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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利時代》:流動的張力無處不在

由 經濟觀察報 發表于 旅遊2023-01-31
簡介一方面,“次大陸地區是世界上最後一塊處女需要女伴監護、臥室上雙重鎖、包辦婚姻依然存在的堡壘之地”,另一方面,在飛機上,作者的兩位印度鄰座都在啃肖芭・德的全集,其中的一位邊啃邊評論道:“她寫的所有東西我都在看,在一本書裡,我數到了73次做愛

去清真寺需要注意什麼

《迦利時代》:流動的張力無處不在

付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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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一個早上,我登上了板廠峪長城。這是一段位於河北秦皇島市撫寧縣境內的野長城,去的人很少,如果不是因為採訪,我不會知道那裡還有一段長城。在我清早出發之前,山裡下了點小雨,起了霧,當地人把這種天氣叫“霧老山”了。陪我上山的村民說我運氣好,這種天氣一年中只在這個季節才有,只持續20多天,特點是響晴天少,陰雨天多,這時候山上特別好看。

我很快知道了他指的是什麼。深秋時節的紅葉黃葉綠葉之間,一團一團的白色霧氣極快地流動著,或在山頂上、山坡上平行地流來淌去,或從峭壁邊的谷底像開鍋一樣冒上來,再嫋嫋散去。我記得,我甚至因為這美景而眼睛溼潤了。

在讀威廉・達爾林普爾的《迦利時代:南亞次大陸游記》時,我突然想起了這次經歷。倒不是因為它美得讓我流淚,而是我覺得,這本書裡隨處可見一種張力,它就像“霧老山”的那些霧氣一樣在扉頁之間流動,並牢牢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黑天在塵世的天堂和寡婦之城

維綸達文是印度北部的一個普通小鎮,神祇黑天就居住其中。他是印度教世界中最受崇敬的兩大神祇之一,在這裡,他清晨會在河邊的石階上沐浴,傍晚會沿河邊散步,如果足夠專注,還能聽到從遠處傳來他的笛聲——起碼對於虔誠的印度教教徒而言是這樣的。每年,他們從印度各地來到這個聖地,朝聖或者度過臨終的日子。

另一方面,從全國各地趕來的還有寡婦們。作者寫作時,這裡有8000個寡婦,而且每年都在增加。她們在寺廟裡唱誦禱文,或者在大街上乞討,以僅能餬口的微薄收入度過殘生。

作者來到一座寺廟,這裡有兩個廣闊的大廳,每個廳裡都蹲坐著1000名身穿相似白色沙麗的寡婦,大多五六十歲,也有年輕得多的女人,以及一些年齡很大、明顯神志不清的婦人。“……再也無法想象,還有什麼能比維綸達文的寡婦們唱誦的場景更令人心有慼慼。大廳後方,瘋女人在尖叫。在前方,筋疲力盡的老婦掙扎著,試圖跟上領唱的調子。許多人昏昏欲睡,直到一個手拿棍棒,在走廊裡來回巡邏的寺廟管理者過去捅她們一下。難以想象,還有什麼場景會比眼前這一幕更揪心、更悲慘。維綸達文,黑天在塵世的天堂,如今已成為一個難以用文字形容的苦難深重之地。”作者寫道。

“張力”這個詞,最早是物理名詞(指當物體發生拉伸變形時,物體內部任一截面的兩側存在垂直於介面的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牽引力),後來在哲學、文學、音樂,甚至心理學等範疇中都有運用。在這些領域中它的含義不同,但都指向一種力量或這種力量帶來的感受。這種力量與物理張力相似,是一種在對立、衝突中所建立的平衡狀態,它給人帶來衝擊,繼而充滿吸引力。

《寡婦之城》一章中的維綸達文給我的就是這種感受。

這種張力之下,性別偏見,種姓衝突,暴力,強姦,1990年代的印度社會問題交替呈現——這些問題我們至今仍會在新聞和社交媒體中見到,這些原本零散的社會現象,被系統地從一個新的視角梳理了出來,就像一些水銀碎片被撿起,安放回一面破碎的鏡子,使鏡子恢復了完整。不過,這並不是一面普通意義上的鏡子,而是一面反映個人視角、充滿個人特徵的鏡子,或許可以將其視為作者個人的“魔鏡”,其中反射出的是1990年代印度充滿魔幻色彩的世相。

