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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由 古代小說研究 發表于 運動2022-05-25
簡介翻檢《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0年2月)的作品著錄情形,分別以“漁父”與“樵夫”為關鍵詞進行統計,能組織形成下面的表格:附表羅列了從晚明擬話本,到清代中後期的《紅樓夢》續仿之作,直至近代的譴責意義小說,它們無一例外,

疑字組詞有幾種

小引/序曲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透過楊洪基老師演唱的氣勢雄渾的歌曲《滾滾長江東逝水》,世人得知,《三國演義》開篇這首《臨江仙》,出自明代有數最博學者之一的楊慎(1488-1559)。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楊慎文獻輯刊》

不過詞作中有一點容易為我們習焉不察,這便是“白髮漁樵江渚上”句中的“漁樵”形象,其實足以廁身古代歷史長廊與文學殿堂,成為今日讀者、研究者矚目的所在。

所謂漁樵,顧名思義,無非是傍水捕魚的漁戶和伐山砍柴的樵夫,可又不止於此。那麼,這究竟是怎樣的一類人物呢?他們在傳統文化——包括子史詩文尤其是稗官小說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想要嘗試解答類似的疑問,鑽研典籍、涵泳描摹、體察文心這些基本工夫,顯然都不可或缺。下面我們就先談漁父,次說樵夫,最後看看“漁樵”。

一、月明漁父唱滄浪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千秋人物三分國,一片山河百戰場。今日經過已陳跡,月明漁父唱滄浪。”清代詩人趙翼(1727-1814)攬勝詠史,寫下《赤壁》。末句所營造的場景意境,則與《孺子歌》(一名《滄浪歌》)這首先秦時期流傳漢北一帶的民歌有關。

據說屈原流放途中,經過滄浪水,有漁父為之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楚辭·漁父》中的這位隱居者更是形神兼備。此君勸屈原不必因理想難以實現而憂傷憔悴,只管和光同塵,在江湖間自得其樂。相較於作為楚國忠良名賢的屈子,非但形容枯槁,更稍顯“苦大仇深”的面相,歌詠以前微微一笑,搖起船槳而離去的漁人,展現類似“高士”的身影,更配得上後代普通讀者的景仰與“閉眼誇”。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覆元本楚辭集註》

“無名”英雄固然可敬,至於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漁父,當屬商周之際的姜太公與東漢嚴子陵(前39-41)。且看後者,嚴光少有高名,還曾與光武帝劉秀一同遊學。建武元年(25),劉秀建立東漢,意欲授嚴諫議大夫之職。他卻更名換姓,隱居在桐廬富春江畔(今浙江省桐廬縣境內),每日垂釣。

人脈前程和高官厚祿本來唾手可得,內心卻毫無動火——嚴子陵這種不慕富貴、不圖名利的思想品格,一直受到後世的稱譽。北宋范仲淹(989-1052)撰《嚴先生祠堂記》,有“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讚語,使其以高風亮節聞名天下。

值得一提的,是此公垂釣之地成為桐廬嚴子陵釣臺,還被命名“嚴陵瀨”,彷彿擁有了文化地標的意味。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嚴子陵釣臺

當然,姜太公釣魚屬於更富傳奇色彩的故事。年過八旬,渭水之濱,與求賢若渴的周文王一番君臣遇合,早就傳為美談。

其中之釣魚時間(《說苑》說是三日三夜,《列仙傳》說是三年,晉朝《苻子》說是五十六年),釣魚方式(直鉤且不掛魚餌),以及釣魚目的(從正常的釣魚,變成釣王侯、釣兵書),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足以烘染出一代名相帝師來。

《史記》有言:“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西伯”。奸者幹也,干謁、求謁之意。《文心雕龍·論說》則概括成“太公以辨釣興周”。如果用戲文上的話,便是“金鰲上鉤,金鰲上鉤,好似太公一釣,享國千秋”(《桃花扇》第十五出)。放眼古今中外,事業這樣成功的老漁翁,可謂並世無兩!

