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評彈,不蘇州

姑蘇城的舊夏總是這樣：

當夜幕四合，華燈初上，每一條逼仄的小巷深處，竹塌、竹椅便散落路邊巷尾。大人、孩子或坐或臥，輕搖蒲扇，圍著收音機聽評彈藝人說古論今。

帶著濃濃的市井煙火氣息的評彈，此時就像是一座橋樑，這座橋樑，有平緩的坡度、優美的弧線，靈巧地連線起兩岸，自然順暢地將聽眾引渡到一片雅俗共賞、古今交融的意境中去。

作家蘇童在他的《夏天的一條街道》中寫道：“最炎熱的日子裡，整個街道的麻石路面蒸騰著熱氣。

饒舌的、嗓音洪亮的、無事生非的居民們都閉上了嘴巴，他們躺在竹躺椅上與炎熱鬥爭，因為炎熱而忘了文明禮貌，一味地追求通風。”

“他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門邊，有線廣播一如既往地開著，說評彈的藝人字正腔圓，又說到了武松醉打蔣門神的精彩部分，可他們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與其說，評彈是一種江南文化，莫如說，評彈就是老姑蘇人最佳的消暑良法。

有人在評彈中呼呼大睡，也有人識得其中趣味，那感覺，大抵是絕不亞於夏日飲冰。此情此景，若有丹青手描繪下來的話，儼然就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姑蘇圖納涼”了。

