊天框,給許佳發過去一個字——又。
腳步聲逼近,許諾側身,目光鑽進書縫,預想的數落並沒有發生。
只有那些死去的頭髮互相牽連,趴進深黑垃圾袋裡,發出風掃落葉的聲音。
“那家男孩,加你微信了麼?”
陳芳霞屈膝坐進沙發,在布藝靠枕上斜支手肘。
許諾腦子裡“嗡”地炸出一團蘑菇雲,像吐出一粒酸澀的桃核,咕噥道:
“加了。”那朵雲跟著從鼻腔裡噴出半分,在空氣中四處漲落。
“聊上了?”
“算吧,聊了兩句。”
陳芳霞湊過身,眼睛幾乎瞪出鏡框:
“什麼叫算吧,聊下來你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
“什麼叫不怎麼樣,具體怎麼樣?”
“沒怎麼樣,沒興趣。”
空氣靜滯,兩秒鐘後,陳芳霞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手臂環在腰間。
脊背重重往後一靠,連帶整座U型皮質沙發都顫抖起來,聲音連跨兩個八度。
“沒興趣沒興趣,不知道你對什麼感興趣,25歲了還整天鑽在屋子裡捧本破書。
在單位還沒看夠麼,非要回家接著看悶頭看成個書呆子。
那男孩人人都說好,就連在他家衣服店裡打工的阿姨都誇陽光開朗。
你有什麼好看不上的,連做朋友都沒興趣?一天到晚眼高於頂的樣子。
到頭來只能撿人家剩下的……”書在掌心重重合攏,像一聲響亮的巴掌。
許諾盯住面色漲紅的陳芳霞。晚霞捅破落地窗,潑進她的半邊臉頰。
白皙的面板配上新染的棕紅捲髮,彷彿剛上過色的油彩。
光影交界處,兩瓣紅唇仍在滔滔不絕,許諾自動消音,像看嵌牢在網眼裡的魚嘴。
直到目光變得鋒利,逼視著她:
“你倒是沒撿剩下的,當時介紹我爸給你認識的人也說過一籮筐好話吧。
那你們又把日子過成什麼樣了?
他現在人去哪了?你現在有什麼立場教訓我這些。
你吃過的苦,還想讓我閉著眼睛再嚼一遍?”陳芳霞微張嘴,悶聲不響。
每次提起父親許卓,她就像被按了靜音鍵,再熱烈的響動都落入深淵。
聽不見沉底,只有震盪的胸脯還在頑強地吞嚥情緒。
許諾踩著涼拖踢踢踏踏朝臥室走,按住書角的手指微微顫抖。
房門閉緊,她低頭便看見許佳發來訊息——聽媽說了,那家男孩確實不錯。
我以前去過店裡,肩寬腰細,接觸一下,這波不虧,句子後面拖著三個狗。
許諾把手機舉到唇邊,字正腔圓地說了幾個字——許佳,我
去。
半分鐘過去,手機那端毫無動靜,許諾沉思片刻。
不動聲色地丟過去一張老少咸宜的貓咪表情——姐,接我去你那待兩天吧。
聊天框裡震出訊息——你要是能把這變臉的功夫用在男人身上,哪用得著咱媽費心。
許諾知道許佳說得對。三個女人一臺戲,兩個都比她厲害。
她若是還存了點心思,全用在她們身上了。
一個當了二十年小學校長,是縣城教育系統裡遠近聞名的工作狂。
離婚後更加以全校兩千名兒童的生命安全為己任,幾乎活成一根鋥光瓦亮的教棍。
隨時準備一個俯衝敲上某個稚嫩飽滿的腦門。
另一個離經叛道,年過三十仍在叢草中穿行,又片葉不沾身。
美專畢業後,許佳在省城經營起一家服裝設計工作室,門外掛一排優美的仿古銅金屬字“crystal”。
而所謂“設計”不過遵循一套粗暴的商業邏輯。
每月到珠三角或長三角的服裝市場低價進貨,回來略加改造。
再貼上工作室的標籤,質地平庸的布料便改頭換面身價大漲。
天生的玲瓏身材更是幫許佳省去模特費,衣服上身,擺出幾個少女海報上學來的姿勢,為自己代言。
店鋪營銷和自媒體雙線並行,幾年來積累起穩定的客戶群。
女裝拼量,男裝拼價,每次直播都有一批中年男客戶按時上線買單。
工作室經營得紅火,陳芳霞卻始終滿腹憂慮。
一個吃盡男人苦頭的中年女人自然不相信。
有人能靠男人身上得來的紅利烈火烹油過一生,何況那是自己的女兒。
於是陳芳霞旁敲側擊地重複那個聽來顛撲不破的論斷,
“許佳,別太得意了,到頭來你總是要吃這份苦頭的。”
經歷過幾次聲勢浩大的家庭內部鬥爭,這些年許佳已經很少回家。
她們就像兩根不分高下的梁木各據一邊。
遠遠地共同撐起這個女人組成的三口之家,又因為許諾在一些時刻達成弔詭的同盟。
陳芳霞似乎覺得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要吃苦的。
許佳的苦頭還是一句諱莫如深的讖語,但許諾要當心的苦。
陳芳霞卻能精準描述——無一技之長的孤家寡人。
因久不見天光而面板蒼白雙目遲鈍,在故紙堆裡寂靜地老去
因此當許諾研究生畢業,落地出版社編輯一職。
陳芳霞就隔三差五捧出一些“優質男青年”讓她認識。
男青年們各有所長,個頭矮的學歷高,學歷矮的家境好。
再不濟有“人蠻好”這一點能作為永不過時的slogan,張口就貼上光禿禿的腦門。
用陳芳霞的話說,“見面吃頓飯總不是難事,就當交個朋友。”
許諾也配合著交了幾個“朋友”,桌上專注吃飯,問一句答一句。
像只沒有靈魂的塑膠抽屜,酒足飯飽後甜甜一笑禮貌道別。
大多數情況下,對方也很有默契地再不打擾,鮮有幾個頭鐵提出要下一頓的。
也能找藉口避過。陳芳霞漸漸失了耐心。
有意識地降低“送人頭”的頻率。直到這個叫周森莨的人物出現。
2
事發在假期第一天傍晚,母女熱絡的氛圍還在,飯後兩人挽住胳膊去樓下散步,經過名叫“在水一方”的女裝店。
陳芳霞說了一聲:“進去瞧瞧衣服吧。”徑直去推門,許諾便只好跟進去。
老闆娘一身棕黃色亞麻長裙,黑髮盤在腦後,斜插一把粉紫色水晶簪子。
一根拇指大的蜜蠟在胸前來回跌宕。門開的一瞬她笑眯眯貼上來招呼,
“這是你家小女兒?”
“是啊。”目光上下打量一番,“真乖啊看著,跟老大差幾歲?”
“差五歲。”
“在上學?”
“研究生都畢業了,就是人長得小。”
“哦,高材生,哪個大學?”
“N大。”
“唔!小姑娘真厲害,咱們縣裡幾個能考上N大啊,你們教育出來不容易。”
陳芳霞邊搖頭邊笑得合不攏嘴,
“哪裡,偏要學個冷門,出來也是要吃苦頭的。”
雖是新店,陳芳霞顯然已經來過多次,早已和店裡人混得熟絡,許諾笑得臉都僵掉。
她們還在滔滔不絕,終於等到陳芳霞挑好衣裙鑽進試衣間。
許諾才坐在靠門的皮凳上處理稿件。
暮色濺落在玻璃門上,有摩托和電動車經過,流動小販的聲音忽高忽低。
許諾心情難得爽利,抬頭卻冷不丁撞上老闆娘一張溫藹親熱的笑臉。
許諾一邊跟著笑一邊感到不安。
當陳芳霞第五次鑽進試衣間,許諾失去了耐心,想找個理由出門閒遊。
起身卻見一個穿粉紅色揹帶褲的小女孩擠進門,看著不過六七歲。
嘴裡叼著紅豆棒冰,一張臉也像剛煮熟的紅豆,呼呼冒熱氣。
她盯著許諾看半晌,轉身便小跑往店內鑽,馬尾在腦後一顛一顛,
“姨,外面太熱啦,開小賣部的大伯送了一根棒冰!”