又可以補充兩則小說家言。漢代劉向所編《說苑》中,姜太公釣魚之事有別種版本。據說某位農民大哥教他用香油做魚餌,輕輕拋鉤,結果釣上來一條大魚。奇就奇在,剖開魚肚一看,裡面有五個大字“呂望封於齊”——明顯已然預告了他日後成就偉業所獲獎賞。

還有《武王伐紂平話》卷下如是敘述:“姜尚因命守時,立鉤釣渭水之魚,不用香餌之食,離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負命者上鉤來!’”

該書實為宋代說話人的舊藍本,經元代說話人補充修訂,在至治年間(1321—1323)由建安虞氏刊刻。民間一直流傳著“願者上鉤”的傳說及歇後語,這則平話副標題徑直作“呂望興周”,亦可謂點出了人事的關鍵。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建安虞氏刊本《武王伐紂平話》

有學者曾以“智者”“執者”“達者”之說,概指古典詩文中“漁父”意象

(參見楊玲《智者 執者 達者——論古典詩文中“漁父”意象的形成》,收入氏著《先秦兩漢文學與文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8月,第94-103頁),我們則有新的發現。

最初以漁父形象示人的姜尚故事,涵容了這類人物身上智者乃至帝師的一重身份。就其他種角色特點言之,應首先注意到自《楚辭》與《莊子》中同名《漁父》的篇章以來,隱逸者形象的構建。

後者透過浸潤道家文化色彩的“漁父”,表達對孔子的批評,對儒家思想的不滿,闡述了“持守其真”、還歸自然的主張,由此與全書其他篇章一道,對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思想心靈,發揮深遠的影響。

其次不可忽視某些漁父具備臨危救難的義士特質。東漢趙曄《吳越春秋》的敘述之下,出逃的伍子胥,在滔滔大河面前走投無路,幸得一位漁人相助接渡。不僅如此,漁人拒收子胥的百金之劍,且不留姓名以圖報答,實屬義薄雲天。最後,他還以“覆船自沉於江”來保守機密、殺身成仁,更是讓人肅然起敬。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吳越春秋輯校匯考》

有心的讀者不難聯絡《金瓶梅詞話》第47回,揚州苗員外行船過程中,被家僕苗青勾結兩個艄子謀財害命,忠僕安童在被打昏落水的時刻,也是多虧一“頭頂箬笠,身披短蓑”的老漁翁搭救,後又指點他告官捉拿賊人。

因此,大致可用隱士、智者與義士歸結敘事文體中“漁父”的古典形象。其人泛舟中流,踏歌湖海,“垂綸長川”(嵇康《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憑藉不顯山不露水的低調行事,超脫曠達、怡然自得的立身風度,古道熱腸、仗義救助的人格閃光,與對儒家或道家思想主張的踐履實行,足可置身經典人物之林。

考究此一人物型別的塑造過程,類似晚唐皮、陸等人“大量寫閒居、垂釣、茶具、酒具、漁具”詩作,反映出空寂與無聊的精神狀態(參見羅宗強《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華書局,2003年10月,第261頁),北宋黃庭堅(1045-1105)。

《訴衷情》“一波才動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錦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的漁釣過程細微描摹,抑或清代朱彝尊(1629-1709)詞作《賣花聲·雨花臺》中的漁竿,《洞仙歌·吳江曉發》中的漁榔、柔櫓,及其所參與營造的清幽醇雅風格,還有“江干多是釣人居,柳陌菱塘一帶疏。好是日斜風定後,半江紅樹賣鱸魚”(王士禎《真州絕句》)對漁戶生活情狀的刻繪,凡此都屬於近距離的打量。

甚至是《紅樓夢》第45回,說寶玉一次穿戴起箬笠蓑衣,被林妹妹以“漁翁”打趣,隨後她竟脫口而出自己險些“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兒”,因而忽然察覺其中相連情意,“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7月,第609-610頁)。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民國紅學要籍彙刊》

這類話頭及其所蘊含的意趣,在古代雅俗文藝之中,更是不勝列舉,可見其作用甚巨。關於漁翁漁婆的“戲言”,醉紅生《紅樓夢談屑》收錄的《紅樓夢雜詠》與《紅樓夢竹枝詞》兩組詩歌,就分別予以題詠,而各有情味(詳見王振良編《民國紅學要籍彙刊》第一卷,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