《寡婦之城》成功描寫了對於傳統印度社會對於寡婦的偏見,不過書中涉及的性別偏見不止於此。《薩帝女神》一章中充滿思辨色彩地描繪了一位受過教育的印度新女性實施的古老“薩蒂”(sati)——即在去世丈夫的火葬柴堆上自焚殉夫,在一些印度老電影裡還能看到這樣的情節;《巴維裡・黛維的悲傷故事》一章寫的是一位低種姓婦女遭到高種姓家族男子報復輪姦的遭遇,這其中摻雜著種姓和暴力問題;對於種姓和暴力問題描寫得更徹底的則是本書的點題一章《迦利時代》以及《種姓戰爭》,在前者中,原本被視為賤民的低種姓者拉魯・普拉薩德・亞達夫成為主宰高種姓者命運的一邦首腦,同時他也是該邦腐敗、暴力甚至屠殺行為的典型代表。而身為高種姓者,一位總是樂於邀請訪客喝杯茶的可愛老頭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一個下等人想靠近我家,我就會用鞋打他,再把他殺死。”

《迦利時代》:流動的張力無處不在

《迦利時代: 南亞次大陸游記》

[英] 威廉·達爾林普爾 /著

楊沁 /譯者

甲骨文 |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22年10月

“最可愛奶奶”和看臺上的政客

作為正在待客的主人,賈雅拉傑・辛迪亞是個天真而虔誠的老太太,是那種會在英國鄉村的節日慶典上贏得“最可愛奶奶”稱號的人;而作為一個政治家,她被反對者描述成一個咄咄逼人的法西斯分子,事實上,當她的20萬印度教徒支持者陷入瘋狂,拆一座清真寺時,她就站在觀景平臺上拿著麥克風為他們加油打氣,彷彿一個為世界盃吶喊的球迷。

這種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衝突感讓作者跟我們一樣迷惑,於是他第二次拜訪了這位老人。而這次,這位老奶奶明確地說:總之,只要穆斯林遵從印度教徒的意識形態,那他們就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了。

讓印度上億的穆斯林放棄自己的信仰、皈依印度教,這只是1990年代一位信奉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右翼政黨的極端要人的一廂情願,但卻是當時印度境內穆斯林所面臨困境的一個剪影,其背景是1947年的印巴分治。

1947年8月,以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宗教信仰為主要分界線,在原“英屬印度”地盤上相繼形成了兩個自治領——印度自治領和巴基斯坦自治領(覆蓋如今的孟加拉國領土),這意味著,在原英屬印度獨立的同時,印巴正式分治(1950 年 1月 26 日和1956 年 3 月 23 日,兩個自治領分別宣佈成立印度共和國、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伴隨分治而來的,不再是印度教和伊斯蘭教文化的交融共存,而是分裂、混亂、暴力和殺戮——由於分治倉促,人群混居,分屬於兩大宗教的民眾迅速開始大規模遷徙,此後幾年間,成百上千萬的穆斯林遷往巴基斯坦,而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則遷往印度。在這個過程中,被壓制的宗教仇恨徹底釋放了,超過100萬人在暴亂和屠殺中喪生

匆忙的逃離中,死亡如影隨形。

此前英國殖民政府在印度境內鋪設的鐵路,又一次體現了本書文字的巨大張力:作者看到,鐵路的暢通性幫助將印度塑造為一個完整的國家,但同時也協助印巴完成了分治——如果沒有鐵路,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將無法進行。同時,最惡劣的罪行也發生在火車上。《鐵軌上的血跡》一章中,在巴基斯坦第二大城市拉合爾的火車站——這座城市距離印度邊界只有15英里,數以千計的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爭相前往火車站逃去印度。同時,一列又一列火車從邊界南部開來,把成千上萬的穆斯林帶到他們的新家園。分治當晚,透過拉合爾火車站離開印度的英國官員在站臺上看到,鐵路工作人員正在沖洗一汪汪血泊。“幾分鐘前,一群穆斯林暴徒屠殺了最後一批絕望的印度教徒,而後者當時只是在安靜地坐著等待孟買特快。”而在一個更加恐怖的故事中,在1947年8月30號早上從印度德里開來的孟買特快上,大約有來投奔巴基斯坦的2000人,而鐵路工作人員檢查了整列火車:到處都是屍體,只有一個人還活著。

色情文學女作家和上雙重鎖的臥室

值得慶幸的是,在讀完讓人飽受驚嚇(但閱讀樂趣同樣強烈)的章節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新印度。這是印度西部的孟買和南部的班加羅爾,前者被稱為“商業之都”,後者則被視為印度最宜居的地方。

在讀這些內容的時候,我不時聯想到中國。有時我會有點分不清這是在看1990年代飛速發展的班加羅爾,還是在看同時期的某座中國南方城市,比如從物資匱乏到突然一切進口產品都能買到了;從只能用黑白電視收看國營電視臺,到幾十個五彩繽紛、各式各樣都衛星電影片道想看什麼就有什麼;尤其是看到城市飛速擴張、老式平房被高層辦公樓取代以及種種城市病。

