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話丨聽聽詩人的胸膛，聽聽西北大地上的大河唱，聽聽蘇陽

前些天蘇陽悄咪咪上了首新歌《胸膛》，首發是在十天前的麥德林詩歌節開幕現場，他把這首充滿自己思考的蘇陽民歌送給全世界聚集於此的詩人們。

歌詞只有簡單的幾句，卻飽含著大至人生的簡單道理。雖然少了些以往的“土味”，但他依然帶著那種質樸得直擊靈魂的力量。他說這是他寫過的最難的一首歌，唱給溫柔而堅強的人類。

而就在上個月，50歲的蘇老漢似乎在做著一件更難的事情，他和樂隊在為一部電影忙活著。沒有流量明星，也不是熱門IP。這部《大河唱》被打上了“音樂紀錄片”的標籤，在6月18號不聲不響地上映。電影的拍攝物件和音樂總監，就是蘇陽。

蘇陽出生在南方，但打小就舉家搬去了寧夏銀川。16歲頭回兒摸到吉他，沒人教，他自個琢磨。後來25跑來到北京學吉他，一時間接觸到了各種新潮的音樂，小夥兒毫無意外地受到了搖滾樂的感召。一年後的1995，他回到銀川組建了寧夏第一支搖滾樂隊，取名“透明樂隊”。他們模仿著國外樂隊創作了一系列金屬風格的作品，在當時的銀川很受歡迎，不過4年後仍以解散收場。

這4年間，蘇陽一直在思考一個類似“

返璞歸真

”的問題：

音樂到底是幹什麼的？

他思考後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音樂是個人的表達方式。

“既然是個人的表達方式，那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蘇陽想通了，

“你是一個成長在銀川這麼一個非常小的城市裡的非常普通的人，從外地遷徙來，在支援大西北的一個工人家庭裡的普通孩子。

你的身份是這些，而

不是留著長頭髮，千萬人在下面聽，搖滾的那些。

”

此後，蘇陽便轉向了一種更為

質樸

或者說

“鄉土”

的表達方式。他稱自己是

“黃河邊上的人”

，他重新開始創作，迴歸習慣的西北方言，用

民歌

詩意地表達內心情感。

05年的時候，老狼在銀川見到了蘇陽。在一間酒吧裡，蘇陽帶著酒態醉醺醺地唱起了歌。老狼說：“

音樂一響，整個酒吧都燥起來了

。”

蘇陽唱的是自己寫的歌，調子裡糅的是寧夏的山歌“花兒”。西北人的豪放在民歌和搖滾間產生了非同一般的化學反應。老狼找蘇陽要了小樣，回北京後放給了音樂廠牌十三月的老闆盧中強聽。後者則簽下了蘇陽，為其組建了一支樂隊。其成員包括汪峰現在的吉他手伢子，以及子曰秋野樂隊的鼓手陸勳。

做第一張專輯《賢良》時，蘇陽剛到北京，不管是生活還是音樂，他都經歷了一場水土不服。在北京，坐地鐵時，習慣剃圓寸穿黑衣服的蘇陽常常被警察挑中，要求查身份證。去音樂節演出，也會被保安當做是觀眾攔住，愣是不讓上臺。

而在音樂方面，他也像是第一次住校的中學生，經歷了一段不長不短的適應期。他說以前在寧夏的環境非常鬆弛，而在北京意味著你必須要做出調整，很多東西沒法拒絕。

《賢良》，2006，蘇陽、蘇陽樂隊

姜北生是《賢良》的錄音師和混音師。他給蘇陽配了當時最高階的話筒，蘇陽試了以後感覺不對，換了普通話筒以後，“聲音反而對了。”後來姜北生試著給蘇陽修音，也被直接否了。他說不能這麼搞，這樣就沒有味道了。

蘇陽還是帶著那股子擰的勁兒，但也逐漸適應了種種規則，演出也在向規範化靠攏。他克服了之前在銀川形成的習慣，開始學著使用節拍器，學著在演唱中保持一個統一的節奏，不再那麼隨心所欲。

“這就是一個農民必須學會工作的過程。”

他開玩笑說道。

蘇陽、萬曉利

2006年，中國民謠算是來到了一個新的黃金時期，一系列民謠音樂人集中湧現，而蘇陽可以算作當中的“異類”。樂評人鄒小櫻評價蘇陽：其山藥蛋式的情感使得他們可以突破搖滾的界限，與民族音樂交相輝映。

“山藥蛋”這個詞，看著賊土，但卻尤為貼合蘇陽的音樂風格：不矯揉造作，不無病呻吟。簡單的說就倆字兒“實在”。

這一點也能在蘇陽的歌詞中體現出來，比如《賢良》裡，他寫“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啊/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櫻喲/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