“蓑衣箬笠更無華,蓼岸蘋洲亦有家。風雨滿天愁不動,隔江猶唱後庭花”——宋人黃今是則以一首《漁父詞》,高唱出對於漁父獨立不羈、自由灑落形象的禮讚。

其後,明代《西湖遊覽志餘》卷十二錄有淩云翰《西湖漁者》,詩曰:“家住錢唐西子湖,釣竿幾度拂珊瑚。扁舟載月歸來晚,不覺全身入畫圖”。這是以凝練筆觸,表露一位漁人的日常生活圖景。

至於《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六《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則詳盡鋪排情節,精心塑造人物。它具體敘說宋朝隆興年間,蜀中嘉州有漁翁王甲,一次捕魚得到“聚寶之鏡”,故此發跡成大財主。後他獻寶於峨眉山白水禪院,做佛家供養,誰想兩年內又變回漁翁,再想要回寶鏡,已被住持法輪掉包。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王古魯蒐錄編注本《二刻拍案驚奇》

故事表達了批判奸僧揚善懲惡的旨趣,結尾部分王甲夫婦“仍舊做了嘉陵富翁,此乃好善之報,亦是他命中應有之財,不可強也”,藉此議論“資財自有分定,貪謀枉費躊躇”的道理。在類似《池北偶談·梨花漁人》的筆記體隨錄以外,這篇以“漁父”為主人公的白話短篇小說,理應獲得我們更多的關注。

當然不可忽視《聊齋志異·王六郎》這篇描繪人與鬼之間友情的小說。與我們所熟知的蒲翁其他描寫人狐相愛的作品不同,這個故事具有深遠的民間故事淵源。王六郎與許漁夫最初的相識實為有趣,一個因嗜酒而墜河溺亡,另一個則是愛酒的普通漁夫,他們因此而結緣。

這位漁人“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酒於地,祝雲:‘河中溺鬼得飲’,正由於此,小說後文揭示“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的原由,竟是知恩圖報的六郎魂靈在暗中相助呢。

不論“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式與天地往來的孤絕高蹈,還是“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王維《酬張少府》)般的由此及彼、寄寓深意,漁父一角在古代文學家眼中,似乎天然具備展開大塊文章的用處。

作家裡面,欣羨漁人多子而中年改名,且號笠翁、莫愁釣客的李漁(1611-1680)尤為突出。舉詞作,有《多麗·過子陵釣臺》上片“同執綸竿,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輕?”舉小說,則像名篇《無聲戲·譚楚玉戲裡傳情,劉藐姑曲終死節》中,一對有情男女被浪濤捲走,恰恰是幸得莫漁翁救助而終成眷屬。

楚玉考中進士後,莫漁翁不僅不受答謝,還勸他急流勇退,所謂“又薦一班朋友與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無出世之興的高人,課些漁樵耕牧之事”。可以說,李漁身上集中體現了以各體文學書寫此題的熱衷。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李漁全集》

二、時見採樵人,行歌互相答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據說,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原名夷光,是戰國時代越國苧羅山施姓樵夫的女兒,因家住西村,所以叫西施。前引東漢的《吳越春秋》,與《越絕書》最早將她與吳越成敗聯絡在一起。

兩書都記載勾踐敗後臥薪嚐膽,經君臣商議,利用吳王好色,選中採薪女西施、鄭旦兩人進獻吳王。世人熟知西施的自然是“浣紗女”的動人形象,而這裡“樵夫”之女身份的描繪展開應謂之引而未發。

至於《漢書》介紹武帝時大臣朱買臣的出身,正是吳地的樵夫。有道是“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突出的為其貧賤而不輟讀書求學的面相。後來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也是以此為本事。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崑曲《朱買臣休妻》劇照

再看中國佛教歷史上南宗禪編造的傳法故事。慧能本盧姓,早年喪父,靠賣柴侍養老母。一日他忽聽人讀《金剛經》,恍然大悟後去蘄州黃梅縣,拜五祖弘忍為師。此處六祖本是新州(即今廣東新興)一個樵夫的背景資料,也被一帶而過。

