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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悅讀】遲子建:一座城的生靈煙火

由 出行伴侶 發表于 旅遊2022-09-19
簡介近年進城賣秋菜的,多是農用機動車了,但馬車並未消失,馬的眼神和步態一如從前,它載著的越冬蔬菜也一如從前,雖說現在生活條件好了,蔬菜攤四季都是春天的花園,奼紫嫣紅的,但哈爾濱人還是會買些耐儲的菜,留待冬天

太陽島溼地公園好玩嗎

【美文悅讀】遲子建:一座城的生靈煙火

童年時在故鄉,因為狗沒有看好家,我踹過狗肚子;雞不愛下蛋了,我用柳條捅過雞屁股;豬對我採的野菜挑三揀四,我會掐斷它一頓主食兒,餓得它嗷嗷直叫。這些行為若是被姥姥發現了,會遭到她的責備,她慣常說的是,瞧瞧人家的眼睛多清亮哇,怪可憐人的,可不許欺負不會說話的哇。“人家”二字,說明了姥姥把小動物看做了人類一族。

也的確啊,狗再犯渾,從不咬主人,哪怕它捱了主人的揍,嗚嗚哀叫的時候,滿眼還是忠誠;牛馬犯懶,車把式抽它鞭子時,也沒見它們回擊,雖說它們的蹄子,比拳擊運動員的拳頭力道都大,可以打得你滿地找牙。吃了鞭子的牛馬不吭不哈,照例為人賣命。

雞鴨鵝狗貓,牛馬豬羊驢,這是家畜世界的生靈,與人類相生相伴。它們生活在居民區,不愁溫飽。而遊蕩在山林的野生動物,一切靠自己,不乏凍死餓死的。野生動物時常與人類遭逢,比如春天耕田的人遇見狼,夏季鋤草的人遇見蛇,秋季採山的人遇見熊或犴,冬天拉燒柴的人遇見狍子和雪兔。這樣的遇見,不都是美好,有時農人被毒蛇咬了,採山的被熊襲擊了,就會帶來災禍。常竄入居民區的野生動物是黃鼠狼,我們叫它“黃皮子”,它的目標是雞舍,這傢伙嗜血成性,通常只喝雞血不吃肉,有時一夜能掐死一群雞。因它身體能釋放一種奇怪的氣味,有時致人迷幻,說胡話或眩暈,人們畏懼,所以黃鼠狼作孽,主人驅趕它時,還得先賠不是,說著乞求的話。

我來哈爾濱生活三十年了,進了鋼筋水泥的叢林,與家畜和野生動物照面的機會,無疑就少了。去年因出版了以哈爾濱為背景的長篇《煙火漫卷》,其中寫到一隻雀鷹,有好奇的讀者問我,在哈爾濱戶外真能看見鷹嗎?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它出現在城市,一定是在動物園中,翅膀都是僵硬的,這也勾起了我對這座城生靈的回憶,它們無疑是人間煙火的一種。

先說馬吧。我初來哈爾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商品房還沒興起,老式住宅樓的樓道,成了居民們越冬蔬菜的公共儲藏間。每到深秋,從郊縣來哈爾濱賣秋菜的馬車就來了。它們停靠在各居民小區入口或是菜市場的十字街頭,售賣土豆、大蔥、蘿蔔和大白菜。一車秋菜若是一天賣不完,馬就要和主人在城裡過夜。霜降之後的哈爾濱很冷了,夜裡氣溫常降至零下,賣菜的裹著棉大衣蜷縮在馬車的秋菜上,而馬習慣站著睡,所以若是清晨起得早,常見馬凝然不動垂立著,像是城市的守衛,而它蹄子旁的水窪,有時凝結了薄冰,朝暉映在其上,彷彿大地做了一份煎蛋,給承受了一夜霜露的他們,奉獻了一份早餐。有了冬儲菜,哈爾濱人對從西伯利亞長驅入境的寒流,就有溫暖的把握了。我雖一個人生活,但自那時起,也養成習慣,買上十幾棵大白菜,醃一小缸酸菜,在雪花飄舞時分,讓五花肉和酸菜在灶上熾熱相逢,讓葷素開啟冬日的二重唱。能在北風呼號時分,吃上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是哈爾濱人的快意時刻。

近年進城賣秋菜的,多是農用機動車了,但馬車並未消失,馬的眼神和步態一如從前,它載著的越冬蔬菜也一如從前,雖說現在生活條件好了,蔬菜攤四季都是春天的花園,奼紫嫣紅的,但哈爾濱人還是會買些耐儲的菜,留待冬天。所以我在《煙火漫卷》中,很自然寫到一對郊縣的農民夫婦,趕著馬車進城賣秋菜,馬車撞傷了女主人公黃娥,引發了一串故事。

除了馬,我印象深的還有江鷗。剛來哈爾濱時青春飛揚,我常在夏日傍晚去松花江畔看落日,江鷗在水面飛起落下,白色的羽翼被夕陽映照成金色,彷彿它們是一群來自天堂的鳥兒,總能撥動年輕的心,給人以美的遐想,它們是松花江永不沉落的珍珠。