“看你這滿頭汗,啊有謝謝人家?”
老闆娘趕忙拎兩張紙擦過她臉上的汗和嘴邊汁水,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許諾笑。
這時離開顯得不合時宜,許諾只得朝她們挪步,
“小妹妹真可愛,長得像洋娃娃。”
沒想到小姑娘聽完,蹦跳著往她這邊撞來,仰起頭。
烏溜溜的眼睛定定打量起她,目光像是一把小尺,默默測量什麼。
“森雨,不能這樣盯著人看。”
老闆娘在旁提醒。女孩卻還不肯讓開眼,粉嘟嘟的舌頭舔一圈嘴角,開口便問,
“姐姐你多大?”
許諾一愣,覺得有趣,說:“你猜。”
女孩衝她擠了擠眼睛說:
“我猜你跟我哥哥差不多大。”
“你哥哥多大?”
“我不知道。”
許諾忍不住笑。女孩又問,“姐姐你什麼星座?”
“水瓶。”
女孩用手擠自己鼓起的腮幫,哈出兩口冷氣,然後將兩根手指來回磋磨幾下。
嘴裡一陣嘟噥,忽然仰頭,對她說:“那跟我哥哥是!絕!配!”
話音未落,陳芳霞掀開換衣間簾子,屋內發出一陣大笑。
許諾怔住,不明白現在的孩子是吃什麼長大。
回想這個年紀的她還在樹下挖土,這位就已經開始給自家兄長做媒婆。
老闆娘佯作生氣地訓斥女孩說話莽撞,話頭打個滾,卻又說,
“呷,別瞎講,人家姐姐這麼優秀,看不上你哥的。”
陳芳霞揮手,
“哪裡哪裡,你哥哥是海歸醫生,工作有前途,人長得好看,姐姐還怕配不上。”
兩個女人咧嘴看向彼此,好像默默商議又敲定什麼,透過眼神互訴“衷腸”。
許諾只覺喉嚨裡被塞了一團爛棉花,又脹又癢,此時說什麼都是錯的。
陳芳霞似乎感受到她的不自在,短暫的幾個來回過後便繞開話題。
開始對著鏡子問價,臉頰上卻還染著一層人逢喜事的紅暈。
小女孩話多得像彩票店裡來回翻轉的彩珠,思路也天馬行空。
許諾在旁邊陪著東拉西扯,倒也不覺得無聊。
四個女人就這樣兩兩作伴消磨過一陣,陳芳霞拎著衣服心滿意足地和老闆娘道別。
推門的動作都比往常慢幾分。
樹影搖曳月色撩人,走出幾米開外,許諾還能感到店內那束目光落在肩頭。
讓她走路都失去平衡。回想剛才,她們默契得都沒再提起那個她從未謀面的人。
但許諾清楚地知道,這件事絕不只是小女孩的一句玩笑話那麼簡單。
果然,踏進小區門不久,陳芳霞默默扣住她的手腕,側過身說——
你的微信我推給剛才的阿姨,她兒子這兩天要是加你,就聊聊天,當個朋友。
陳芳霞說這幾句話的語氣讓許諾有些踉蹌。
記憶裡只有她參加重要競賽和考試的時候,陳芳霞才會用這種溫柔到近乎討好的口吻說話。
陳芳霞這次的期待大概比今晚的月亮高,許諾迷茫地望天。
回到房間,感到褲袋裡傳出震動,頭皮也跟著一縮,像只被繫緊的布口袋。
如果那個新好友新增的申請是下發的考卷,許諾第一道題就答偏了。
申請框裡三個字,周森莨。暱稱leo,頭像是上世紀爆紅的搖滾組合BEAST。
主唱埋頭親吻一捧鳶尾,鼻樑像一截嶙峋的石頭。許諾對著手機螢幕怔住。
她的雲村裡有這名歌手的合集,封面就是這張圖。
這並不能代表什麼,許諾告訴自己。時間過去四分鐘,她仍然沒有透過申請。
點開周森莨的頭像,顯示四條朋友圈。
一條名為“兒童暑期護眼指南”的訊息,一首達達樂隊的《南方》。
一張城市高空俯瞰的夜景。
一片斑斕裡,許諾辨認出那幢再熟悉不過的灰樓,她曾許多次站在編輯室窗前。
放眼便望見對街醫院外牆的十字圖案,橫平豎直的紅。
像意味深長的暗語,在暮色中拉扯出悠長的迴音。
他的最近一條分享是昨天下午的對鏡自拍,白大褂被鏡面攏住,單手插兜。
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看得出臉頰瘦削眉目濃黑,指骨像倒伏的蘆葦。
鏡中倒映出一面視力圖表,他眯著眼,似乎正從中辨認什麼。
許諾心跳加快,手指下滑幾次,再沒有其他資訊,目光鎖定朋友圈封圖。
一面灰濛濛的土牆,砌著四個暗紅的正楷字樣——嚴肅活潑。
許諾靜靜靠住椅背,思維有些混沌——這四個字是她的朋友圈簽名。
她抬起頭,看見玻璃窗裡素淡無奇的一張臉。
這又能代表什麼,她對著玻璃無聲地笑,滿眼都是自嘲,許諾,別搞錯了。
人家的真命天子是踏著七彩祥雲來的。
不是裹著兩家父母精心縫製的四喜被子來的,這是最樸素的相親,不是甜美的命運。
時間已經過去十三分鐘,許諾終於按下那個顯示“同意”的綠色方框。
手指帶著怨忿,幾乎能聽見觸屏時的“啪嗒”聲。
蹦出的聊天框裡躺著那個讀起來有些拗口的名字——周森莨。
像在一張簽到表上填補空白,許諾也把自己的名字發過去。
然後迅速點開資訊頁,刪掉用了半年多的簽名,留下四個字——生人勿近。
後來的聊天框裡果然無聲無息,他們的名字像被拋擲出去的兩串石子先後沉底。
夜色吞嚥那一點點飛濺的水花。故事本就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發生。
許諾想,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3
三天後的下午,許諾仰面躺在許佳精心佈置過的“地中海式”風格客廳裡。
面無表情地複述這場經過。
許佳端坐在藤製沙發裡,手捧一杯檸檬水,側過臉來幽幽問:
“故事為什麼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發生?”
許諾盯住頭頂貓咪形狀的鐵皮吊燈,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死魚。
嘴邊殘留腥鹹的沫:“我不知道,就是不想。”
“那你希望以什麼方式,像電視劇裡那樣互相指著鼻子臭罵然後越看越對眼。
或者一下撞個滿懷,嘴對嘴吧唧就親上?”
許佳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找准許諾目光的瞬間,表情又變為無奈和憐憫。
像小時候給她收拾打碎的玻璃花瓶。
“許諾,成年也蠻多年了,別還活在格林童話裡,誰說只有騎馬的才算是王子。
小矮人也可能給公主介紹物件的,相親又不是壞事。
不掉價,我看你就是包袱太重,這麼好的緣分也能給錯過……
許佳赤裸雙腳,一身波西米亞式長裙,胸脯半掩在藍紫色蕾絲邊沿裡。
彷彿一雙振翅的珍珠鳥,許諾伸手彈動其中一隻鳥的尾翼,
“相親這麼好,你怎麼不去。”
“你看我,需要麼?”許佳散開裙面,腰肢左右擺動,原地轉了一個圈。
布料輕盈,像一層薄霧掃過許諾鼻尖。
許諾一骨碌爬坐起來,揉弄冰冷的膝蓋,聲音也透出寒意,
“所以我需要,只有我這樣的人,才需要。”她用挑釁的眼神盯住許佳。
許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表姑的婚禮上,十七歲的許佳附在她耳邊說。
你知道麼,他們是相親結婚的,姑姑真可憐,竟然要相親才能認識她的丈夫。
十二歲的許諾啃著仔排,懵懂地跟著點頭,再看燈光下盛裝的新娘。
竟然真的有些同情,像是在看玻璃瓶中的標本。
而現在三十歲的許佳正用一種過來人的姿態對她說:
“別鑽牛角尖,認識人的途徑有很多,這只是其中一種。
沒必要抗拒,你自然能透過其他的渠道認識更多的人,只是這種方式……”
趁許佳喝水的功夫,許諾搶過話頭,
“更快捷,價效比更高,戀愛結婚一條龍,鬧了矛盾還有售後服務,兩家一起上門勸。”
“隨你便。”許佳一屁股坐回沙發上,拿起剪刀修腳。
亞麻色波浪捲髮跌落在白皙圓潤的膝蓋上,嘴唇因為用力微微上撅。
大概因為新戀情的滋養,許諾眼中的姐姐比之前胖了些。
脂肪讓臉部線條更加飽滿,側臉看過去仍然是那個穿著校服的少女。
“姐,你現在的男朋友是做什麼的?”
