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浪子》：葉開的寬恕是偉大還是偽善？他在拯救傅紅雪嗎？

陳楚河版葉開

“我叫葉開，木葉的葉，開心的開。”

這是葉開很著名的自我介紹詞，想必看過古龍小說的人都會相當熟稔。

古龍先生應該挺喜歡葉開，《邊城浪子》有雙男主，其中一個就是他，《九月鷹飛》更是以他為唯一的男主，在古龍的筆下，葉開有明亮的眼眸，溫暖的笑容，在黃沙漫地的邊城，他會把風中飄來的一朵小殘菊別在自己的衣襟破洞中，他的飛刀從來都只會救人而幾乎未見他殺過人，他是個站在陽光下的少年，英俊、聰明、睿智、寬容，無論他曾經經歷過什麼，他留給世人的永遠是溫和的沒有殺傷力的一面，而把寂寞留給了自己。

但我不喜歡葉開，真的不喜歡，每次想到葉開，就感到特別扭。

一切源於《邊城浪子》的最後結局——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開始顫抖，突然拔刀，閃電般向馬空群的頭砍下去。

就在這時，又是刀光一閃！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手裡的刀，突然斷成兩截。

折斷的半截刀鋒，和一柄短刀同時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長的短刀。一柄飛刀！

傅紅雪霍然轉身，瞪著葉開，嘎聲道：“是你？”

葉開點點頭道：“是我。”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就不必殺他，也根本沒有理由殺他。”

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特而悲傷的表情。

傅紅雪瞪著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燒，道：“你說我沒有理由殺他？”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厲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經死在他的手上，這筆血債已積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條命，我就該殺他十次。”

葉開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傅紅雪道：“我錯在哪裡？”

葉開道：“你恨錯了。”

傅紅雪怒道：“我難道不該殺他？”

葉開道：“不該！”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殺的，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你跟他之間，本沒有任何仇恨。”

葉開看著他，目光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歉疚。

每個人都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權知道。

傅紅雪也是人，也同樣有權知道。

葉開黯然道：“本來的確早就該告訴你的，我幾次想說出來，卻又……”

對於藝術作品而言，所有戲劇衝突，都在葉開解開謎底的時候，達到巔峰。

必須說，這是一個神轉折。

但我不喜歡這種轉折，很不喜歡，因為這對傅紅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憑什麼？葉開憑什麼在傅紅雪面前揭出他的身世之謎？就憑他是白天羽的親生兒子？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揭穿真相，唯獨葉開不能，因為葉開最瞭解傅紅雪，最明白他的痛苦，最明白白天羽對於傅紅雪意味著什麼。更重要的是，這種刻骨的仇恨本來就是屬於他的，是傅紅雪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硬生生地替他背了上去——

朱一龍版傅紅雪

在快意恩仇的江湖世界裡，人人都認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人人都認可“父仇子報父債子償”，作為負有“殺父之仇”的人子，殺父之仇會像泰山一樣壓在他的身上，傅紅雪替葉開揹負了太多太多，傅替他承受著十八年的仇恨，傅幾乎替他殺了所有的仇人，傅幾乎為原本屬於他的仇恨而付出了自己的所有，復仇已經融在傅的血液之中，已經成為傅能夠活下去的唯一目標。葉開不能這麼做，真的不能，他說了，意味著傅紅雪的人生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這無異將傅紅雪凌遲。可他還是說了，葉開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為什麼以前傅殺仇人的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說？傅紅雪以前替他殺死了大部分仇人雙手沾滿無辜者與非無辜者的鮮血時，明明知道傅不是白的親生子自己才是正牌貨的葉開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這讓人不能不懷疑：其實他也是想替父報仇的，只是囿於他是李尋歡的徒弟，他今後是要當位悲天憫人的大俠的，所以借傅紅雪的刀復仇殺人），當天性善良的傅紅雪因為仇恨和愛情而痛苦欲狂時，葉開又在哪裡？

好，等傅紅雪將他的殺父仇人幾乎殺光時，等只剩下兩個主謀還活著（活得像條狗的馬空群與早已容顏盡毀早已了無生志的丁白雲），等傅紅雪將復仇之刀砍向馬空群時，葉開的飛刀出現了，他終於出手阻止傅紅雪復仇了——早幹嘛去了，當年那些刺殺他親生父親的三十餘名刺客最終僅剩十人生還，這十人中大部分都是有可以理解甚至是可以諒解的，除了馬空群外他們全都罪不致死，為什麼傅紅雪找他們復仇時葉開沒有阻止？讓他們死的死（柳東來、郭威全家、薛斌父子），殘的殘（易大經），自殺的自殺（蕭別離與桃花娘子），現在傅紅雪要殺主謀馬空群了，他反而出手救人了。他以每個人都有權知道自己的身世為由，說傅不是白天羽的兒子，言下之意是傅紅雪沒資格替白天羽報仇他才有資格？