【美文悅讀】遲子建:一座城的生靈煙火

本世紀初,哈爾濱養貓狗的市民多了起來。像我這樣在山鎮長大的孩子,對飽食終日的寵物,很難喜歡起來,因為在故鄉與我們相伴的狗,是要看家護院的,而貓得守衛糧倉不遭鼠患。城裡的寵物狗,常穿著花背心和棉襪子與主人遛街,而它們肆意便溺時,少見有公德心的主人,拾撿愛犬糞便,所以我在小區散步時習慣低著頭,生怕踩上這樣的“地雷”。做寵物必然有失寵之時,碰到無良的主子,當它們老了,病了,或者新寵出現,就有慘遭遺棄的,所以流浪的貓狗近年多了起來。《煙火漫卷》中寫到流浪貓,源自我曾在南崗居所樓下的花壇,遇見的一隻白色流浪貓,它又老又髒,肚子是塌的,常到垃圾堆找吃的。我買了貓糧,散步時會在丁香樹叢的一塊大石頭上,撒上一些,漸漸地它也認得我,見著我會停下看一眼,有時還撒嬌似的,躺倒打個滾。因為我不常在南崗住,一袋貓糧大半年還沒撒完。就在那年初冬,一場小雪後,我又回南崗住,想著天冷了,流浪貓一定找溫暖的窩去了,所以傍晚散步也沒帶貓糧。未料到一踏入花壇小徑,就見乾枯的丁香樹下它的屍骸。它側身躺著,瘦得肚子彷彿沒了,就像一塊消融著的雪。我喊來小區保安,他說前兩天還見它竄來竄去呢,咋說死就死了?他說不可能是餓死的,因為那段時間小區的住戶常餵它,看來它是凍死的。我給了保安一點錢,請他拿把鍬,把它埋了。從那以後走在花園小徑,總覺良心不安。在《煙火漫卷》中,我讓榆櫻院中的兩隻流浪貓,一隻為雀鷹殉死,另一隻離開了榆櫻院,再度流浪。

而《煙火漫卷》中的雀鷹,我在《後記》已交待過,它確實是有原型的。我曾在一家商業銀行鋪設塑膠跑道的工地,看見過一隻深陷塑膠泥潭的燕子,它死時翅膀張開,可以想見它在生命的最後一息,多想掙離大地,飛回天空!而四年前搬到群力新居的次日,新年的早晨,我在北陽臺的窗外發現了一隻鷹!

鷹來到一座城市,一定帶著我們不知道的氣流,不知道的風雲,不知道的迷失,不知道的它所經歷的山林草原,峭壁懸崖,以及屬於它的勇敢和怯懦,傷痛與離別。我將這隻夢幻般出現又消失的鷹,和那隻葬身塑膠跑道的燕子,合二為一,在《煙火漫卷》中放飛了一隻雀鷹。我讓它蜷伏在跨越溼地公園的陽明灘大橋的欄杆上,這樣開“愛心護送”車的劉建國載著翁子安經過時,就能遇見它,從而有了雀鷹在榆櫻院的故事。

城市的生靈在黎明與黑夜之間,始終靜靜地唱著生命的歌謠。去年九月王蒙先生來黑龍江省政協,做關於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專題報告,會後我陪先生一行遊覽太陽島公園的溼地。由於去秋雨水大,溼地小路已成小河,電瓶車緩緩而行時,車軲轆都被淹了,感覺是乘船。車行不久,先見一隻灰鶴從灌木叢飛起,像青衣丟擲的一條華麗水袖,驚豔一車人,還沒等我們把視線從它身上轉移,又有一雙白鶴飛起,在車頭前方蹁躚起舞,大秀恩愛。王蒙先生慨嘆哈爾濱的生態環境太好了!我跟太陽島公園管委會的同志開玩笑,說這不是安排的“秀”吧。他不無驕傲地說,你想安排的話,這些野鳥誰又會聽你的呢!而這些涉禽類鳥——大自然的芭蕾舞演員們,很快被接下來的一條魚搶了風頭,一條寸長的銀色鯽魚,竟然從流水潺潺的路面,蹦上電瓶車!我們飛快拍下那條來到人群的魚,見它還擺著尾,趕緊擇了處豐澤的水面,把它放生了。

不期然現身的鶴,與躍上電瓶車的鯽魚,以及去年秋天我在臥室發現的紗窗外匍匐的一隻蝙蝠,似乎抹去了我之前在塑膠跑道看到的死去的燕子時,所留下的心理陰影。哈爾濱的生態環境,確實得到了極大改善。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至純之境,似乎在那個時刻,從唐代曼妙地穿越到這座現代都城了。然而這種驕傲感沒維持多久,候鳥遷徙的季節,我看到一則新聞,有隻東方白鸛在南遷途中,在哈爾濱的呼蘭區,倒掛在高壓線上,被解救後已經死亡,而它的腳部,疑似有盜獵分子佈設的獵夾。一隻戴著鐐銬追逐著溫暖的東方白鸛,命絕於人類泯滅的良知,沒有比這兒最深重的淵藪了!這太像我《候鳥的勇敢》的情節了,一隻被盜獵者佈設的超強力粘鳥膠所傷的東方白鸛,沒有趕上季節遷徙的步伐,它與留下陪它的伴侶,傷愈後南飛,但時令已過,雙雙殞命於暴風雪中。別說這是它們的命運,當人心向下時,人性的黑暗,會埋葬這世上最不該埋葬的生靈。這樣的埋葬多了,人類就岌岌可危了。

如果我們喪失了生靈的煙火,一座城就少了最動人的色彩。我們治理環境,更要拯救人心。只有生靈的煙火融入大地,一座城的人間煙火才是美的。

(遲子建,系作家,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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