“廚師。”
“廚,師,”
許諾一字一頓跟著念,默默消化這個從未出現在許佳情感史中的職業,
“做西餐的?”
“中餐,川菜。”
“我記得你最討厭川菜,還總說吃辣長痘。”
“他給我做菜從來不放辣。”許佳一邊磨腳,一邊漫不經心地答。
她沒有抬頭,上揚的尾音卻代替表情提前洩露了滿足和驕傲。
許諾沉默幾秒,又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朋友飯局,他後來加了我微信。”
“用什麼理由?”
“他說那天來了很多人,一眼在人群裡看見我,覺得該認識一下。”
“哦。”一見鍾情,許諾把這四個字咬碎在牙齒裡,俗套的劇情。
有些人適合被一見鍾情,有些人適合相親。
小時候走親友,環繞的目光總是落在許佳臉上,翻來覆去誇。
“長大後不知道要迷住多少人”,
直到談論到學年成績,陳芳霞和許卓又順勢把話題牽回小女兒身上,
“聰明,上進,自覺”的字眼又從那些咀嚼過五官的嘴裡吐出來。
許卓一手牽一個女兒,像被仔細調整過砝碼的天平。
四平八穩地移動在四圍豔羨的目光裡。許諾笑得大方,心想怎麼沒一個人誇她漂亮。
許諾升上初中,許佳已經快要高考,學習最緊張的時候。
她的書包裡還是能抖落出五彩信箋。她在書桌上展開紙面。
看花樣翻新的字型和詞句,遇到實在露骨的就擺出作嘔的表情。
情書大多看完就被撕碎扔掉,偶有幾封留下,許諾盯著姐姐把信紙收進信封。
納入最隱蔽的抽屜,像看電視劇裡皇帝的手在妃子們的牌面上逗留。
把其中一面翻過來按緊在木頭墊板上,這是姐姐的底氣。
幾年後許諾的書包裡也出現相似的信封,不是別人送的,是自己買的。
當時她要送的物件是年長兩級,在校報編輯部認識的學長陳非。
就連紙上的內容都借鑑姐姐書包裡出現過的句子。
關於月光、操場和學長鼻翼上那顆橢圓的黑痣。
趁活動課把信偷偷塞進學長課桌,帶著甜蜜又慌張的心事回到班上。
許諾才得知對方已經透過民航學院的招飛複選,前往省城進行集中訓練。
她匆匆跑回那個教室,把信封從空寂的桌膛取出。
回到家,趁許佳上廁所的功夫剪成兩截,折成紙飛機從八樓丟出去。
紙上的力氣瞬間被熱浪推散,飛機搖搖晃晃,撞落進花壇的積水裡。
“晚上去金楓中心轉轉吧,帶你買幾件衣服。”
許佳一臉嫌棄地看著地上魂不守舍的許諾——白T配牛仔。
兩件衣服的年齡加起來接近成年,袖口吊著半截散線,
“上班的人了,別整天穿得像叫花子。”
許諾回過神,懶得反駁,反正一會兒花錢的不是她,肚子卻在這時開始哀嚎,
“許佳你不如想想要給你妹吃什麼,她快餓扁了。”
“愛吃什麼吃什麼。”
沙發上的女人翻了個白眼。
作為一個二十八歲起戒掉晚飯的人,許佳認定每個在四點後和她談吃的人都是卡路里陷阱。
許諾自力更生,去熱了冰箱裡唯一的巴沙魚三明治。
一邊啃發硬的白麵包,一邊瀏覽週五晚上色彩紛呈的朋友圈。
視線被一張照片絆住——扎羊角辮的女孩舉著烤腸,衝鏡頭笑得齜牙咧嘴。
兩根手指擋在鏡頭前,正好夾住女孩的下巴,配文,陪一個臭小子。
定位在金楓中心A座。是周森莨。
許諾不動聲色地收好手機,咬淨剩下的麵包,“什麼時候出門?”
4
金楓中心分A、B、C三座。A座有各式餐廳、母嬰店和一家AMAX影院。
B和C是服飾中心和小吃街。許佳換一身荷葉邊包臀連衣裙配漆皮高跟,徑直去了B。
許諾在入口處遙望一眼那座位居高處的影廳,深知惡戰在即。
跟許佳逛街就像在遊戲裡打野,無法錯過任何角落,韓系港風歐美復古,恨不得每件都往各自身上箍。
四層商鋪逛下來,許諾像只四肢綿軟的洋娃娃任由擺弄。
還要等待那道目光審視定奪。最後總算挑中一件紅色V領連衣裙和一套牛仔套裝。
裙子長至膝蓋,腰部鏤空,背面布料緊張,穿著四面透風,顏色倒是許諾喜歡的山茶紅。
許諾幾番推辭還是在姐姐威逼下對著鏡子站得筆挺,許佳繞著她轉兩圈。
開口就讓店員剪了吊牌去付錢,“別脫了,就穿著回去,這套很適合你。”
語氣不容置疑,是她一貫的口吻。
許諾看著鏡子裡的人,只覺得陌生。許佳照例在購物後做美甲和護膚。
扔過鑰匙讓許諾先回家。下降的扶梯前所未有的長,許諾微微提起勒住手腕的袋子。
擋住腰部裸露的橢圓,又為了遮住後頸散下頭髮,只覺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自己湧來。
抬頭看錶,正好是一部電影的時間。
夜露比往日重,許諾按住裙角站在霓虹邊沿。
看向高處的影院,胸口有些發脹,為什麼要這樣。
明明不想出來的,卻為一個別人嘴裡的名字,連面都沒有見過,你在期待什麼?
她拔起目光,看向更高遠的夜空,沒有星光,月亮也顯得怠惰,像一層隨時要散開的霧。
許諾轉身往相反方向走。因為身體裡滋長的怨氣,四肢反而放鬆下來。
徹底忘記所有需要遮擋和顧忌的,只想快點離開。
夜風拍打臉頰,迎面卻有一道黑影朝她飛奔過來,沒來得及看清臉。
兩隻細小滾燙的手臂已經捆住她的腰腹,羊角辮緊戳胸口。
許諾眼前一黑,踉蹌著就要跌倒,一雙溫熱的手扶住她的肩,才得以穩住腳步。
那道力氣很快從她身上撤下去,許諾抬頭撞上他的眼睛,周森莨朝她微微頷首。
把女孩使勁往身邊扯,“森雨,這樣很危險知不知道。”他沉聲說。
小女孩很不給面地瞪他一眼,一雙黑眼眸滴溜溜轉,似乎又想起什麼。
指著許諾衝周森莨大聲喊,“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姐姐,許諾姐姐,漂亮吧!”