這並不奇怪,中印兩國是亞洲鄰國,又都是在近現代接受了西方文化衝擊的文明古國。作者曾在1986年來過中國一次,追隨馬可·波羅的腳步重走絲綢之路,從耶路撒冷的聖墓教堂一直走到中國內蒙古的元上都遺址,這也許能解釋他在書中流露出的對於中國的那種不陌生感。書中有一處明確提到中印兩國的比較:中國本來是與印度不相上下的,1997年時吸引外匯的規模卻是印度的9倍。還有一處就顯得在半開玩笑了:“比爾·蓋茨多次說過(雖然可能是假的):南方印度人是世界上僅次於中國人的最聰明的人群。”這對於班加羅爾來說是一句不那麼認真但還是蠻讓人受用的恭維,對於中國人來說當然也是。

新變化常常帶來戲劇性,尤其是對於印度這樣守的古國。比如,印度作為世界上在性愛問題上最沉默、最保守的地方之一,本土色情文學女作家肖芭・德竟然大獲成功。一方面,“次大陸地區是世界上最後一塊處女需要女伴監護、臥室上雙重鎖、包辦婚姻依然存在的堡壘之地”,另一方面,在飛機上,作者的兩位印度鄰座都在啃肖芭・德的全集,其中的一位邊啃邊評論道:“她寫的所有東西我都在看,在一本書裡,我數到了73次做愛。我只能說太震驚了,真的——她的腦子裡充滿了墮落的東西。”

雖然作者暗戳戳地揶揄這個女人的品味,比如她筆下的女主角竟然認為那被“粉色薄紗窗簾、夾層被罩、粉色心形鑲著蕾絲花邊的靠墊”填滿的臥室是“她見過的最優雅的房間”,但是他直白地說,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肖芭・德具有勇氣。

這一點,印度和所有正在面臨開放國家的人們看來都需要。肖芭・德在孟買的故事說明,在一個國家中,當一些地方的空氣還保守、沉悶,另一些地方已經走向開放和變化,那麼不要說在前者生活的人們,在後者生活的人也同樣需要勇氣。雖然這種勇氣有時也許有點怪異,是透過在一本書裡提到73次做愛實現的。

德里

農場主和蘇格蘭作家

這本書名叫“南亞次大陸游記”,除了印度,還有一些章節描寫巴基斯坦,以及次大陸上其他一些國家和地區,比如斯里蘭卡和留尼汪。不過,作者將印度描寫得如此出色,以至於其他的文章更像是一次次採訪手記——並不是說它們不精彩,而是他筆下的印度實在是太精彩了。

這與作者的經歷有關。雖然他是蘇格蘭人,但自從十八歲開始就斷斷續續地在印度生活,現在還居住在印度。他曾在採訪中說,自己居住在德里古城郊外的梅赫勞利,被莫臥兒帝國的古蹟環繞著,過著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他有一個養山羊的農場,自己做山羊乳酪,自己種菜。

除了在印度的生活經歷,他還曾在在劍橋大學接受教育,同時,在父母是原教旨主義基督徒的氣氛下長大,但後來就不信教了。也許是因為這些,對於印度的傳統(甚至是原教旨主義宗教)和現代性的並存,作者的態度顯得司空見慣、信手拈來,但另一方面,他有多麼心平氣和,就有多麼善於讓讀者大吃一驚。

不過放下書想想,對於世界上很多地方,包括生活在中國的人來說,現代性與傳統生活的並存也並沒有那麼奇怪。就像作者在書中所說的:

印度將從外界選擇自己所需的東西,但其獨特而又極度保守的文化絕不會不戰而降。”這句話解釋了所有衝突,也暗示了一切可能性。

事實上,本書題目“迦利時代”就是來源於古代印度教的宇宙概念:時間被劃分成四個時代,迦利時代是第四個。在迦利時代,偉大的毗溼奴和溼婆沉入睡夢,無法聽到信眾的祈禱,傳統習俗分崩離析,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此外,這本書的文章大多寫於1990年代,甚至還有一兩篇寫於1989年,所以二三十年後的我們天然地具備了某種上帝視角,比如在讀到伊姆蘭・汗的故事時,我一邊興味盎然地讀著這個巴基斯坦國民板球明星、前花花公子、當時的超級頂流,赤手空拳地透過剛剛組建幾個月的新政黨參加競選,一邊不免感慨地想到他最後竟然真的當上了巴基斯坦總理,並在2022年遭國民議會罷免,世事奇妙,做先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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