有人說，葉開的這一刀是在救傅紅雪，只要傅紅雪徹底擺脫了“白天羽兒子”的身份，他才能徹底地從仇恨的泥淖中拔出來，從而完成心靈上的救贖，可我們從《邊城浪子》看到，沒有葉開的這一刀，傅紅雪最後同樣能從仇恨中走出來。

傅紅雪初至邊城時來到萬馬堂尋仇，當時萬馬堂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把他當成一個可憐的跛子對他百般取笑，還讓他從馬場的柵欄爬進去，面對取笑與侮辱，他真的爬進去了，這不僅僅源於他復仇的心切與對神刀的敬畏，更源於他的善良：他知道拔刀意味著什麼，他不會用他的刀去殺跟他仇人無關的無辜者，哪怕人家百般侮辱他，他也不會。

由此可知傅紅雪是有人生底線的。

傅紅雪在一路尋仇中，經歷過痛苦、迷茫，憤怒，嫉妒、絕望，也擁有葉開給予他的友情、溫暖，他漸漸地學會了思索，明白復仇並不能解決問題，為此，他放過了易大經，放過了桃花娘子，相信他在最後時刻也會放過與桃花娘子幾乎有同樣遭遇的主謀丁白雲，既然他不會殺丁白雲，丁家人也就不會找他報仇了，葉開也無須擔心因他再度當“旁觀者”而讓丁靈琳恨他。

傅紅雪想殺的人只有一個：馬空群。

萬空確實是罪有應得，馬是生還十個刺客中唯一無法獲得寬恕的人。

殺了馬空群之後，傅紅雪沒有仇恨了，他會迴歸於平凡，因為他本是生活簡單心靈簡單的人。

可葉開說出他的身世之謎，讓他的人生陷入最痛苦的深淵。

世上有種天生殺人狂，這種反社會人格者，就算世人沒有對不起他，他也一樣會去殺人，一樣會去瘋狂的報復社會，倘若傅紅雪有一絲一毫的反社會人格傾向，他經歷的這種可怕人生足以毀滅他，足以讓他用最瘋狂的態度來報復整個世界：既然命運如此殘酷，讓他為了復仇失去了快樂的童年，失去了刻骨銘心的愛人，現在連他心目中最偉大的父親也不屬於他了，他只不過是個被命運擺佈的可憐蟲，既然他已經失去一切了，那索性報復吧，用他的刀瘋狂的報復吧，用他這把刀劈向整個世界，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珍惜沒有他愛的人了。

但傅紅雪沒有這麼做，就是源於他是有自己的人生底線，他是一個天性善良的人。

這樣的人，報仇之後怎能無法從復仇泥沼中掙扎出來？怎能無法做到自我救贖？

所以，葉開是在救他嗎？

馬空群

傅紅雪走了，葉開便以白天羽親生兒子、李尋歡唯一愛徒的這兩個閃閃發光的身份，原諒了馬空群與丁白雲這兩個對他與對世間已經沒有半點威脅的殺父仇人，寬恕丁白雲可以理解，但寬恕馬空群？哈哈，馬空群是人嗎？馬空群可以為了權勢利益出賣義兄勾結外人屠殺義兄（葉的親生父親白天羽）滿門；屠殺龍虎寨幾百條可能是罪有應得的但更可能有無辜婦孺的生命；強姦良家婦女（翠濃之母）；讓自己因強姦生下來的女兒（翠濃）為刺探情報去當妓女；在遭到傅紅雪追殺時拋棄自己的親生子女（馬芳齡與虎子）；在生死關頭時拋棄願與他生死相隨的愛妾（沈三娘）；就連在最後的逃亡時光還為了爭半碗麵而殺死了一個窮困潦倒的孤寡老人！什麼玩意兒？葉開就為了寬恕這樣的“人”（真不想稱馬空群為人，所以加上雙引號）而擊落傅紅雪復仇之刀？！

當然，對於一個偉大而仁慈的少年聖父而言，仇人越是罪惡滔天越是罪無可恕，就越顯得他寬恕的非同尋常，少年聖父是不會痛打落水狗的，哪怕這個落水狗是他的殺父仇人，哪怕這個落水狗以前所犯的罪行罄竹難書人神共憤，念在這隻落水狗被傅紅雪追殺得惶惶不可終日恍若喪家之犬已經付出沉重代價的份上，念在他知道這隻落水狗已經年老體衰志氣短再也無力迴天更是不敢再作惡的份上，高高在上的少年聖父對這隻落水狗施予了最偉大的“寬恕”！