兩人都是一怔,許諾臉上發燙,周森莨的目光也有些僵硬。
好在森雨似乎也並不指望迴應,一把撲來親暱地拉住她,
“姐姐你在這幹嘛,等會兒跟我們一起去吃小吃吧。
裡面有一家小魚鍋貼可好吃了。”說著便不由分說地拉許諾往裡走。
身後的長影斜伸至腳畔,許諾感覺每一步都在搖晃,這才意識到自己換了裙子。
卻沒換掉那雙穿了四年的灰色網面球鞋,頭髮也被風吹亂。
身上那麼多的漏洞和破綻,此時都變得格外刺眼,為什麼腰間有鏤空。
她又不是光滑皎潔的白皮,想逃。
沒想到周森莨幾步跟上來,向她微微傾身,說:
“她就愛些重油重辣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聲音清冽,像一串石子落進湖心,許諾怔了一下,說:
“看森雨喜好,我都可以。”周森莨點頭,不再說話。
C座三層密佈各色小吃店,招牌遍佈南北,構成幾組同心圓,森雨輕車熟路地找到攤點,勾著腦袋招呼許諾點餐。
周森莨接過許諾手裡的包,衝森雨說了一句“老樣子”便穿越人群去佔位。
他們的“老樣子”是兩碗鴨血粉絲配小魚鍋貼,許諾要過一碗豆腐腦配生煎。
森雨拿了號牌,蹦蹦跳跳牽著她往窗邊那排座位走,嘴裡一邊唸叨,
“我哥很怪,每次都吃一樣的東西還坐同樣位置。”
“那要是位置被佔掉怎麼辦?”許諾問。
“他寧願打包回家,他嫌別的座位太吵。”
隔著散亂的人群,許諾遠遠就看見周森莨,一隻胳膊橫跨整副桌面。
另一隻手朝她們揮了揮,脊背微躬,半邊身影倒映在玻璃裡。
那確實是好座位,拐角,靠窗,遠離人群,在鬧市裡難得的安靜。
“八點半樓下會有噴泉秀,這裡正好能看見。”周森莨說,“還有二十七分鐘。”
森雨驚呼一聲“好耶!”在旁邊用嘴巴模仿噴泉的水流。
許諾不時歪過身接話,餘光避開對面的人卻避不開玻璃裡的輪廓。
他低頭盯著桌面,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知怎麼,許諾心頭一亂,問:
“剛才的電影好看麼?”
女孩沒有意識到問題,依然在手舞足蹈大聲劇透,許諾卻已經全身僵硬。
玻璃裡那張臉忽然仰起,看她一眼又低垂下去,嘴角冒出笑意。
剛才沒人提起他們是來看電影的,除了那條顯示位置的朋友圈,問這個問題等於自爆。
桌上手機適時響起,許諾趕忙接過,此時此刻,別說是陳芳霞打來的。
就算詐騙電話,她都恨不得對方多說幾句,電話裡開口便是“在做什麼?”
“在外面吃飯。”
大概因為背景音嘈雜,陳芳霞拔高聲音切入正題:
“我今天碰見那家阿姨了,她說她兒子前段時間要考試,時間比較緊,昨天剛考完。
正好也是假期裡,有機會還是可以接觸接觸,那家男孩上進又陽光,跟你還是同個高中畢業的,比你高兩級……”
許諾半邊耳朵發燙,匆忙說,“好的知道了媽我先掛了。”便切斷她的聲音。
剛才的對話不知道眼前人聽見多少,許諾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惱怒,幾隻湯碟端來,她攪拌著碗裡的豆腐腦,不願抬頭。“我前幾天確實在忙著考試。”
許諾被嘴裡的花生米嗆翻,咳嗽激烈,眼裡有淚光溢位,一邊朝他擺手:
“沒關係,你不用跟我解釋。”
“我是覺得這樣不太禮貌,當時正好在候考……”周森莨說。
沉默在桌上蔓延,潮水般的尷尬過後,許諾忽然感到厭倦,心口有什麼無聲斷裂,她抬頭打斷:
“沒什麼,不用放在心上,不過是過場。
你應該也不是第一次被家裡人推薦女孩認識吧,每次都重複自報家門也挺麻煩的。”
周森莨停筷,注視著她,目光裡的詫異都是安靜的。
許諾一個勁地撥弄碗底的醬料,說:
“既然不是主動選擇,那也不必要求自己用心經營。
你不用有任何負擔,就當多個名字充實朋友圈就好。”
周森莨用筷尖在碗沿戳去幾葉青蔥:
“其實你也可以不用有任何負擔的。”
“我沒有負擔。”許諾冷眼看他。
“那為什麼要刻意改掉簽名?”
“巧合。”許諾手腕僵硬。
“在這裡碰見也是?”
“你什麼意思?”
許諾覺得身體裡每一處都在尖叫,說話的聲音卻低沉得像發咒:
“難道我故意盛裝打扮,像灰姑娘等待南瓜馬車一樣站在這裡等你?”
“沒那麼嚴重,或許只是好奇。即使不是主動選擇,人對人也是會充滿好奇的。”
周森莨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坦然得讓人害怕,
“我媽說你這幾天會在這裡,我今天才發那條朋友圈碰運氣。
沒想到真的遇見。好奇心並不可恥。”
許諾喉口乾燥,身體裡某些角落彷彿暴露在黏滿飛蟲的白熾燈下。
後背開始發汗。她想問,“那現在呢,我有讓你失望麼?”
開口卻是,“那你以前在哪個班?”
周森莨有些愣怔,許諾用眼神說話:
“你不是說不用掩飾好奇心麼,我現在就在釋放好奇。”
“八班,”周森莨手撐著腮,目光恢復平靜,“學物生的。”
得到回答的瞬間,許諾才意識到剛才問題的指向——高兩級,八班,他和陳非是同班。
身體枯寂,靜得能聽見心跳。
“你們班位置很好,二樓,出門就是廁所,離辦公室遠,就是被大梧桐擋住了光,總有些暗。”
許諾話說到一半,默默咬住嘴唇,她想不通為什麼,在他面前怎麼總是藏不住話。
對面探究的眼神又重幾分,手指輕柔地敲打起桌沿:“怎麼對我們教室那麼清楚?”
許諾索性自暴自棄,“你覺得呢?”周森莨垂眼笑道:“喜歡的人在我們班上?”
許諾聳聳肩,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冒出了幾個字:“反正不是你。”
周森莨愣了一下,不生氣,也沒打算繼續追問,只低聲說了一句:“那真是可惜。”
“什麼?”許諾有些意外。
“我在我們班那群貨色裡也算好看的,就坐在靠窗位置,你竟然沒有一點印象。
眼光不行啊。”周森莨眉頭微皺,鼻尖一層薄汗,靜靜地看著許諾。
許諾一時竟分不清他是真慍怒還是開玩笑,於是也陪著演,語氣帶著嗔怒,
“你也好不到哪去,我一天往你們班跑兩趟,憑你這種旺盛的好奇心。
竟然也能全然無視,說明我們兩真的沒緣分。”
“可不是麼,不然哪能靠妹妹,”周森莨挑了挑眉,“我高三那年,她還沒出生。”
最後這句話莫名戳中許諾的笑點,笑意在胸口徘徊,越壓抑越洶湧,終於還是慢慢溢位。
從喉口,從五官,用手指堵住一半,剩下的像一簇鉤子狠狠牽起嘴角,鼻頭微酸,連眼睛裡也帶著溼意。
周森莨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一瞬,然後探手在森雨腦袋上抓了一把。
森雨撅起油膩膩的小嘴,撫去腦門的碎髮,不滿地瞪著他說:“哥哥你吃飽了撐的?”
許諾彎下腰腹,笑得顫抖。就在這時,周身響起水花翻騰,身畔瑩瑩發光。
女孩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許諾像只被風帶歪的鳥撲向窗,水流隔玻璃濡溼她的眼睛。
嘴邊笑沒來得及收攏,便被身邊更大的歡呼籠罩,噴泉秀開始了。
森雨撂下食物,把她拽入樓下攢動的人群。
霓虹閃爍,孩子們振臂歡呼,面孔和夜色被水聲擊碎。
周森莨也只好跟著跑下樓去,站在外圍不停朝她們喊“慢點!”