地方戲曲中,湖南花鼓戲《劉海砍樵》頗為知名。常德劉海勤勞孝順,天天上山砍柴,奉養老母的傳說在北宋時已經成型,至清代中葉已形成了今天流傳的主要版本。

除此,真正專門推出“樵夫”這類主人公的,應該以唐代詩人張籍(約767-約830)的《樵客吟》(《張司業詩集》卷七)為較早作品。所謂“上山採樵選枯樹,深處樵多出辛苦……採樵客,莫採松與柏。松柏生枝直且堅,與君作屋成家宅”諸句,具體入微地道出這份職業的艱苦辛酸與困難危險,讀之令人悽惻。

而談論唐代文人詞,不可繞過張志和(732-774)。《新唐書》介紹他“每垂釣,不設餌,志不在魚也”,誠然是追步姜太公的後塵。

這位自稱“煙波釣徒”者,又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這樣的《漁父》組詞,獲得南宋朱敦儒(1081-1159)的漁父詞——十首《好事近》之回眸致敬。朱氏不僅繼承了張志和《漁歌子》的傳統,還乾脆把詞集定名為《樵歌》,體現出江渚漁樵自由灑脫的精神追求。

到了清代,胡書巢在《大散關》一詩中,寫下“黃葉間青條,風吹鳴颯颯。時見採樵人,行歌互相答”。雖是沿用了文人的立場,卻絲毫不願由此掩蓋採樵者的視角,與他們同行路上歡聲笑語的活動。

照錄詩句的胡氏姐夫袁枚(1716-1798),更在《隨園詩話》卷二里明白宣示:“少陵雲:‘多師是我師。’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也。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清袁枚著,王英志校注《隨園詩話》,南京出版社,2020年5月,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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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英志校注《隨園詩話》,南京出版社2020年版。

放下知識精英的身段,謙遜地向紮根泥土的勞動者學詩,隨園主人的高論在後代不無同調。清末署名蠻的《小說小話》即謂“小說中非但不拒時文,即一切謠俗之猥瑣,閨房之詬誶,樵夫牧豎之歌謠,亦與四部三藏鴻文秘典,同收筆端,以供饌箸之資料。”(《小說林》1卷1號,1907年)

正如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指出的,傳統文學的各樣式,往往是在每轉愈進踵事增華的程序中,逐步淪為個別文人和團體雕章琢句、為文造情的小道末技,由是脫離了讀者受眾,喪失了生機活力。彼時彼地,回到“樵夫牧豎之歌謠”一類的原生土壤,結合文士的心胸、性情、才具,才是文藝轉型、更新的必由之路。

實際上,與漁父一樣,樵夫這一人物型別或其代表的文化符號,同樣活躍在古代小說史上。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呂氏春秋新校釋》

“高山流水遇知音”故事中,知曉俞伯牙琴音的鐘子期,即為樵夫(初見於《呂氏春秋》和《列子》記載,他們的事蹟到了晚明《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謝知音》,更得以濃墨渲染)。東晉王嘉《拾遺記》卷二《殷湯》,敘說武王伐紂之際,又有樵夫牧豎,探高鳥之巢得玉璽,文曰“水德將滅,木祚方盛”,是借“草根”身份傳達天命轉移的訊息。

南朝梁任昉《述異記》捲上雲晉朝王質入山採樵,見仙人童子下棋。許久,童子問王質何不離去,而他起身的時候,“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這個“到鄉翻似爛柯人”(唐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的典故,則被後人拿來形容歲月流逝,人事變遷。

至於初唐傳奇王度的《古鏡記》中,王勣因池水“湛然綠色”而問樵夫,則代表著其多識草木鳥獸之名的面相。欲知山行路,須問過來人。樵夫們也當仁不讓地發揮起指路人、解疑者的功能。

其中佳例,當推《西遊記》。第59回說孫悟空在翠雲山上,“正自找尋洞口,只聞得丁丁之聲,乃是山林內一個樵夫伐木”。“撇了柯斧”的樵子與孫行者互相行禮,後又指路獻策,向他介紹起鐵扇公主。