這不由讓我想起《邊城浪子》首篇，葉開在酒館初遇傅紅雪，他讓傅紅雪請他喝酒，傅紅雪沒請。他大笑著對傅紅雪說：“老實說，除了你之外，別人就算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喝他一滴酒的。”這種極端傷人的話肯定惹怒在場的其它酒客，一個少年站出來請他喝酒，他不喝還把這個少年的劍給削了，後來他請酒館所有的人喝酒，少年問他之前為何不喝他請的酒後來卻要請客，他的回答竟是：他不會讓狗餵食給他，但他會給狗餵食，這不是變相罵在場的酒客除了傅紅雪其他的所有的人都是狗嗎？葉對馬空群也一樣，他只是把他當成一條落水狗而已，他對馬的寬恕其實不是寬恕，而是高高在上的施捨，只是為了“寬恕”馬空群這條狗（寬恕的結果是馬空群能夠安享晚年，因萬馬堂的財產還在馬的手中，馬今後會當個腰纏萬貫的田舍翁）他不惜揭穿傅紅雪的身世，讓傅紅雪原本傷痕累累的心再度被千刀萬剮，這就是葉開偉大的寬恕？好一個借他人的痛苦來慷自己慨的偉大寬恕！

這位聰明絕頂的少年聖父豈能不明白，像馬空群這種無恥之徒，得罪的人肯定多如牛毛，當馬空群的仇人知道馬已經淪為落水狗，他們可不會像葉開那樣“寬恕”，他們能甘心讓馬空群以後當個腰纏萬貫悠哉悠哉的田舍翁嗎？他們肯定會痛打落水狗，其中最強的仇者的當然屬於丁家的那兩位了，葉開寬恕了，丁家的那兩位能寬恕嗎？

首先，丁白雲極有可能不會放過馬空群，別看丁白雲殺了白天羽，她這是因愛生恨，因愛發狂（因為白天羽她毀了自己最愛的美麗容顏，毒啞了自己的嗓子，白天羽死後，她把他的頭給割下來，最後還想把白的頭燒成灰和酒吞下自殺，由此可知她愛得有多扭曲有多瘋狂——白天羽活著的時候，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把他殺死了，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佔有他了。）在這種女人心中：她可以殺白天羽，但別的人若敢去殺白，她肯定會恨那個人入骨，因為白天羽就是她的，除了她別的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傷害白更惶論去殺死他，所以丁白雲在內心深處是非常恨馬空群的。馬空群如日中天權大勢大時她不敢對他也沒能力對他怎樣，現在馬空群淪為落水狗了，她還能任由他好好活下去嗎？她與馬空群最後會自相殘殺已成必然。

即使丁白雲放過了馬空群，還有丁靈中呢，丁靈中是白天羽與丁白鳳的私生子，此人表面上是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其實心狠手辣，做事不擇手段，他知馬空群雖然逃得很狼狽，但萬馬堂的財產還在，而萬馬堂的不少財產其實來自於白天羽的神刀堂，丁靈中已知他是白天羽的親生兒子，他更覺得自己有資格獲得馬空群的那筆財產，所以即使葉開寬恕了馬，他也不會放過馬，馬空群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其實葉開是知道這些的，但這些與他何干？只要他自己寬恕就行了，別人會不會寬恕馬空群他可管不著，在某種意義上，葉開這人是最擅長誅心，比如那位蕭別離，他雖未親手殺蕭別離，蕭別離卻因他的一段話自殺身亡了，所以他所謂的寬恕，帶著很大的誅心味道。

就算沒有誅心，就算葉開是發自內心地想要寬恕仇人，難道就偉大嗎？

86版《邊城浪子》中的葉開與傅紅雪

請問葉開對馬、丁二人有何仇恨可言？要知道從小到大被灌輸仇恨的人是傅紅雪，這麼多年來，與白天羽毫無血緣關係的傅紅雪早就在事實承受了仇恨所帶來的的痛苦，仇恨和由此產生的痛苦已經融入傅紅雪的血脈之中，寬恕對於傅紅雪而言才是內心真正的折磨，所以他能寬恕易大經顯得如此的難能可貴。而與白天羽有血緣的關係的葉開在師父李尋歡嚴格的保護下，漸漸學會了愛與寬恕，仇恨對他而言並沒有產生多少消極的影響，甚至可以說，血海深仇在他眼中也是個抽象的概念，他寬恕仇人跟寬恕一個犯錯的陌生人又有什麼區別？

而且從另一個腹黑的角度來看葉開，”寬恕“的好處對他大得很呢：他得到準岳父丁乘風的由衷敬佩，他的心上人丁靈琳看他時更是滿眼都是溫柔的星光，自此，一個連殺父仇人都可以原諒的葉開正式博得名聲，江湖人無不讚譽他是小李飛刀當之無愧的傳人，他眾望所歸的成為真正的”葉少俠”！

哈哈，好一個悲天憫人的葉少俠！

我相信古龍本意是想把葉開塑造成第二位李尋歡，希望葉開能像李一樣寬容博大無私，卻用力過猛，把葉開寫成了偽君子或者類似於偽君子的複雜形象，因為葉開經不起分析，黑點甚多，所以後來甚至會有讀者認為《天涯明月刀》的大反派公子羽的真實身份就是葉開（公子羽，羽公子，意思不就是白天羽的公子葉開嗎？）這應是古龍所意想不到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