水流浸溼運動鞋網面,包裹住許諾的指縫和腳掌。
像小時候赤腳踩著雨後的水窪越跑越遠。
有一瞬間,許諾覺得自己一身紅裙站在這裡,確實在等待一輛南瓜馬車。
周圍滿是翻飛的虛影,那輛車到了,她就可以走了。
跑得累了,森雨拉許諾走向人群外的長椅,三人在路燈下拉長影子。
周森莨側身用紙擦拭妹妹溼潤的臉,又遞來幾張給許諾。
空氣微涼,裙邊在面板上加深溼漬。周森莨無聲地攬著森雨。
森雨嘴上嘰嘰喳喳,偏要擠過來靠緊許諾,於是他的手也不經意擦過許諾的肩。
溫熱,迅速撤回,像聊天框裡沒來得及看清的訊息。
許諾仰頭望天,聲音像一層霧氣飄散開來:
“我記得九中門口也有一個這樣的噴泉,夾在旗杆和朗讀亭中間。
每到週五晚上會啟動,差不多的光線,只是時間比這個短一些。”
周森莨半彎腰,手托腮,扭過頭來看著她:
“十三分鐘,我在那看了全程,記過時。”
“是十三分二十八秒,”
許諾低頭盯住腳尖,耳朵有些發熱,
“我看噴泉的時候總插著耳機,是三遍七里香的時間。”
“輸了。”周森莨笑,許諾忍不住側身看他,那笑容很特別,面部肌肉得到解放。
眼尾眉梢比嘴角先折出溫暖的弧度,眼睛很亮。許諾也笑。
忽然有一個人影從水霧中走來。那張剛做過護理的面龐柔和素淨。
頭髮在腦後盤成髻,脖頸修長。
許諾感到鼻腔有些滯悶,笑容堵在臉上,像一層乾結的水泥。
5
“你怎麼還沒回家。”許佳走來,眼光毫不遮掩地掃向她身邊的人。
許諾起身,兩手攥緊貼在裙邊,風更大了,身體作冷,她低聲說:“剛好遇到朋友,正打算回去。”
許佳歪了歪頭,笑意黏稠,目光在等待著什麼,於是許諾回過身,向坐在身後的人介紹:“這是我姐,許佳。”
周森莨兩肘撐住膝蓋,目光緩緩落在許佳臉上,定格,起身微笑,說:
“你好,我叫周森莨,這是我妹,森雨。”
許諾站在中間,不知說些什麼,剛才的一切彷彿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就連噴泉都猝然熄滅,大幕降落,人群四散,留下空瓶、竹籤和果皮碎屑,一地腌臢。
許諾有些失神,身後響起急促輕快的腳步,森雨掙脫哥哥的手臂衝了過來。
她仰著頭,幾乎用一種虔誠的姿態打量許佳,拉長了語調說:“姐姐,你長得真好看。”女孩一邊說一邊向後拉扯周森莨手腕,一下又一下,左右搖晃,彷彿暗示著什麼。
每拉動一次,許諾就感到心臟塌陷一寸,像被車碾過的塑膠袋緊貼在胸腔。
差一點,差一點她就覺得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麼特殊的緣分,差一點她就要擁抱這份“被選中”的命運。
許佳彎
身
,撥弄了女孩的劉海,臉上是真摯的歡喜,以及對這種讚美早已習慣的自矜。
許諾忍不住輕笑,喉口湧出一聲休止符,氣氛凝固。她有些不耐煩地撇過頭,發現那雙眼睛正在盯著她,目光含混。
周森莨湊近過來,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於是許諾避開那束視線,順勢從他的手臂上接過衣服袋子,點點頭,扭頭對許佳說:
“姐,我們回去吧,天涼了。”彷彿是為了證明這句話,許諾在溼漉漉的人群邊緣狠狠打了個哆嗦。
到家已過九點,許諾從陽臺撈過寬鬆及膝的灰T,換掉溼透的紅裙,衣服脫去一半,許佳斜倚在沙發上,意味深長地盯住她,“那男生看起來不錯。”
許諾把手臂伸進袖管,面無表情:“對他感興趣?”
許佳瞪她:“別放屁,我有男朋友。”
“你談戀愛幾乎沒超過半年的。”
“這次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我喜歡他。”
“哪次不說喜歡?”
許佳停下摩挲杯口的手指,“許諾,別以為你很瞭解我。
你喜歡的東西我不一定在意,我有多喜歡你也不會清楚。”
許佳拿著手機進了臥室,許諾呆坐在客廳。
兩分鐘後,她聽見許佳在房間和男友影片,語氣磨去稜角,聲音裡藏著蜜糖。
許諾想起那個個頭敦實的男人的臉,厚嘴唇,說話溫聲細語。
總是皺著眉頭,不知道靠什麼吸引住許佳。
他站在姐姐身邊會感到惶恐麼,還是他真的有錢到覺得擁有什麼都理所當然?
許諾洗完澡,爬上床裹緊被子。
這個夜晚,身體像要散架,每處關節都發出喟嘆。
手機忽然在耳邊震動,許諾看見一條撤回訊息,來自周森莨。
螢幕上端“正在輸入中”,心裡默默讀秒,直到視線裡蹦出一行孤獨的字——
森雨是人來瘋,你別在意。
沒有,她很真實,也很可愛。許諾說。他又問,還可以再見面麼?
許諾回答:見我容易,但下次不一定有這個運氣能見到我姐姐。
時間在這一刻跳轉過午夜,周森莨說,許諾,你像只刺蝟。
許諾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抓了一下,耳邊一陣破碎的嗡響。
刺蝟,父親許卓很久以前這麼喊她,小刺蝟,帶著親暱的責備,在她因為一些“小事”發作的時候,比如奶奶把抓來的麻雀繫上棉繩送給許佳卻沒有留給她。
比如陳芳霞扔掉她裹了一個月的膠帶球,許諾總哭不出聲,只是憋兩汪淚窩進角落,緊繃唇角,怒視每一個經過的人。
好像整個世界就是一隻砸痛她後腦勺的破皮球,只有許卓能從容地靠近,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軟化她渾身的刺。
後來陳芳霞也被這樣“控訴”過,以截然不同的口吻。在她發現客廳垃圾桶底一團棕黃長髮,一番歇斯底里後,許卓丟下哭得滿臉是淚的妻子。
站到窗前抽菸,對著院子裡的葡萄藤條說,你媽簡直就像只刺蝟。
刺是防禦的訊號,只有在脫離軌道的時刻才會生長出來,以皮肉的癢痛為代價,這一點許諾很小的時候就知道。
她盯著手機螢幕,指尖一陣發燙,然後發了一張表情包過去,兇惡的中華田園犬伸著舌頭狂吠。
半分鐘後,周森莨回覆一串省略號,許諾扔下手機,胸口發脹,好像渾身血液都奔湧到這裡,猛力錘擊骨骼和面板。
那一晚,她在不安中夢見灰沉沉的老屋。
她和許佳裹著被子在房間裡看《動物世界》,螢幕裡獅群撕咬野馬奔襲,叢林像毛茸茸的畫布。
風聲捲起塵埃,卻蓋不住屋外無窮無盡的怒罵和推搡。許諾裹緊被子靠住姐姐,希望木門把一切吞沒。
夢中驚醒,許諾盯著天花板發愣,那幾乎是記憶中許卓在家最後的畫面。
那天后,他徹底消失在小鎮,銀色二手馬自達裡坐著一個女人,棕黃色長髮。
許諾一眼便認出,女人是媽媽所在小學的音樂老師,曾來過家裡做客。
遠行的車笛聲中,陳芳霞坐在沒有暖氣的小屋裡,裹著大衣看教案。
像一隻蜷縮的刺蝟。許諾在那一刻發誓不要做蜷在角落的大人,不要熱鬧後重新空寂的飯桌,不要做被遺棄的那個。
年假休完,許諾回到單位附近的租屋。工作也忙碌起來,書稿堆積在案頭。
每天早上九點,在編輯部開完會,坐回電腦桌前一邊打電話一邊看稿。
白開水涼過一遍又一遍,像靜止的沙漏。時間卻加速流動,天光一場接一場散盡。
眼見一週時間要過去,臨近下班,許諾端著茶盞站在窗邊長久地眺望。
中山醫院的老樓像一把生鏽的劍倒插在街巷。
手機始終倒扣在電腦邊,沒有動靜。
只有工作群裡提示做核酸的資訊發過一遍又一遍,提醒這是本週最後一天,許諾的名字出現在未核酸的文件裡。
息屏,點亮,找到那個頭像,點開又迅速退出,望一眼遠處的樓宇,再收回視線。
過去的一週時間,這套動作重複多次,幾乎成為肌肉記憶。
還可以再見面麼?刺蝟?
