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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旅遊2022-02-15
簡介記得到鬱金香206室看房的那晚,與房東夫婦Brian和Anita告別後,尤莉子帶著我一路走到地鐵站

富士山下原版叫什麼

原創 阿企 三明治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文|阿企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剛搬進鬱金香206室的時候,前房客尤莉子還住在廚房旁邊的另一間主臥室裡,她的公司因為經濟不景氣瀕臨解散,她是留下來交接的的最後一批員工。

記得到鬱金香206室看房的那晚,與房東夫婦Brian和Anita告別後,尤莉子帶著我一路走到地鐵站。建築工地上的探照燈遮蔽了星空,我們在空空蕩蕩的馬路上小聲地說話。

尤莉子告訴我,她因為籌辦酋長的馬術比賽從倫敦搬到了迪拜,一住就是三年。在飛往迪拜的前一晚,她還在網上找房子。就在準備合上電腦的前一刻,一條新的招租廣告彈了出來。廣告裡沒有照片,只有對公寓和小區文筆優美的描述。於是尤莉子馬上順著廣告上的電話打了過去。接起陌生國際電話的房東先生Brian,在電話那頭一陣慌亂。

Brian平復情緒後說,“我的廣告剛剛才發出去呢。”

“我也是碰巧剛剛才看到你的廣告呢。”尤莉子誠實地回答。

Anita之後告訴我們,常常接到來自奈及利亞詐騙電話的Brian誤以為這是新型騙局,但第一次遇上反應速度這麼快的,他不由地慌張。

從上海搬到迪拜,公司提供的公寓滿期後不能再續,我每天都在迪拜招合租室友的網站上找房子。公司座落在老城區,這裡有“小印度”之稱,是迪拜的落腳之城。

報到後公司發了一筆安置費,加上第一個月的工資也足夠簽下一年的房契、自己租個單間。但當時並沒有在迪拜長留的計劃,心中沒有把握,且不想被一紙合約束縛。相較之下,按月交租的合租更適合我。

迪拜本地求租網站上不乏附著精美照片的求租廣告,鬱金香206室這條照片開了天窗的招租啟事被孤伶伶地撇在角落。隨手點開,我馬上被充滿細節的描寫吸引:面向花園的陽臺主臥招租,臥室風格東方古典,小區環境綠意盎然。房東對房客的條件只有一個:“希望未來室友心智成熟,年齡三十歲以上”。

上一次讀到這樣的招租廣告還是在倫敦的求學時期,房東老太太從祖上繼承了一套小巧精緻的西倫敦公寓,客廳裡擺滿了老照片和古董傢俱。招租的廣告位為了隱私起見,沒有照片,只有優美的文字和深入的描寫。

對這條廣告充滿了好奇,順著廣告上的號碼打過去,怯怯地詢問:自己只有27歲,並不符合條件,不知還有沒有看房資格。電話那邊傳來哈哈大笑,Brian和Anita馬上推翻了對年齡的限制,他們說沒想到會有人對這個隨手寫的條件信以為真。

後來Brian告訴我,這個三十歲以上的條件是按照尤莉子的樣子刻畫的。尤莉子之前的年輕房客,帶來號稱是“堂弟”的男友,在家裡常住,他們在房間裡抽菸喝酒,在陽臺上徹夜播放音樂。在Brian出差的時候更是變本加厲。無奈之下,Brian對他們下達了搬家的通牒。沒想到兩人在臨走前,在床單和床墊之間倒滿了茄汁意麵,還用圓珠筆塗爛了床頭的古典少女油畫。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206室的入口處有一架古董鋼琴,鋼琴上擺著Brian和Anita的旅行照片。客廳的懸樑上有一個白皮的非洲鼓,看起來像一個沒有指標的鐘。看房的那天晚上,聽說我高中時期加入過吉他社,Brian興奮地向我展示了他的紅色吉他Fender Telecaster,還告訴我這間公寓裡其實還有四把吉他,但都躺在儲藏室裡,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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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金香206室的入口

