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律師禹英禑》：司法實踐中的情與理

作者：王玉玊

2022年6月起播出的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是近期頗具話題性的一部作品，它不僅將鏡頭聚焦於有自閉症譜系障礙且初入職場的天才女主人公禹英禑，此外，飾演禹英禑的樸恩斌以清新自然、頗具感染力的表演引發觀眾對角色和劇目的關注喜愛。

禹英禑是一個天才，上學期間是首爾大學法學院永遠的第一名，以接近滿分的成績考取律師資格，順利入職汪洋律師事務所，成為一名律師後也總能憑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和與眾不同的思考方式找出有效的辯護角度。但是，禹英禑肢體不協調，說話不流暢，無法正確理解他人的表情與情緒，大多數人都能輕而易舉地透過的旋轉門對她而言卻是難以逾越的障礙。她的同事一方面佩服她、嫉妒她，一方面又同情她、看不起她。在同事眼中，禹英禑是強者與弱者的矛盾混合體，因而他們對她的情感、態度也格外複雜。

《非常律師禹英禑》並非第一部以自閉症患者為主人公的韓劇，此前的《善良醫生》《我是遺物整理師》也都出色刻畫了患有自閉症的青年主人公形象，而且這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又都屬於自閉症譜系中的亞斯伯格症候群。將這三部作品進行比較，《非常律師禹英禑》在描寫自閉症主人公方面並沒有明顯的突破。但《非常律師禹英禑》的獨特之處在於，對自閉症主人公的描繪與故事的另一個主題——司法實踐——扣合在了一起。

正如禹英禑是一個複雜的人，不能簡單地被天才或者自閉症患者的標籤所概括，每一個案件中的原告、被告們也都是複雜的，不能用簡單的對與錯去評價。不同的人向禹英禑投注不同的情感，就會看到她的不同面貌，庭審中的法官、律師、陪審團也都有著不同的情感傾向，因而對於同一個案件有著不同的判斷和解釋。

律法作為保障社會公平與正義的強大武器，是客觀、嚴謹、不容辯駁的。同樣的，司法審判的過程也常常被認為是一個明辨是非黑白、按照法律進行判決的過程，似乎只要釐清了案件的真相，判決就只有唯一一個正確答案。許多以刑事律師為主人公的影視作品將情節重心放在尋找真相上，讓律師像偵探一樣走訪現場和目擊證人、還原作案過程、尋找關鍵證據，並在庭審過程中發現證詞的矛盾之處，有理有據地證明被告有罪或無罪。在這些作品中，宣判與量刑的環節常常被弱化甚至忽略，也無形中加強了人們的這樣一種印象——每一樁案件都有且只有唯一公正的判決結果，法庭上的諸方博弈是圍繞辨明真相/掩蓋真相展開的。

《非常律師禹英禑》卻並未著墨於那些案情曲折離奇的惡性刑事案件，大部分辯護委託中的事件本身並不複雜。比如在第二集中，一位新娘在婚禮中婚紗不慎脫落，導致婚事告吹，承辦婚禮的酒店承認是己方的責任，願意退還婚禮的全部費用，並給出一定的額外補償，而新娘的父親則委託律師提出了高達10億韓元的天價賠償要求。父親本身就是豪門巨賈，並不缺這10億韓元，提出索賠無非是為了出口惡氣。在其他同事一籌莫展之際，禹英禑為完成這個本身並不合理的委託找到了有力的突破口——男方曾在婚禮前承諾贈送女方價值300多億韓元的土地作為彩禮，婚禮泡湯，彩禮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主張這塊土地的價值為特殊損害，就能要求更多的賠償。酒店方提出的賠償金額與新娘父親提出的賠償金額都有事實與法條作為依據，都可以說是合法的，但卻未必都合乎情理。在整個告訴過程中，身為當事人的新娘始終在父親的壓力下被迫沉默，無論是因為婚紗掉落而鬧上法庭的羞恥感，還是她對於這段婚姻的真實想法，在父親的“面子”面前都顯得無足輕重。在禹英禑的幫助下，新娘鼓起勇氣，在父親幾乎獲勝的前一刻提出撤訴，宣告了自己對這段政治聯姻的痛恨，與真心相愛之人攜手離開。相比於靠著嚴密的邏輯論辯和法律解釋得來的天價賠償，新娘的撤訴或許是一種更好的“正確”，它更符合人們樸素的價值判斷，並使得真正承受痛苦的人獲得了拯救。

與此類似，在《非常律師禹英禑》的所有案件中，我們都很難看到絕對的非黑即白：在脫北者為討債而打傷欠債人的案件中，禹英禑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醫生給出的傷情鑑定失當，但在法庭上揭露醫生本人對脫北者存在嚴重的敵意和歧視，就可以降低傷情鑑定在陪審團和法官心中的可信度，為這個一無所有卻依然善良、深愛女兒的脫北者母親爭取減刑；在農民董同一受兩位兄長誘騙脅迫、簽署贈與契約書將土地賠償款全部送給兩個哥哥，而自己則背上了鉅額債務的案件委託中，禹英禑始終無法找到證據證明這份契約書違法，最終只能讓董同一父女醉酒鬧靈堂，誘使兩個哥哥毆打董同一父子並報警留下證據，依照被贈與人對贈與人做出犯罪行為時可撤銷贈與的法律規定保住了董同一的土地賠償款——儘管這個辦法多少有些無賴。同一個案件中可能存在多個彼此矛盾但都不違背法條的解釋，這些解釋將導向不同的判決結果。處於弱勢地位的人不僅缺少法律知識，更缺少保護自己的力量，因此很難在庭審中獲得有利判決。律師禹英禑要做的，不僅僅是確認事情的真相，更是在是與非的曖昧中間地帶，找到最符合常情常理，最符合人們對公平的一般理解，為弱者、被損害者提供最大幫助的那一種解釋。最隱秘難言的不公恰恰有可能在那些看起來最無可爭議的案件中發生，禹英禑不滿足於做法條的背誦著、捍衛者，她要理解法律，更要理解人心與情感，她要捍衛的是被剝奪者的權利，是人們心中相信並嚮往的善良與正義。

司法實踐不止關乎法律與真相，不只是證據與邏輯的交鋒，它還涉及情感與道理。因患有自閉症而難以讀取他人心理狀態的禹英禑理解人心的努力，這也是她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律師的必經之路。與此同時，本就身為弱勢群體，遭遇種種誤解、歧視的禹英禑也給律師這一職業提供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視角，讓人們自省於身為一個“正常人”的傲慢與盲視。而這也正是《非常律師禹英禑》的“非常”之處。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