他沒有再發來任何訊息,倒是每隔兩天會分享一首歌,BEAST或其他,有時會發出一張許諾無比熟悉的天光。
只要不主動聯絡,離得再近也可以是陌生人,他們本來就沒什麼關係。
他又算什麼東西。許諾掐斷念頭,收拾好東西去連廊排隊。
已經過了下班點,許諾吊在隊尾,隊伍散漫稀疏,分成三支快速移動,像流水線上的零部件。
終點是一身白。
許諾坐下,伸脖,張嘴,面無表情,卻遲遲等不到那根令人不適的棉籤。
合起嘴等待。對面的人埋著頭,似乎還不太熟練。
終於把棉籤抖落,許諾再次重複剛才的動作,視線朝上瞪著白熾燈光。喉口發癢。
今天的志願者力道不輕,喉口痠痛,幾乎要落淚,許諾忍住打噴嚏的衝動,視線有些怨恨地下移。
一個激靈,差點咬住棉籤,又掙扎著保持住雙唇間那道縫隙。
周森莨眼角眉梢都掛著笑,手指靠在唇側,散發溫熱的氣息。
許諾皺眉瞪他,周森莨這才收回棉籤,折斷在玻璃試管裡。
還在笑,手臂顫抖,像抖落一串標點。
許諾起身走向一旁,周森莨摘掉遮罩,露出烏漆漆的腦袋和汗溼的額頭。
側身說:“你剛才看上去真的很像一隻刺蝟。”
許諾抱緊手臂,做出防禦的姿勢:“你剛才看上去真的很狗。”
周森莨愣了一下,眉頭舒展,大笑,許諾也繃不住鬆下了嘴角。
“吃飯了麼?”她問,“要不要嚐嚐我們食堂?”
語氣自然,說完才愣住,好像洩露什麼秘密,又告訴自己冷靜,旁邊兩個白大褂含笑看著他們。
周森莨明顯也愣了一下,卻只一下,便緩過神,摸著肚子說:“嗯,是有點餓了。”
食堂快要收餐,兩人端了溫熱的四菜一湯,默默對坐,許諾聳了聳肩,問:
“周醫生,我們這夠簡陋吧?”
“等你吃過我們醫院食堂才有資格做這個評價。”
許諾本想接著說,“那我什麼時候能吃上?”
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她的勇氣也是限額的,剛才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周森莨抬頭看她一眼,沒說話。
為了彌補這個談話的縫隙,許諾不得不重新開口:
“我還以為你們會有專門的營養餐,畢竟工作這麼辛苦,總要吃得好一些。”
“不存在的,有時候一個麵包就對付過去,很平常,都很平常。”
周森莨朝她眨眼, “以為不普通的,身在其中,往往尋常。”
這是許諾寫在上一期雜誌“尋常之美”卷首語的話。
“你看過那期雜誌?”許諾感到呼吸變了節奏。
“前幾天在報刊亭看見就買了。”
“謝謝照顧生意,因您一臂之力,公司能多喘口氣。”
許諾調笑,周森莨卻認真地看著她:“我當時以為還有下一句。”
“哪句?”
周森莨朝她眨眨眼:“你以為普通的,身在其中,往往都不尋常。”
許諾瞭然點頭,把幾片爛熟的娃娃菜按進碗底,嘴角噙著笑意,
“我把這句刪了,看起來普通的往往就是普通,沒什麼不尋常的。”
“那是你看世界的眼光不對,不是所有浪漫的東西才值得被期待。”
“你挺喜歡給人上課的。”
“這聽起來可不像是在夸人。”周森莨聳聳肩,
“對不起,我有的時候確實有些好為人師。”
許諾笑道:“不過有時候說得挺有道理,周老師,受教了。”
吃過飯,他們一起走出大樓,人聲嘈雜,一路無話,落日無聲無息鋪滿西天。
幾隻飛鳥穿過樓宇。周森莨要回醫院值班,他們在岔路口停下腳步。
擺手說再見。
穿過馬路,周森莨回頭又朝她揮手,終於縮小成一個灰色的影子。
像溼漉漉的能被裝進口袋的桃核。
許諾也朝他招招手,把帆布包往肩上送了送,順人流往地鐵口走,包身拍打著腰窩。
有些發癢。她想,人與人的關係像不經意間打出的響指。
在某一場離別關口,身邊的人還沒有消失,已經提前開始感知到等待的煎熬。
故事就真的開始了。許諾覺得一切尋常,又不尋常。
她在樹影下深吸氣,左臂收在腰腹,紮緊一個秘密。
6
後來的聯絡便不由地密切起來,核酸每週兩次,許諾總要捱過人潮。
下班之後再下樓排隊,周森莨在
右
邊盡頭的四角凳前坐得筆直。
一身白衣,口罩遮面。人群組成曲折的通道,有時許諾能看見他忽然伸長脖頸朝隊尾張望,像迷路的人。
每當這時,許諾立即縮回身體,嘴角噙笑,彷彿小時候和鄰居玩躲貓貓。
等那道搜尋的目光被下一個摺疊的身體擋住,她又踏出半步開始張望。
終於在他面前坐
下
去的時候,帶著一點緊張,彷彿真的經過跋涉和苦苦尋找。
棉籤伸進喉口,力度一次次弱下去,像飛鳥羽毛在肌肉裡打個滾,怕弄疼了她。
能感受到周森莨指尖的溫度,許諾不再躲他的眼睛,做完急急起身退到一旁。
總覺得自己用的時間比其他人多一些。
後面的目光輕掃過她,又掃過周森莨,露出揣測的表情。
許諾扭頭裝作看窗外的街景。吃飯時想起這一切,許諾忍不住撲哧一笑,周森莨疑惑問,“怎麼?”
“我忽然想起來,我怎麼總是張著嘴對你,核酸,吃飯都是相似的表情,”
許諾問,“我張大嘴的樣子是不是很醜?”
周森莨也樂了,“那下次可以戳戳鼻孔。”
“別了,還是張嘴吧,反正我牙挺白的。”
許諾朝他齜牙,周森莨突然舉起筷尾作勢要敲她的腦袋。
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們都是一怔,最終落在頭頂的不知是周森莨的筷子還是手指。
輕柔的像麥田裡一陣微風,許諾忽然想,這樣下去,一週兩次好像也不夠用了。
沒有核酸取樣的日子,周森莨開始約許諾一起吃午飯,兩人在附近巷子裡找一家便宜熱鬧的蒼蠅館。
要一碗炒飯或麵條,或者等每週的營養日一起匯入院區食堂的人潮。
去的次數多了,幾幅常見的臉孔也牢記在心,許諾知道自己也被很多雙眼睛記住。
每次經過護士站,都像在接受檢閱,那些白色帽簷下的目光順著她的步伐移動至少三秒。
等她離開,她們還是會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更多的三秒鐘。
在這家員工超過兩千人的公立醫院,每個年輕未婚的醫生都是可以隨時觸發的戲劇種子。
能給密集上演的生死切開一道世俗的裂縫,沒有人會輕易放過。
周圍目光裡幾分是好奇幾分是敵意。
許諾心裡清楚,偶爾遇見來人八卦地問她“周醫生的女朋友?”她搖頭,抿嘴一笑說,“朋友”。
他不點破,她也不主動跨出那條邊界,剩下的交給時間。
這些年讀過那麼多故事,千百種情節早在身體里長出茂密森林,許諾自覺又在看一齣戲。
開頭的相遇已經陷入庸常,中間總要經過些波折才是耐讀,她不能讓一切發生得太輕易。
直到那一刻終於還是到來,以許諾料想不到的方式。
那天是週四,周森莨上午十點發來訊息,讓許諾來醫院餐廳和他一起吃營養餐。
答應後,許諾再給他發訊息、打電話卻沒回音。
到十二點,許諾等得心焦,抓起手機直接去醫院找人。
正值用餐高峰,員工餐廳飄滿白大褂,像她一樣穿著日常的人便格外顯眼。
於是許諾一眼發現那個穿不同顏色衣服的女人,黑色毛衫和紫色半身裙,中長卷。
居然是方阿姨。
她旁邊站著周森莨和一位看起來有些年紀的女醫生,正眉飛色舞地說話。
許諾考慮還要不要過去,方阿姨卻一眼挑出她。
瞳孔被點亮,高喊一聲“諾諾”,隔著人群用力揮手。
許諾感覺四面八方的目光朝她湧來,幾乎有些站不住腳,好在周森莨已經跑到跟前,
“對不起,剛才我媽媽的朋友突發心梗送來,忙著給她聯絡,沒來得及回訊息,對不起。”
他鼻尖沁出一層薄汗,滿眼焦急和愧疚。許諾微笑說:
“沒關係,阿姨的朋友好些了麼?”