其實最開始,我對搬進206室還是顧慮重重。離開家鄉求學和工作多年,合租過的單身室友不少,但是和一家人住在一起的經歷卻從來沒有過。而我對城市裡合租生活沒有過切身體會的家人,對這種居住模式更是充滿疑慮。

在上海工作時,我的合租室友是在德勤工作的審計師。當時大家的工作都剛起步,平時見面的機會不多,相處融洽。沒想到這個無辜的男孩竟然成為了母親的心病。她經常半夜打電話來哭訴,勸我快點回到家鄉,結束這和陌生男子在同一屋簷下荒唐落魄的生活。試想若在異國他鄉,租住在一個有男房東的家裡,家人會不會更加崩潰,更加無法接受我這無可救藥的人生。

除了鬱金香206室以外,我還陸陸續續看了很多公寓,但是都沒有既符合家人條件又讓自己心滿意足的居所。公司提供的住所馬上到期,我打算搬到公司附近酒店湊合幾日。把行李箱拖到辦公室的那天,我突然收到了Brian的簡訊,他說鬱金香206室的全體成員都對我評價不錯,期待我的答覆。

公司窗外是老城熙熙攘攘的銀行街,清晨,西裝革履的職員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然而,人行步道上鋪滿了按摩女郎的名片,若不謹慎就會打滑。夜幕降下,白日裡不動聲色的銀行街後巷搖身變成一個五光十色的樂園。想到自己即將搬入的酒店是這聲色樂園的最後一環,不禁頭皮發麻。我放下了掙扎,給Brian回了資訊。

於是,我搬進了這個坐落在市中心花園的小區。一條隱蔽的小徑把人從乏味的沙漠城市街道,引入種滿熱帶植物的花園。剛到迪拜的時候曾路過這裡,被巴洛克風格的白色公寓樓所吸引,並暗暗想象這公寓樓裡的不凡人生。一個月後,自己卻誤打誤撞地搬進了想象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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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金香206室的廚房和我房間陽臺的風景

重複走在鬱金香公寓到地鐵上的路上,有時候會想起尤莉子陪著我走過的那個看不到星空的夜晚,以及她輕聲的講述。

三年前的秋天,搬進鬱金香206室不久,尤莉子在日本的父親突然陷入深度昏迷,母親來電通知時,他已被轉往重症監護室。同事載著哭泣不止的尤莉子從水煙店往家趕,到家了,Brian也為她買好了當晚起程東京的機票。雖然Brian拼錯了她的名字,但她還是如願搭上了回家的飛機。

來年春天,尤莉子和母親決定為父親拔下呼吸機,在富士山下送別這位最重要的家庭成員。尤莉子告訴我,如果不是Brian的支援,她不會留下母親,再從東京回到迪拜。

雖然父親和Brian不曾碰面,也出生於不同的年代,但他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他們都喜歡收集各國的錢幣,都喜歡鄉村音樂,都在少年時得到一把吉他,都沉迷於Frank Sinatra和貓王的音樂。尤莉子的父親隨三菱公司外派到不同的國家,從東南亞輾轉到北美,在紐約生下了她。Brian在南印度小城Chennai出生,移居倫敦三十年,遊歷世界各國,又回到了離家鄉只隔了一個印度洋的迪拜。

她想象著父親和Brian相遇的場景,我們這兩個剛剛相遇的陌生人竟然繞著地鐵站走了一圈又一圈。

“He sang as if he knew me,In all my dark despair;

And then he looked right through me,As if I wasn‘t there;

But he was there with a stranger,Singing clear and strong”

——Killing me softly

第一次彈奏門廳裡那架古董鋼琴是在一個百無聊賴的週六午後,我打開了琴蓋,彈了巴赫平均律的前奏。Brian從房間裡衝出來,坐在門廳的沙發上,萬分陶醉。曲罷,他開心地說,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個人來彈祖父的琴,我等啊等,等到琴都走了音。沒想到最終等到了你,我的中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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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月餐桌與門廳的鋼琴