第85、86兩回說到一人在隱霧山打柴為生,獨自奉養83歲的老母。等孫悟空打死了豹子精,獲救的樵夫又不辭勞苦地指點唐僧師徒,“這條大路,向西方不滿千里,就是天竺國,極樂之鄉也”。

所謂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試看約成書於康熙元年(1662)的筆記小說《明語林》所述“東湖樵夫”。平日裡“樵浙東臨海間。日負薪入市,口不二價”。待及當朝皇帝自焚而死的訊息傳來,“樵大哭,棄所負薪,投湖中死”(清吳肅公著,陸林校點《明語林》,黃山書社,1999年1月,第5頁),顯然是恪盡臣節道義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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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語林》

然而文人筆端的樵者,更多地以化外之民,乃至批判中心的邊緣人形象出現。猶記得,明遺民陳忱曾化名樵餘,作《水滸後傳略論》,其作品刻印時,又自題“古宋遺民著,雁宕山樵評”——看得出他對“樵夫”聲口的偏愛。

江左樵子撰寫《樵史通俗演義》,則不無譏嘲地說自己名為樵子,實則“不樵草木而樵史書”。據馬廉(1893——1935)介紹,該書一版本的標葉有識語云:“深山樵子,見大海漁人而傲之曰,見聞吾較廣,筆墨吾較賒也。明衰於逆璫之亂,壞於流寇之亂,兩亂而國祚隨之。當有操董狐之筆,成左孔之書者。然真則存之,贗則刪之,匯所傳書,採而成帙,樵自言樵,聊附於史。古云,野史補正史之闕,則樵子事哉。”(馬廉《馬隅卿小說戲曲論集》,中華書局,2006年8月)

這提示我們,作家有意識地採借樵夫——看似社會底層又宛若置身紅塵之外的這一群體的立場觀點,來點評政治、臧否人物、考量歷史,實寓有深意存焉。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趙汀陽《歷史·山水·漁樵》,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

晚近學界值得注意的,是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張文江教授於先(《漁樵象釋》一文,收入氏著《古典學術講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6月),中國社科院哲學所趙汀陽研究員在後(見其多篇論文及專著《歷史·山水·漁樵》,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11月),所謂“漁樵史觀”這一新穎而富於洞見的觀點角度被正式提出。在我們看來,其對於傳統文史學問,確乎有著一定的涵蓋力與解說力。

話說起來,在邇來頗受影視作品青睞的明代神魔小說《封神演義》裡,闡教三代弟子之一的武吉,本是樵夫出身。當初“漁翁”姜子牙釣於磻溪,二人初次相遇時,武吉見子牙用直鉤釣魚而不禁大笑。後姜太公收其為徒,授以兵法,終為西周做出貢獻。這又啟發引領我們留心不少明清小說“一漁一樵”聯袂出現的文字與文化現象。

三、盡入漁樵閒話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若要觀察文言小說表現漁樵的例子,或可舉明代陶輔(1441—?)《花影集》卷之一《潦倒子傳》的故事。書生祝理為岳飛鳴冤,是一位漁夫從旁以理開導,而後面卷之四又出現《云溪樵子記》一篇。

討論通俗小說,則可引入諸多資料。翻檢《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0年2月)的作品著錄情形,分別以“漁父”與“樵夫”為關鍵詞進行統計,能組織形成下面的表格: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附表羅列了從晚明擬話本,到清代中後期的《紅樓夢》續仿之作,直至近代的譴責意義小說,它們無一例外,都打上了“漁樵”的烙印痕跡。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

同樣可以列入表中的,還有《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第743頁介紹的錫山張夏《漁樵話》,與第838頁提及,書名有點“重口味”的月湖漁樵《野草閒花臭姻緣》。

二作或書名或作者,其擬就也遵循著“漁樵並置”的邏輯思路。前者還不禁讓我們聯想,除去《東坡志林》《仇池筆記》,列在蘇軾(1037-1101)名下的筆記,尚有一部寓言體的《漁樵閒話錄》。