“已經沒事了,那邊站著的就是心外科主治,剛給治療過。”
周森莨一邊說一邊領她往前。
許諾感到前方的空氣變得灼熱。
即使還在和主任說話,方阿姨的目光也沒有一秒離開過她。
許諾只覺得自己是被什麼力量生生拖過去,然後兩個女人一起望著她笑。
許諾用力還出一張笑臉,飛快掃一眼那件白大褂上的胸牌,說
“方阿姨好,周主任好。”
女人眉開眼笑,朝她擠了擠眼睛,
“我就知道你們能成,前兩天還在店門口遇見你媽媽,說不知道你兩有沒有下文。
我說我前陣子去拿你們的八字算過了,般配,肯定成。”
她說著拿起許諾的手往身前拉拽,親熱地拍打兩下,無限喜愛地摩挲著。
目光像一簇火苗,在他們臉上來回輕掃,柳葉眉高挑,
“怎麼,你兩悶聲搞物件,都不帶通知家長的?”
那隻滾燙的手還牢牢按在許諾手背,許諾僵在原地,眼前一片虛影。
周森莨在旁邊說了一聲,“媽!”
聲音不輕不重,方阿姨面色微怔,不滿地看他一眼。周主任卻在旁邊笑:
“喲,兩人還不好意思了,別裝了,又不是中學生早戀。
你兩看著就像一對,大大方方的,趕緊給你媽生個大胖孩子是正經事。”
許諾聽見呼吸聲奔流,身體像只膨脹的氣球。
主任的話卻顯然已經狠狠擊中方阿姨的心門,再次打開了她的話腔。
“怎麼不是呢,我眼光從來不差的,這姑娘就住在我們家旁邊。
N大高材生,學中文系,兩個人工作也都穩定,還只隔一條馬路。
各方面都沒得挑,我跟你講啊,看上她的還不止我,我家那鬼丫頭也好玩得很……”
方阿姨正要繼續往回追溯,許諾聽見胸腔裡有什麼掙脫開來,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笑意消失在臉上。於是方阿姨愣在原地,半張的嘴像一隻吹不響的口哨。
四周闃寂,周森莨過來拉許諾的手腕,說:“媽,許諾來這還有事。
她對這裡不太熟悉,我帶她去認路,飯都給你們定好了,你一會兒去視窗取。”
周森莨交代完,拉許諾走出餐廳,下樓往西院長廊走。
路上行人不多,初秋的陽光依然刺眼,像一把淬紅的刀懸在頭頂。周森莨說:
“很奇怪,我現在越來越能感覺到,你什麼時候會長出刺來,我媽今天來得太突然,我該早點告訴你。”
他回過身,被許諾眼底的淚光嚇住。
“周森莨,”
許諾低下頭,神情平靜而倔強,夢囈般喊一聲他的名字,
“我好像確實喜歡上你了,你喜歡我嗎?”
周森莨愣了兩秒,點頭,語氣在一貫的從容外,多了幾分溫柔的急切,
“我喜歡你,許諾,抱歉,讓你先張口,我以為這句話可以晚點說的。”
他的嘴角扯出燦爛的弧度,正想抬手揉一揉她的腦袋,或者像所有表明心意的戀人應該做的那樣擁她入懷。
許諾卻抬起頭,眉頭輕鎖,一字一句對他說:
“可是我們換一種方式遇見該多好。”
周森莨剛抬起的手臂又放下去,笑意凝固在嘴角:“什麼意思?”
“剛才下樓,我聽見有人在偷偷說,周醫生怎麼也要靠相親找物件。”
周森莨鼻腔裡發出輕笑, “你知道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但我會,我會一遍遍地懷疑這件事。”
“懷疑什麼?”
“懷疑你喜歡我,是因為合適,般配,門當戶對,工作只隔一條馬路之類。
懷疑換一種方式遇見,也許根本沒辦法互相吸引。”
周森莨盯著她的眼睛,愣了足足有半分鐘才開口:
“許諾,這是偽命題,我沒有辦法向你證明,沒有發生這一切。
我會不會喜歡上你,重要的是我們已經遇見了不是麼。”
他輕聲嘆息道,“你想得太多了,這樣生活是很辛苦的。”
他們離得很近,許諾幾乎能聽見周森莨的呼吸,當他說出“辛苦”兩個字。
目光像一粒石子落進她的眉心,許諾幾乎有一種衝動,要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直到融進他的身體,成為一個人,這樣就不用再去思考一些縹緲的問題。
可是下一秒她還是退後兩步,目光閃躲,“對不起,我想我還是需要一些時間。”
周森莨眼睛裡長出一片薄霧籠罩的森林。沒等到回覆,許諾已經轉身走遠。
7
手機死去了,再沒有任何訊息。
許諾對著電腦螢幕發愣,一邊把家中堆積的各種零食往嘴裡塞,碾碎,咀嚼,吞嚥。
許諾細數,他們認識也不過四十七天,比食物在腸道生活的時間長不了多少。
如果周森莨感到厭倦,徹底退出自己的生活,接受起來或許也非難事。
再要一個四十七天去消化夠不夠呢,那時就要進入冬天。
春節前,陳芳霞大概還會給她安排相親,繼續遇見各種人。許諾感到心痛,用手指按住太陽穴。
後來的一個星期,他們又遇見過幾次,連廊上週森莨拎著採集完的核酸樣品。
汗溼的隔離衣搭在手肘,腳步匆匆,沒有多看她一眼。
另外一次是在公司附近的小吃巷,許諾和幾名同事吃過酸辣粉,滿頭大汗出來,撞上週森莨在角落抽菸。
他左手插在褲兜裡,脊背微彎,目光怔忡,望向半面坍圮的灰牆,不知在想什麼。
煙霧籠罩眼睛,像是一層頑固的結界。
等火光幾乎燒到指腹,周森莨驚醒,灰燼抖落在花壇裡,回身看見許諾。
嘴角提起半秒,像摁動了某個開關,輕聲問:“來吃飯?”
“嗯,吃飯。”
他點頭,指指身後,“病房還有事,我先回。”
許諾愣在原地,忘了開腔,等他走遠,只覺得樹縫裡漏下的陽光刺痛雙眼。
傍晚,許諾坐在小區門口的花壇邊撥通許佳的電話,傾訴完最近發生的事。
許佳那裡遲遲沒有動靜。“姐,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
許佳沉吟一聲,“啪嗒”點燃火機,說:“不是覺得,我一直知道,從小就知道。”
許諾陷入沉默,眼角灼熱。
“你說實話,還想見到他麼?”許佳在電話裡問。
許諾輕輕地“嗯”一聲。
“那正好,”許佳停頓了幾秒,漫不經心地說:
“明天陪我去趟醫院,我肚子裡面長了個肉瘤,明天去拿掉。”
許諾張著嘴,耳邊一陣刺耳的嗡鳴。
卻聽見許佳用一種小女孩般甜美的聲音對她說:
“諾諾,別告訴媽媽,別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只能是我們兩個的秘密。”
等第二天清晨,當許諾瞪著一夜未眠的腫眼泡,在醫院門口見到許佳。
才知道她肚子裡的並不是所謂的“瘤”,而是個不滿三個月的孩子。那個廚師的孩子。
“他上個月跟我提分手,過了幾天我才發現懷孕了。”
在許諾怒氣衝衝的連番追問下,許佳捂著頭這樣解釋。
“那你有告訴他麼?”