Brian的手機通訊錄上、我的聯絡方式那一欄,始終備註著“中國客人”。想起最開始Brian對我的不信任,忍俊不禁。

剛搬進206室的時候,我的上司是個虛偽的伊朗裔英國人。他常常在工作時間裡帶著耳機看影片,卻監督我完成雙倍的工作。在沒有看清他的真面目以前,我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去公司,常常是大家都睡了才躡手躡腳地開門回來。

然而在男性主導的中東世界,我深知一名女性再能幹也對老謀深算的上司產生不了威脅。而在這個工資和收入按照國籍和護照分配的國家,幾乎接近食物鏈頂端的英國人們,大都自命不凡,十分傲慢。高高在上的白人君主一聲喝令,辦公室裡徹夜通明是家常便飯。

具有語言優勢的阿拉伯的同事們雖然對此不屑,但也無可奈何。他們帶著大家庭從周邊各國遷移至迪拜,全家的簽證、上學、保險都掛靠在一個家庭成員的身上,失去工作萬萬不可。

作為公司裡唯一的中國人,既不能像忍氣吞聲的菲律賓人一樣聚在茶水間用tagalog方言抱怨,也不想和圓滑的印度人同流合汙,只能學習老實的歐洲同事,假裝健忘,能躲就躲。

此時的鬱金香206室,是我的避風港,開啟門,就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客廳裡只有Brian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看著無聲的電視,他的手邊放著一把不經常彈奏的雅馬哈民謠吉他。

有一天,下班時已是凌晨。回到家,Brian坐在沙發上就著幾乎無聲的Fox新聞,在膝上型電腦上敲敲打打。我最開始以為Brian聽力過人,即使電視聲音微弱也可以捕捉到關鍵資訊。後來Anita告訴我,當時丟了工作的Brian,晚上看的往往是第三遍的重播,新聞的內容早就滾瓜爛熟。

聽到開門的聲音,坐在茶几前的Brian抬頭看了看我,說:“你好呀,我從倫敦買了巧克力,快來嚐嚐。”

我走過去拿了顆巧克力,Brian指著他對面的沙發,示意我坐下談談。

Brian認真地說,“自從你搬進來以後,每天都來無影去無蹤,你是不是一個特工?”

Brian鄭重的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但是這問題又荒謬又好笑,我連忙笑著否定,說我真的不是,然後掏出手機要向他展示我公司的照片和我畫的圖紙。

Brian擺擺手,讓我放下手機,接著說,“我和Anita從來不傷害別人,也不怕有人敢來傷害我們,但是我們現在最怕的就是你。聽說你還在樓下的健身會所報名了武術班,為什麼一個設計師要去學武術。”

老實說,我報名學是因為班上有一個長得像舊情人的學員,但是這種少女心難以向Brian啟齒。

突然間想起武術課上把我的上司想象成擊打目標的快感,於是我對Brian說,“我的上司很愛欺負我,學武術能讓我變得更勇敢,不被他嚇倒。”

我這番充滿激情的言論明顯感動了空手道黑帶的Brian,他興致大起,在客廳裡演示起了螃蟹步。他讓我站起來跟隨他的腳步練習基本功,並親自傳授我最經濟的出拳方式。就這樣,在安靜的午夜,我們在地毯上不停來回遊走,並向窗戶邊的圓柱一次次地出拳。

沒過多久,Brian表示體力不如當前。他問我,你有沒有看過一部老電影叫Enter the dragon, 年輕的時候朋友都說我很像裡面的男主角。

我搖搖頭。有一天他突然發來Enter the dragon影片的連結,我才發現他說的男主角竟然是李小龍。

後來Anita告訴我,年輕時期的Brian因為膚色的緣故,在管理層以白人主導的英國職場困難重重,業績被順手牽羊是家常便飯。甚至有時候,上司害怕出色的Brian撼動自己的地位,會對他實行一種叫推定解僱(constructive dismissal)的策略,百般刁難,逼他主動遞出辭呈。聽到我的故事,Brian感同深受,覺得我的英國老闆一定是使用了相同的計謀。

用空手道和中國客人建立了友誼,Brian為了迎接我搬進鬱金香206室,要為我舉辦一個party, 他和Anita來提供場地酒水和音樂。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圖1,Party前女主人的小憩