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合稱。

蘇州評話源於宋代說話伎藝。明末清初的著名評話藝人柳敬亭，曾在蘇州及其附近一帶說書，與蘇州評話有密切的淵源關係。

評話只說不唱，俗稱大書，通常一人登臺開講，專說金戈鐵馬的歷史演義和叱吒風雲的俠義豪傑。

彈詞有說有唱，俗稱小書，上手持三絃，下手抱琵琶，自彈自唱，內容多為兒女情長的傳奇小說，和民間故事。

蘇州評彈有說有唱，大體可分三種演出方式：一人的單檔、兩人的雙檔、三人的三個檔。

演員均自彈自唱，伴奏樂器為小三絃和琵琶。唱腔音樂為板式變化體，主要曲調為能演唱不同風格內容的（書調），同時也吸收許多曲牌及民歌小調，如（費伽調）、（亂雞啼）等。

書調是各種流派唱腔發展的基礎，它透過不同藝人演唱，形成了豐富多彩的流派唱腔。

評話和彈詞，均以說唱細膩見長，吳儂軟語娓娓動聽。演出中，常穿插一些笑料，妙趣橫生。彈詞用吳音演唱，抑揚頓挫，輕清柔緩，弦琶琮錚，十分悅耳。

先說說評話。評話很多地方都有，蘇州評話，顧名思義，就是用蘇州方言講故事。而且講的都是長篇故事，分回逐日連說。

每天說一回，每回約一個半小時。能連說幾個月，長的可達一年半載。

這種長篇連說的特點，形成了評話特殊的結構手法：單線順敘，用未來先說、過去重談的方法前後呼應；用“關子”來製造懸念，以吸引聽眾。

傳統書目約有50多部，一類說歷史故事，屬講史類，如《西漢》《東漢》《三國》《隋唐》《金槍》《嶽傳》等，叫“長靠書”。

一類講英雄好漢、義士俠客的故事，如《水滸》《七俠五義》《小五義》等，叫“短打書”。

蘇州評話很注重噱，有“噱乃書中之寶”的說法。人物性格和情節的矛盾展開中產生的喜劇因素，叫“肉裡噱”。

用作比方、襯托、借喻和解釋性的穿插，叫“外插花”。與此類似，用隻言片語來引起聽眾的笑聲，叫“小賣”。

蘇州評彈最精粹的部分，莫過於彈詞。因為彈詞可以將吳儂軟語的細膩柔婉、精緻典雅，發揮到極致。

男人是清一色的長袍，風度翩翩，而女人多著旗袍，很有女人味，也很有江南味。

嘉慶年間，蘇州彈詞迅速發展，出現了彈詞發展史上的“前四名家”，奠定了後世蘇州彈詞的基本形式。

同治、光緒年間，是蘇州評彈發展史中的“後四名家”階段，這四名家中，三家都為彈詞藝人。

而這三家彈詞藝人，為蘇州彈詞確立了藝術體制：

書詞中的散文部分，用“說”來表現；敘述和描寫故事中人物的行為、思想和活動環境，稱為“表”；人物語言叫“白”。

書詞中以七字句為主的韻文，用三絃、琵琶自彈自唱，相互伴奏，稱“唱”和“彈”；在故事中穿插喜劇因素，稱作“噱”；

演員模仿故事中人物的表情、語言、語調及某些動作稱“演”或“學”，也稱“做”。

彈詞的表演，通常以說為主，說中夾唱。唱時多用三絃或琵琶伴奏，說時也有采用醒木作為道具擊節攏神的情形。

演唱採用的音樂曲調為板腔體的說書調，即所謂“書調”。因流傳中形成了諸多的音樂流派，故“書調”又被稱之為“基本調”。

蘇州彈詞的演出地域，南不出浙江嘉興，西不過常州，北不越常熟，東也超不過上海松江。之所以在此小範圍流行，是因為吳儂軟語難懂。

吳儂軟語難懂，但卻好聽。舊上海有句話說：寧跟蘇州人吵架，不與江北人（一說寧波人）說話，原因就在於蘇州人、尤其是蘇州女人，說話甜糯綿軟、嗲勁十足。

蘇州彈詞的傳統節目，有《三笑》《倭袍傳》《描金鳳》《白蛇傳》《玉蜻蜓》《珍珠塔》等幾十部，傳統的彈詞題材多為才子佳人。

江南多才子，也多佳人，科舉文化中對功與名的追求，使彈詞的意蘊更加深遠。

鮮衣怒馬少年郎，古來文人的共同追求，便是高中榜首，他們將古時的愛恨與追求，都唱在彈詞中。

蘇州彈詞是怎麼形成的呢？

“彈詞”一詞，始見於明嘉靖二十六年。葉德均《宋元明講唱文學》考證：“陶真和彈詞同是用七言詩讚的講唱文學，兩者只有名稱差異。”

他認為：“元明的陶真是彈詞的前身，而明清的彈詞又是陶真的綿延，兩者發展的歷史是分不開的。”

彈詞於明末清初初步形成，在清中期逐漸成型。為什麼偏偏在蘇州誕生並且成型呢？

明清之際的蘇州，是東半球最大的工商業城市，明代王世貞稱，蘇州城無論就“財賦之所出”（農工商總體）；

還是“百技淫巧之所湊集”（手工業），“駔儈譸張之所倚窟”（商業），都堪稱天下第一繁雄郡邑。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部鉅著的開頭是從蘇州閶門寫起的，林黛玉也來自蘇州閶門。

“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的風流富貴之地”。曹雪芹用一句話，道出了當時姑蘇的繁榮之景。

在這樣一個富庶的年代，身處秀麗的江南，文人的追求，不過是一份功名，在仕途上大展才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但江南人才濟濟，想成為人中龍鳳是一項難事。文人創作才子佳人的彈詞，其實也是他們滿足自己的幻想和期待。

不僅讀書人想追求一份功名，在崇尚文化的年代，每一個平民，也都在嚮往著有一位與自己有關係的人科舉高中，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命運。

在這樣的土壤上，便形成、並逐步成熟為彈詞。而文人的創作，提高了彈詞蘊含的文化素養，又反過來促進了科舉文化在百姓身邊生根發芽，整個社會便有了求學風氣，嚮往仕途的觀念。

范成大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蘇州無疑是座特別的城市，近處是運河，遠處是太湖，山的沉穩，水的靈動，橋上行人，橋下流水，繁華或安靜，喜悅或悲傷，一切都是那麼溫柔，從容而華麗。

評彈，是這個城市的名片，同時也是姑蘇古稱的靈魂。

當你於夏天的夜晚，漫步這座古老的城市，儘管市聲嚷嚷，你還是能一下捕捉到這抑揚頓挫、綿糯悅耳的彈詞聲。

不用你聽懂，那咿咿呀呀的吟唱，那婉轉華麗的唱腔，配合著琵琶、三絃，頓時就營造出一個懷舊的意境。

煙水吳都郭，閶門架碧流。綠楊深淺巷，青翰往來舟。

這個夏季，讓我們一起迷失在江南，迷失在姑蘇珠圓玉潤的彈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