“不用,我又不想靠孩子留住他。況且,”
許佳瞥了一眼許諾,“他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前幾天才知道。”
許佳穿一身闊大的白裙子,仰面躺在病床上,臉龐素淨,兩頰微微浮腫。
她用手掌覆住隆起的小腹,神色依然平靜。許諾起身倒水,假裝看不見許佳通紅的眼睛。
距離手術時間一個小時,天光漸亮,院區里人越來越多。柺杖,輪椅,和滿臉倦怠的護士。
婦產科走廊上初生孩子的哭鬧此起彼伏。
許諾拉上窗簾,脫了鞋子,擠上床,把頭靠進姐姐的臂彎。
許佳身上有清冽的香氣,許諾伸長手臂繞在她腰間,她已經忘記有多久沒有這樣抱著許佳。窗外有風聲。
“諾諾,我三十歲了,羨慕我獨立,恥笑我的人都有,其實我比你們想象中要更想成為一個母親。”
許諾用手指輕輕觸碰姐姐身上那團溫熱的隆起,指尖發燙,
“我一直以為這就是你從小嚮往的人生。”
“嚮往的人生,”許佳大笑,
“你知不知道,過去這些年,談戀愛被甩的其實一直是我。
他們總是說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見我,可是後面都漸漸再也看不到我,甚至憎恨我。
這樣的事不斷髮生,沒完沒了地發生,許諾,我已經很累了,你當真覺得我不想結婚,不想好好經營一段關係麼?”
“姐。”許諾把頭埋在她身前。
許佳輕揉著她的頭髮說:“你總覺得我體質浪漫,我曾經也這樣以為,並以此為傲。
可是你知不知道,人和人是如何相遇的根本沒有那麼重要。
重要的是相處和經營,這一點,我們都要慢慢學習,媽媽也是。”
許諾一邊聽一邊用手撫摸許佳纖弱的脊背,感到她的眼淚滴落在頭皮。
像墨水浸染絹絲,一陣顫慄後,門被推開,護士催促手術,許佳把許佳從床上扶起,幫她散下頭髮,拭去眼角的溼潤。
許佳目光裡有疲憊和畏懼,眼角掩不住細紋,像被刮花的玻璃。
許諾蹲
下
摟住許佳,她隆起的小腹夾在她們中間,許諾喃喃:
“記住,我是小姨,我們總會再見的,只是要晚一些。”
許佳被推入手術室裡,天光已然大亮。
許諾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上,瞪緊窗外一角天空,像小時候面對忽然失去訊號的電視機屏。
手機在叫,許諾掃一眼,頭更痛了。
陳芳霞不知從哪得到的訊息,聲音像螺絲刀一圈圈旋緊,“跟你姐在一起?”
“嗯。”許諾不自覺地晃動腳腕。許諾以為她一定又要說“總是要吃苦頭的”之類。
或者在耳邊歇斯底里大罵全天下男人,卻聽見一聲脆弱又沉重的嘆息。
陳芳霞低著嗓子說:“我晚上過來,帶只老母雞。”
“鴿子也行,”許諾說,“鴿子湯更鮮。”
陳芳霞冷笑,“你懂得倒是多,你坐月子?”
許諾說:“夢裡做過。”
病房裡傳來孩子的哭鬧,大肚子的女人來來往往,眼前的空間也跟著膨脹了。
視線被拉長,扭曲,許諾感覺昏沉,起身,向走廊盡頭走。
有人在那裡抽菸,背影像一片溼漬潑灑在白牆邊緣。
抖落菸灰,回過身,看見許諾,兩邊都是一怔。
男人半張著嘴,匆匆向她靠近,嘴裡迫不及待地喊出一聲“學妹?”
許諾呆看著眼前體型臃腫的男人,一身棉麻質地的居家服。
那雙眼睛不復記憶裡的清冽和鋒利,鼻翼上的痣也胖了半圈,像蒙著一層薄紗。
“陳非學長,真巧,在這裡遇上你。”許諾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忽然有些陌生。
“是啊,好巧。”他說,“今天正好帶老婆過來做孕檢。”
許諾忙說:“恭喜恭喜。”
“謝謝,有這兩小傢伙,以後更是得累了。”
“兩個,雙胞胎?”許諾眼睛亮起來。
“是啊,一下懷倆,我們也沒想到。”
“學長一向福氣很好,”許諾說, “我印象裡後來去唸了飛行學院?”
陳非愣了一下,眼尾拖出兩條清淺的褶皺,手臂在半空劃出一道乾瘦的弧線,
“哈,是,不過後來退學了,現在自己跟朋友做些小生意,就在馬路對面的招商城裡。”
他伸手往窗外一指,又迅速放下,像是被空氣中什麼燎過一下,指頭蜷在掌心。
許諾心裡一滯,種種經過都不想再去追問,至少不要在這裡。
“那你來這裡是?”陳非好奇地注視她。
“我陪我姐姐過來,動個小手術。”
陳非“唔”一聲,點頭不語,沉默間氣氛有些尷尬,陳非似乎是想起什麼。
一拍腦袋:
”我當年有個同班的好朋友在這裡的眼科,正想去找他敘敘舊,找了一圈沒找見,這醫院太大了。”
“周森莨?”
許諾脫口而出這個名字,自己先是一怔,陳非顯然也很驚奇:“你認識他?”
“嗯,剛認識不久,”許諾說,“眼科在九樓,我帶你上去吧。”
腳步聲響徹在樓道里,越走越快,像焦躁的鼓點。
值班室的門半掩,他正托腮盯著電腦螢幕,鼻翼輕輕闔動,陳非在門外咳了兩聲,許諾忽然渾身繃緊。
周森莨側過身,目光先是落在許諾身上,像一池凝固的湖水。
“阿森,”他喊,“不認識我了?”
周森莨這才被驚醒,視線從她身上挪開,快步走來打量著陳非。
伸手拍打他肩膀,“這些年看來過得挺滋潤啊。”
他們抱在一起,許諾的身體崩成一根弦,發出只有她你能聽見的尖叫。
“你們先聊,我下去等姐姐。”
說完便轉身下樓去。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站在七樓的視窗喘息。
阿森,阿森。
許諾忽然想起那個遙遠的傍晚,她潛回教室把半小時前塞進的情書偷出來。
藏在懷裡,在走廊上亡命飛奔,到樓梯口,意外看見一個男生坐在那裡。
手托腮,定定地看著天空,滿眼落寞,她輕掃他一眼,像看見另一個悲傷的自己。
不遠處有聲音在喊,阿森。
她連忙轉身繼續飛奔。玻璃窗裡出現了另一張臉,周森莨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裡。
饒有興致地打量她,問:“一個人在這裡笑什麼?”
“沒什麼,”許諾頭搖成撥浪鼓,“中午一起吃飯吧。”
“不躲了?”
“不想就算了。”
“中午吃完然後呢。”
“晚上也一起吃。”
“好。”他笑起來。
許諾想說些什麼,嘴唇微張,然後把那個秘密咬碎在牙縫。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他不用知道這些,他們已經以另外的方式遇見了。
許諾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和陳非並肩的剎那,驚醒的人並不只有她一個。
在很久前的那個傍晚,他獨自坐在教學樓的樓梯間,默默消化一個壞訊息——
招飛名額有兩個,他在最後一關被淘汰,因為輕度斜視。
16歲的周森莨偷偷哭完,抬頭撞見一個飛奔的女孩,手裡拿著牛皮信封。
滿臉倉皇,只一眼,她又消失在樓道里,從此再沒有被想起,直到剛才那一瞬。
他衝下來忍不住想告訴她這些,這算不算證據,能不能解決她的困頓和焦灼。
通往對浪漫的某種想象?至少他們在很久之前已經見過了。
但周森莨此刻忽然覺得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用知道。
那已經是太久遠的事了,未來的每一天,都會是新的遇見。
發生在兩個普通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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