圖3,Brian的混音器

剛搬到迪拜的我並沒有什麼朋友,於是叫來同公司的一個學妹,還有一個在火鍋上剛認識不久的臺灣女孩。大學學妹帶了印尼老公和剛出生的兒子雨果,印尼老公帶了他的馬來西亞同事。

學妹一家準備了豆豉清蒸魚,馬來西亞男孩做了肉骨茶,我做了紅燒五花肉,不會做菜的臺灣女生選擇了陪伴小雨果。而Brian呢,在一眾陌生年輕人前,選擇了做他的保留菜目雞肉香料米飯briyani。

看Brian做菜是種享受,但是這種體驗不多,因為在他做菜的時候,廚房是除了他以外所有人的禁區。偶爾沒留意開啟廚房門,他好像一個被抓到在偷偷寫情書的小男孩,滿臉生怯。

Anita說廚房裡的Brian如驚弓之鳥,是生怕自己精心研發的菜譜被洩漏。

Briyani的準備工序繁雜,每次都以Brian虛張聲勢的切洋蔥開始。有時候Brian會戴上潛水眼鏡,在廚房的水池邊進行對洋蔥的審判。洋蔥必須精挑細選,只有個頭嬌小的棕色洋蔥可以入圍。因為這種洋蔥下了油鍋後析出的水分最少,風味也最濃郁。洋蔥絲在滾燙的酥油裡炸成香脆的細條,一半拌入米飯,一半混合成醃製雞肉的底料。

混合香料masala是briyani的靈魂,它決定了米飯的個性,所有高明的印度廚子都有自己的獨家配方。Brian也有一個號稱完美比例的獨家配方,從不外傳。

Masala香料一向現場配置,興致勃勃的Brian會把茶巾在大理石桌上展開,接著依次取出薑黃、孜然、肉桂葉、丁香、小豆蔻、茴香種子等各種香料,用一個小茶勺舀入茶巾中心的玻璃碗中,均勻地混合。最後和入全脂酸奶和冷卻的炸洋蔥碎拌開,混入雞肉中。

蒸熟米飯,雞肉浸在香料裡慢慢燉著,一切就緒,Brian會開啟廚房通向客廳的門,露出半個腦袋,輕聲地呼喚:“親愛的Anita,你可以來洗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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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雞肉Briyani

在異國他鄉剛剛開始的生活並不順利,老闆在工作上百般刁難,爸媽對我的生活也不滿意。

對我單身狀況十分焦慮的爸媽,有時候會在迪拜的夜晚、中國的凌晨發來簡訊,感嘆隨著我的年紀愈加逼近三十歲,馬上就要從一棵金枝玉葉變成無人問津的殘花敗葉,成為家庭和社會的負擔。

一個女孩的三十歲,在鬱金香206室是入住的特權,在家人的眼中卻如同一種罪行。

我在上海工作的那年,爸媽也常常半夜發來主旨相似的長篇抒情資訊,勸我早日回到家鄉,結束流浪。習慣後我也一笑了知,因為實在變不出什麼應急的解藥來。

有一天又接近凌晨才下班,走到廚房收到了爸爸的資訊,情緒實在有點難以平復,於是我回到客廳,把資訊內容翻譯給Brian聽,問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Brian聽完了爸爸大段排比句的內容,先是讚揚了他的文采和我的翻譯技巧,然後無奈地搖搖頭,說,“你父母的這種心情我能理解,我剛到倫敦的時候,我媽媽也常常寫信逼我回家。這並沒有什麼解決方法。”

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你下次回中國就回不來了,我要把我雞肉briyani的食譜傳給你,這樣你就可以牢牢鎖住丈夫的心,實現你爸媽的願望。”