《賢良》是粗獷的，也是戲謔的；是樸素的，甚至是帶著點兒流裡流氣的。西北大地上流淌的一個“情”字，被蘇陽坦蕩地表達了出來。

《賢良》可以說是蘇陽傳唱度最廣的作品。不過蘇陽也一直很迷惑“

你說《賢良》它算什麼，民謠還是民歌我也說不清楚。

而且我覺得它在我第一張專輯裡算不上最好的作品，但我今天還在吃這首歌的老本。”他怎麼都想不通。

關於這點，聽眾們似乎比他明白點兒：融入民歌的音樂不是沒有過，但是大多都是晚會式的編曲，強打精神，實則生硬。蘇陽不同，他懂哪些民歌一路流傳下來，仍能保留當地人民最原始的情感，這些才能打動人。他願意保留那些原汁原味的東西，同時也願意讓旋律脫胎於此，引得你一窺究竟。

《賢良》起初只有兩句：石榴子開花嘛葉葉子黃呀，姨娘嘛教子女賢良。蘇陽順著寫了下去，又在副歌裡甩掉了原來的節奏。他一起嗓，歌聲裡那新鮮痛快的勁兒就像毛刺一樣，熱辣辣地紮在人身上。

在《賀蘭山下》裡，卻又是另一幅蒼涼的景象：“路上的人啊/停車問一句你從哪裡來/送走了這個/送走了那個/說死也不分開/你看那流水不回頭/夕陽下了山/不知他們都活在哪裡/可再也不回來。”

哪怕你不瞭解那片土地，你也會被歌中撲面而來的荒涼感擊中。在賀蘭山，可能幾天幾夜都不會有一輛車從那裡經過。山下一馬平川，那裡就是銀川。

那裡有像青草一樣紮根在土地上倔強生長的人們，他們和其他任何人一樣，經歷了生活的貧瘠，捱過了不為人知的孤獨時刻，又被這座城市泡沫一樣的迅速發展打得措手不及。他們掙不脫這世世代代的宿命感，我們也是。然後蘇陽把它寫了出來。於是聽到的人，都得到了只有自己才明白的安慰。

蘇陽紮紮實實地站在家鄉的地上，他寫的就是他腳下的一方土，這看上去多麼渺小。但當大多數人只能給聽眾一個縹緲的假想時，這又顯得何其珍貴。

他仍舊會不時回寧夏“採風”，去拜訪那些唱“花兒”的民間藝人。許多能唱“花兒”的人都已經年邁了，老人們顫顫巍巍地唱著，他們的孫子輩聽不懂，在旁邊只顧著玩鬧。陽光灑進院子裡，農具都安安靜靜地擺著，只有幾隻鳥偶爾會飛進來，啄一點食。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後來蘇陽決定開始做一場名為“黃河今流”的展覽。《大河唱》也是源於這樣一個藝術計劃，它沿著蘇陽的音樂足跡，追溯到四位固守黃河流域的民間藝術家：說書人劉世凱，花兒歌手馬風山，百年皮影班班主魏宗富，民營秦腔劇團團長張進來。劇組與他們同吃同住，吃飯喝酒，杯子剛放下，就拿起了琴，唱起了歌。

《大河唱》中的四位民間藝術家

主創人員楊植淳回憶道，當地老鄉有一次招呼他去洗手間洗手，他進屋發現洗手池是堵住的，旁邊蓄好的水已經發黑了。但是，這種貧瘠的狀態反而讓他感到踏實。在西北土地上，黃土會包裹住你踩在土地裡的腳掌，你能感受到土地的溫度。楊植淳說：“那一刻，你作為人的焦慮消失了，你彷彿是一隻動物，周圍的花草樹木，都與你相關。”

《大河唱》片段

攝像機忠實地記錄下了他們的日子。唱“花兒”的馬風山，把這部電影看了兩遍。他說他覺得很悲傷。電影就像一面鏡子，他以前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做什麼，是怎麼生活的，現在他知道了。

《像草一樣》，2010，蘇陽、蘇陽樂隊

老狼說，蘇陽的第二張專輯也顯得很悲傷，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北京住了10幾年的蘇陽早已經適應了“上班”的節奏，他按部就班的錄音、修音，用錄音室選好的裝置，跟著節拍器唱歌。但他還是日復一日穿著一模一樣的黑T恤，理最普通的寸頭，每年都回大西北去“採風”，不慌不忙地寫著歌，做著下一張專輯。

50歲的蘇陽看起來圓融了一些，但他依然軸。他骨子裡有著西北人的質樸和執拗，去國外時一定要自己帶鍋煮麵，他說自己用筷子吃麵才覺得踏實。

蘇陽與好友謝天笑合唱

他曾在透明樂隊成立3年時就與張楚、唐朝、超載一起站在了“世紀狂飆——中國搖滾勢力”的大舞臺上，卻在這之後毅然離開樂隊。他和搖滾之間的關係似乎一直都是曖昧的，但撕掉這個標籤的蘇陽卻傳達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度，這在一定程度上早已超越了搖滾或是民歌、民謠本身的意義。那是一種來自於“人”的力量。

這是黃土地給他的倔強，叫他一直較著一股勁兒。就像他在《像草一樣》中唱的：我要帶天呀/去我的個家鄉/那有很多人呀/活著和你一樣/那的鮮花呀/開在糞土之上/乾枯的身子呀/埋在地下喲/像草一樣。

枯的身子呀，埋在地下喲

唱的就是我們的生活，它平庸而荒誕，像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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