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宋詞｜秦觀《江城子·南來飛燕北歸鴻》

江城子·南來飛燕北歸鴻

【宋】秦觀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後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後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雲重。

【註釋】

“南來”句

：指蘇軾和詞人自己。南來飛燕，喻蘇軾自海南而來。北歸鴻，喻詞人自己將北歸衡陽。

綠鬢朱顏

：形容年輕美好的容顏。綠鬢，烏黑而有光澤的鬢髮。南朝梁吳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詩》之三：“綠鬢愁中改，紅顏啼裡滅。”唐崔顥《虞姬篇》：“虞姬少小魏王家，綠鬢紅唇桃李花。”

“小槽”句

：化用李賀《將進酒》：“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小槽，古時制酒器中的一個部件，酒由此緩緩流出。真珠，喻酒色的柔潤瑩潔。真珠紅，名貴的紅酒。

【賞析】

秦觀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自三十歲與蘇軾結識開始，直至五十一歲去世，與其保持了二十餘年的深厚情誼。兩人是師生亦是至交，不僅在詩文上互相欣賞，而且在政治生涯中也同升共黜，其命運可謂緊緊纏繞在一起。秦觀初入仕途時便得到蘇軾的大力舉薦，在元祐黨禍中又同蘇軾一樣遭貶出京，此後兩人便開始了各自屢遭貶謫的流離生涯。元符三年（1100），蘇軾因徽宗赦令自海南遷往廉州，途經雷州時與恰好貶謫於此的秦觀重逢，不由感慨萬千，兩人置酒對飲，秦觀便作了這闋《江城子》送給蘇軾。

整闋詞以“南來飛燕北歸鴻”開篇，道出了自從遭遇貶謫後的兩人天南海北、四處流離的淒涼境地。自從紹聖元年（1094）被貶出京，我們像四處流浪的飛燕一般各自漂泊著，那時一別，已有數載沒有相見。此刻在這貶謫之地，南來的你和將要北上的我再次偶然相逢，彼此的臉上都是慘淡的愁容，因為你我之間，從不需要強作歡顏。上一次分別之時，我們都還當盛年，頭髮烏黑，面色紅潤，但此時再相見，兩個人都已是塵滿面、鬢如霜。分別數載如同做了悠悠一場長夢，那些貶謫之苦、處境之艱、人情之薄，你我都不必問，也不必說。夢中無限淒涼事，都在相對不言中了。真正的愁苦是不敢觸碰也無法言說的，當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那兩個才俊青年早已經死在了漂泊天涯的貶謫途中，如今剩下的只有此刻對面無言的兩個頹頹老者。此時的無言勝過千言萬語，因為皆是人間惆悵客，你知我，我知你，又何必多言？

久別重逢的兩個人默默地將小槽春酒灌滿金鐘，推杯換盞，似要飲盡今日相見之悲歡。但秦觀的擔憂是借酒也消不了的愁，讓我們慢慢飲吧，因為再飲盡這一杯，你我就會像落花和流水一般各奔西東了。這次分別後，再相見就不知何時何地了。因為前路煙浪遙遠，暮雲重重，我們都看不清，也無法把握，也許這一次分離便是永別。秦觀的心中是有預感的，這次相見之時，他將自己作給自己的《輓詞》拿給蘇軾看，早已做好客死異鄉的準備，似乎也知道二人可能再也無法相見。而他確實一語成讖，在這次分別之後的兩個月，秦觀便病死於藤州。據《宋史·秦觀傳》記載，蘇軾聽聞秦觀的死訊後，感嘆道：“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次年，蘇軾也在常州與世長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知交的兩個人都在貶謫的漫漫長途中消殞於黃沙之中，唯有史冊記載下了他們曾經的故事，記載下了光芒萬丈的才華不會被生命的磨難和痛苦所消損，記載下了知己之人不會因為長久的分別而遠離，也記載下了生命有時如同在無邊深海中漂泊，不知何時何地出現一陣巨浪長風，輕易地就將你我推得遠到再也無法觸碰。所以，趁著花正好，月正明，海上風平浪靜，可以攜手高歌，便不要輕易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