他講到這裡,我哈哈大笑了起來。不按常理出牌的Brian確實沒有提供什麼解決方法,但是他的幽默卻化解了我的無奈。

之後只要他再烹調雞肉briyani,都會把我叫進廚房,見習配置香料的過程。但Brian的慷慨還是有底線的,錄音和攝像堅決禁止,教學內容只能用紙和筆來記錄。

這些年,吃過的briyani數不勝數,無論身在何處,只要看到選單上有這道菜,都會不假思索地點來品嚐。我自己也按照Brian傳授的配方,做過幾次briyani。但離開了鬱金香206室的廚房,這同樣的食物,感覺都少了一味。

一個平淡無奇的週六下午,Brian煮了雞肉briyani,還應我的要求加了煮雞蛋。幾個平時常來做客的好朋友正好在附近,他們都繞路過來吃這頓有點早的晚餐。

飽餐一頓,我們照常坐在餐桌前聊天,Brian突然問我,你最近整天在房間裡練的那首歌是不是Beatles的,聽著很熟悉。我說是,但是我喜歡的是Ed Sheeran的版本。大家起鬨要聽,我雖然尷尬和緊張,還是去房間裡拿了吉他。

Brian趁我拿吉他的時候繞到走廊裡悄聲和我說,“我只是想給你多製造表演的機會,別怕別怕。”

於是,我結結巴巴地彈完了In my life,大家一如往常深明大義地鼓掌,Brian面帶微笑,響應得最為熱烈,好像剛剛這個前奏彈錯三次的吉他初學者是阿聯酋一顆冉冉上升的指彈明星。

坐我右手邊的Brian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向逐漸安靜下來的幾個朋友說,“其實,我已經被確診肺癌第三期,能和各位在一起共享的時光只有兩到三年了。”

Anita聽到這裡忍不住小聲啜泣起來,用紙巾揭去眼角的淚珠。大家錯愕,Brian冷靜地點點頭,抿著嘴唇。

宣佈自己大限將至後,Brian迴歸往常,還常常以此打趣,要挾我好好練習二重奏,不然機會不多了。起初我不以為然,覺得癌症患者康復的例子在這年代不勝列舉,人定勝天。但是沒想到比癌症更不可預測的還是上帝的劇本,他的隨機發揮往往把平常人小心翼翼經營的生活推進深不可測的懷疑中。

後來,這首In my life我已彈到熟爛,但是卻沒有再當眾演奏過。所有的地點都有專屬的片刻,有的歌曲也許只屬於一段特定的時間。

“All these places had their moments, with lovers and friends, I still can recall;

Some are dead, and some are living, In my life, I’ve loved them all”

——In my life

倫敦最迷人的七零年代,印度青年Brian離開家鄉Chennai,在倫敦一住就是二十年。因為工作的緣故Brian頻繁地出差,但在倫敦度過的週末,他都會帶著樂隊在大大小小的pub裡演出。

有一天我在廚房裡榨橙汁,Brian推門進來我順手倒給他一杯。端著橙汁,他笑眯眯地問我:“你知不知道groupie是什麼意思?”

我搖搖頭。

他接著自豪地說:“groupie就是你們現在說的粉絲,年輕的時候,Anita是我的groupie,我到哪裡演出,她就跟到哪裡。我們樂隊的鼓手金髮藍眼睛,帥氣過人。但Anita一走進pub,就指著在臺上演唱的我說,我最喜歡的是他。”

從Brian的Youtube 下載的guitar boogie

對於初次碰面的情節,Anita卻有另一個版本。剛從愛爾蘭小鎮搬到倫敦大都市的她還保持著在家鄉的生活習慣,白天在學校教書,晚上和表妹一起去跳舞。倫敦大大小小的pub是年輕人們社交的中心,樂隊層出不窮,經典歌曲不斷,那是她們心中最好的年代。

有一天Anita和表妹走進東倫敦一家從未光顧過的Irish pub,臺上的Brian正在唱一首愛爾蘭民謠。看到這個棕色面板的歌手在演唱家鄉的歌曲,Anita驚訝地向表妹指了指他。

Brian演唱愛爾蘭民謠並不是巧合。在更加遙遠的1900年,還是英屬地的南印度Chennai, Brian的愛爾蘭祖父飄揚過海,成為了Madras鐵路公司的一名職員。鐵路工作者的生活在車站間流轉,Brian的童年也在不停搬家中度過。居住的地點不斷變化,但祖父家裡家鄉的音樂不斷。鬱金香206室門廳裡那架古董鋼琴就是祖父的遺物。

