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送來了10塊錢

30年前的一天，正在上師專的我被同學喊出教室，說是有人找我。教室門外站著的一個陌生人遞給我10元錢，說：這是你爸爸讓我捎來的。

這個陌生人的模樣，至今我也回憶不起來了，大概30歲左右，衣著雖說不算邋遢，但也是穿著很隨便的一個男人。但我不會告訴當時的同學們，他或許就是一個勞改犯，是父親託他捎給我10塊錢。

如今，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我還記得我當時拿著10塊錢復雜的心情。拿著那10塊錢，心理想著慈祥的父親，至今我還不能準確地表達那是一種怎樣複雜的心情。

是感激？還是心酸？不可名狀。

說起勞改場和勞教人員，小時候我是很害怕的，只知道那是關壓壞人的地方，從來也沒想到父親會與那個地方聯絡上。

上世紀80年代，父親到勞改場開辦的菜園子裡做了技術員，帶著勞改人員種菜。後來，我也常常去勞改場附屬的菜園裡玩耍，倒是對那裡不怎麼怕了。

菜園子就在勞改場的牆外，與其說是菜園，不如說是勞改場梨樹林裡的幾十畝空地。春天，這裡有漫天飛雪般開放的梨花。冬天，樹林間，雪地上有野兔跑過的痕跡。在我的記憶中，這裡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地方之一。

這個建在城市近郊的勞改場，針對的是犯罪情節輕微的勞教人員。與我最初的想象不同，這裡的勞改犯大多看上去並不兇惡，很多看起來是很和藹的。甚至不少勞教人員被批准後可以到勞改場外邊去，無論是去辦公事私事，只要在限定時間回來，外出期間他們是自由的。

早上8點多，在幹警的帶領下，一隊帶著勞動工具的勞改人員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父親所在的菜園裡勞動。幹警們負責維護秩序，父親則負責安排勞動。這幾個人去翻地，那幾個人去挖溝，再派幾個人去澆水，剩下的人則去摘菜。每一組人都會有一個組長負責帶領，完成任務了要來報告。我觀察了一下，那些當組長的傢伙，往往幹活不是多麼賣力，倒是都很會說話，特別是和幹警時那種諂媚的神色讓人看了很不舒適。

安排完活計，父親就和幹警們坐在屋裡閒聊。幹警們往往對我的到來很是感興趣，問我這問我那，讓我這個當時還是10多歲的少年些許有些害羞的。這時候，父親就會把話題岔開，幹警們就不再和我開玩笑了。

父親當時就住在勞改場菜園子裡的一間很簡陋的屋子裡，屋裡西北角有一張一年四季張著蚊帳的床，正對門窗戶下則是一張用玻璃壓著面的木製桌子，桌子東邊是一張空床。其他地方自然會放一些雜物，但父親往往會把它們規整得很整齊。為了防止屋頂灰塵掉落，父親就用塑膠大棚用的薄膜邊角料張在了屋頂上，遠看起來倒是整潔多了。

正因為父親愛整潔，那些幹警們倒是喜歡到屋裡坐坐。他們最愛和父親探討的不是種菜，倒是我至今還不怎麼感興趣的“算卦”。

父親的桌子上有一塊精心裁製的玻璃壓著，所以桌子面總是很乾淨。桌面上放的有《奇門遁甲》《周易淺述》《梅花易數》等等書籍，還有毛筆、墨汁、白紙等。最令我感興趣的不是這些書，而是父親每日必用的毛筆。父親閒暇的時候邊看書邊抄書，每每他用那隻粗糙的大手拿起毛筆，我就湊過去看他寫字，父親寫字是上下寫的，一列列雋秀的小楷毛筆字在白紙的襯托下格外精美，往往讓看到的人愛不釋手。每抄完一本書，父親會精心把這些紙張裝訂起來，再做一個用布裱制的書皮，看起來精緻極了。

我曾經問過父親為啥要抄書，那是因為這些書好多是借別人的，抄書不但可以更好地理解書，而且還可以擁有這本書。

我本以為這些書本就是父親無聊時消遣的東西，沒想到很多人專程找父親“看事兒”。大致就是說說自己的情況，讓父親指導一下下一步怎麼辦。父親最多的時候是推辭，常常說“算卦那都是無聊時消遣著玩的，不要當真”。來人自然是不依，非要讓父親看看不可。無奈的父親只好認真起來，問了來人的生辰八字，默默心裡在計算著什麼，最後給來人一些由衷的建議。來人肯定要表示一下心意，帶來的些許禮物，諸如水果什麼的，父親會收下。至於錢，父親絕對不會要的。

我很不理解父親為啥不要別人的錢，父親會說：誰掙錢容易啊？

30多年前父親的工資條

是的，那時候我偷看過父親的工資條，上面每月工資也就幾十元。

至於抄書，我很羨慕父親的恆心和耐心，這些年我也正是缺了這些恆心和耐心。

在十年多的時間裡，每個工作日，父親指導著勞改人員種菜，閒暇的時候抄抄書、會會朋友。菜園北邊的梨花開了又落了，菜園裡的蔬菜種了一茬又一茬。

直到有一個週末，已經回到家裡的父親突然被一個匆匆到訪的朋友喊走去會友，不料，途中卻出了車禍。一輛失控的小拖拉機硬生生把父親推到了路溝裡，然後車頭又壓了上去。好在有驚無險，父親只是腿部骨折了，但自此不再去菜園種菜了。

父親自那次車禍以後，腿腳也落下了毛病，一隻腳走起路來落地特別重，在家裡只要聽見院裡有啪啪的聲音，那就可以肯定父親從外邊回來了。

父親再也沒有出去上班，自此也就沒有了工資收入，徹底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

對於那次車禍，父親從來不提，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姑姑說起那件事，總是埋怨她這個兄弟：你呀！蓋收的錢你不收，你自己受害了吧！大致意思就是對父親常常幫別人“算卦”或者看陰陽宅等從來不收錢的不滿吧！

父親有他自己的原則，照樣給別人“算卦”，村子裡有紅白大事也跑去幫忙，但似乎還是幫忙不怎麼收錢，還美其名曰“文化消遣”。

也許，這是那一輩人最後的倔強吧！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張10塊錢被我花掉了，但這10塊錢飽含的父愛從30年前到今天無時無刻不滋潤著我的心田，每每想起，內心都感到莫名的溫暖。

如今，父母都已經永遠離開我們了，除了夜深人靜時我對他們的思念以外，我覺得我有責任傳承這樣的父愛。對於我的孩子，我期待最終有一天她會明白這是一種多麼深沉的父愛。

父親節剛剛過去，這篇文章也權當奉獻給父親的父親節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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