Brian對他和Anita愛情故事裡受到的挫折總是輕描淡寫,但實際上,和Ed Sheeran在Nancy Mulligan裡描述的祖父母的故事一樣,在那個保守年代,不同的宗教分支都可以成為愛侶百般受阻的理由,更不要說一個印度青年和愛爾蘭少女跨越千山萬水的結合了。碰巧的是,這首歌曲裡唱到的兩人私奔的地點Wexford,正好是Anita在愛爾蘭的孃家。

從愛爾蘭搬到倫敦後,Anita一直住在表妹家裡。事業小有成就的Brian對錶妹一家照顧有佳,和Anita開始交往後,他也常常帶上Anita的表妹去跳舞和看秀。即便如此,表妹一家對於Brian的膚色依然耿耿於懷,常常抱怨這讓他們在鄰里抬不起頭來。

備受壓力的Anita十分苦惱,打算趁早了斷。在一個陪Brian演出後的週末,回家的路上,Anita提出了分手。Brian瞭解她的痛苦,抿唇點了點頭。

表妹家的黑漆木門在Anita的身後關上,本該離去的Brian卻遲遲沒有發動引擎。

沒想到過了一會,Anita又打開了木門回到了街上。原來,惱羞成怒的表妹一家把Anita的所有物品都打包到兩個破破爛爛的布袋裡,丟到了樓梯間。

無處可去的Anita拖著兩個大布袋,走進了倫敦冬夜的街頭,卻看到Brian朝她的方向一路小跑過來。

Anita有時候會感慨地說,這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如果沒有表妹一家的狠心,她也不會和Brian重歸於好。

搬進鬱金香206室第二年的情人節,我在出租車的電臺裡聽到了Carla Bruni翻唱的 Stand by your man,她慵懶的聲線搭配著這浪漫的節日,我著了迷。於是一到家,就迫不及待拿起吉他,學著和絃小聲哼唱。無奈Tina Turner的原版曲譜音調太高,Carla Bruni的翻版又過於低沉,我的聲音在兩個版本里不上不下地漂著,有點掃興,我在廚房裡長嘆了一口氣。

Brian適時地推門進來,向我眨眨眼。

我把吉他橫在廚房的大理石高桌上,垂頭喪氣地趴在琴箱上,問他有何貴幹。

他攤開左手掌心,看看掌心裡的物件,又看看我,說,“這個送給你”。他手上是一個被黑色皮革包裹著把手的吉他變調夾。

Brian幫我裝上變調夾,降到適合他的聲調,演奏了Tina Turner版本的 Stand by your man。然後他大聲呼喚Anita,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在她家鄉的Wexford的小鎮pub裡,他和Anita的母親第一次見面,就一起彈唱了這首歌曲。pub老闆的吉他琴絃斷了兩根,於是Brian就用剩餘的琴絃湊出了伴奏。

當時,在外國面孔還十分稀奇的愛爾蘭鄉下,Anita交往了一個印度男友的事蹟曾轟動了小鎮。Brian回鄉前,Anita的妹妹還認真地對老師說,我姐姐交的男朋友是個牛仔。

在pub裡一舉成名的Brian,用吉他和歌聲打消了鄉民的質疑,這座遠在天邊的愛爾蘭小鎮用溫暖接受了牛仔。而近在咫尺的倫敦表妹一家,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和Anita正式交往後,Brian停掉了樂隊,再也不去夜場演出。Brian的說法是,他美麗的groupies們難以招架,會引起Anita的猜疑和嫉妒。

Anita的說法是,Brian捨不得她總是在夜裡獨自等他回家。

我手機裡儲存著一段Brian的錄音,是他最拿手的貓王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每次家裡來了客人,這永遠是排在第一首的保留曲目。聽說我的k歌軟體可以對比原唱打分,他全神貫注地對著我的手機又演唱了一次。

“Like a river flows, surely to the sea;

Darling, so it goes,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

Oh,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Brian告訴我,他要舉辦一個以70年代音樂為主題的聚會,大家都要身著70年代的服飾,演唱70年代的歌曲。

70年代的音樂會上,Brian穿著貓王夾克,蹬著被他精心擦了又擦的深紅色皮靴,在Pretty Woman經典的前奏中入場。

24小時後,Brian被轉進重症監護室,插上了呼吸機後,他再也沒有醒來。

雖然Anita 和我們一樣直到Brian去世後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比對外宣稱的大了十歲,這讓我們在稍加解脫的同時,也很惘然。他生前如此驕傲,要對年齡相差二十歲的妻子隱瞞自己的年紀。

在只允許土葬的伊斯蘭國家,要找到一個能為天主教徒的火葬場並不簡單。慣常的做法是把往生者的身體運回祖國,再進行火葬。這種方式雖然相對成熟,但漫長的等待對逝者和遺孀都是一種折磨。遵照Brian的遺願,他的骨灰一半要安息在印度小城Chennai的家族公墓裡。而另一半,則要漂洋過海來到夫人Anita的家鄉,一座在山丘頂上的小鎮教堂陵園。就此看來,顯然本地火化更加實際。

幾經周折,在一個英國喪葬顧問的幫助下,我們在迪拜北部的另一個酋長國Sharjah的荒郊野嶺外,找到了一座可以提供火化的印度祠堂。小祠堂在一片雜亂的建築工地之間,沒有馬路直接抵達。我和去取Brian遺體的尤莉子坐在一個朋友的越野車上,車在砂石間繞來繞去,才找到小祠堂前用白色圍牆築起的小小花園。

Brian去世的那晚,我躲到醫院廁所裡給尤莉子打了電話。東京是凌晨四五點的光景,被我的電話叫醒,她在朦朧間不解地問詢Brian離去了是什麼意思。然後,兩人都沉默了,隔著電話抽泣了起來。Brian一直期待向尤莉子當面傳達自己肺癌晚期的訊息,也向她發出了70年代的音樂會的邀請。沒想到等尤莉子再回到迪拜,已物是人非。

去認領遺體的尤莉子一直在震驚中不能舒緩,想必一個星期前急診室裡的最後搶救,已讓人面目全非。關於細節我不敢問,因為害怕承受。

小祠堂裡沒有十字架,掛在牆上的是印度溼婆shiva的神像。想起在迪拜過的第一個聖誕節,206室全體出動在迪拜唯一的天主教堂裡參加了新年的第一場晨間唱詩。隔壁清真寺宣禮聲像防空警報一樣的無預期地響起,但教堂廣場上的唱詩聲潮愈發強烈,好像在對抗蠻荒無禮的入侵。我看看Brian,Brian看看我,一臉自豪。好像在說,你看吧,我帶你們來了這城市裡最好的地方。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Brian的葬禮紀念卡封底

Brian去世後的第二年冬天,我從他的出生地Chennai轉機去新加坡。第一班航程延誤,下了飛機,地勤人員接上我一路小跑去轉機通道做登機安檢。

隨身的行李箱在迪拜輕鬆過關,到了這個簡陋的小機場卻連連觸發警報。在懊惱自己選擇了臭名昭著的印度航司的同時,我無奈地隨工作人員到安檢口旁的一個小隔間開箱排查。他們要找的是一件鋒利的金屬物件。

行李箱在地上攤開,化妝包、相機和備用錢夾依次開啟,無果。穿著褐色制服的印度小哥指向了箱子夾層裡不透明的筆袋。此時,離登機艙門關閉的時間越來越近,我急忙抓出筆袋,一把拉開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筆袋裡的彩色鉛筆、橡皮和便籤嘩啦啦地散落,Brian送我的吉他變調夾最後掉了出來。這隻變調夾被他使用了多年,把手處的黑色皮革已經磨損不堪。

握著這沉睡多時的冰冷物件,記憶裡的音符在掌間流瀉。

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

原標題:《在迪拜,我參加了房東的葬禮|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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