明人趙開美(1563-1624)《漁樵閒話錄引》稱:“堯夫《漁樵問答》,字字名理,老坡《漁樵閒話》,句句名喻。非理則不入,非喻則不啟。吾謂二書為一經一緯,噫,理者其糟粕耶?喻者未嘗非筌蹄也?醉濃飽鮮,是在得其旨而已。”(孔凡禮整理,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一編九,大象出版社,2003年10月,第235頁)

進一步追溯這種合稱漁樵、相提並論的做法,可以關注到中國文學源遠流長的“寫人”傳統。

如鮑照(416?—466)《登大雷岸與妹書》“樵蘇一嘆,舟子再泣”者,乃吉光片羽的工筆實寫。到了唐高適(704-765)的《封丘作》,自稱“漁樵”就意味著一種鮮明的言論、立身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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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適集校注》

所謂“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是有意構建漁樵與官吏、在野與當朝的身份立場對照,進而鋪墊出“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的憤懣情感與批判意識。

這類情感意識,若舉帶有江湖情趣的散曲,非白樸(1226-約1306)[雙調·沉醉東風]《漁父》“傲煞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不能言明。

早些時候,元人胡紹開《沈醉東風》中的漁樵角色,系以休閒之趣取代謀生之苦:“漁得魚心滿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個罷了釣竿, 一個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兩個不識字漁樵士大夫,他兩個笑咪咪的談今論古。”

這帶領今人從古時之“話漁樵”轉而聚焦“漁樵話”。對此可列出宋張昇《離亭燕》“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白樸散曲[雙調·慶東原]“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以及同為元人的鄧玉賓《叨叨令》“閒來幾句漁樵話,困來一枕葫蘆架”等等作品,它們皆被賦予“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一般的歷史滄桑之感。

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喬木查]更是一篇傑作——“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天翻地覆慨而慷,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凡此不正可為鄉野村屋燈前桌上的下酒飯菜麼!

於是讀者們眼前,出現一幕海天遼闊之間,漁樵之人散淡度日、行吟飛歌的場面。恰如金代詩人白賁《鸚鵡曲》所描繪的:“儂家鸚鵡洲邊住,是個不識字漁父。浪花中一葉扁舟,睡煞江南煙雨。覺來時滿眼青山暮,抖擻綠蓑歸去。算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

在一些文藝作品構成的傳統中,漁樵瀟灑甚至代替了寒士心聲,成為作者抒發的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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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飛校注《西遊記》,中華書局2014年版。

崔小敬曾有專文,提示我們重視《西遊記》書中,一漁一樵之熱烈議論誰的職業更好,又對水秀還是山青進行爭勝的情節場景(《論〈西遊記〉第九回“漁樵攀話”的功能與意義》,《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1期)。

在我看來,漁戶張梢、樵子李定遠自平話《魏徵夢斬涇河龍》走來,到了有明一代的《西遊記》中,已經演進成為“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由是可以十支曲、四首詩歌展開對話。他們的形象與出處,正折射出時代的光輝與人格的優長。

在此,又可補充提及一部旨在反《水滸傳》而作,素來並不為世所重的小說——《蕩寇志》。清人俞萬春(1794—1849)筆下,先可見第137回“夜明渡漁人擒渠魁”,說的是行船之中,漁戶兄弟賈忠、賈義捉住宋江。

小說筆調曲折,文勢跌宕,細緻刻畫“賊首”宋江在二人的假作仗義面前吐露真實身份,而上當入套的神態是“驚得魂飛天外”,接著回想仙人贈與的讖語為“到夜明渡,遇漁而終”,終於後悔不迭(清俞萬春著,戴鴻森校點《蕩寇志》(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2月,第983-984頁)。這就突出了章回小說的浩瀚敘事裡漁人的地位與形象。

接著,到了全書的末尾,《結子 牛渚山群魔歸石碣 飛雲峰天女顯靈蹤》所推出的一位樵夫,又儼然化身博聞多識者形象,繼續發揮“指路人”功用。

位於江南平南府的牛渚山附近的一座市鎮裡,突然黑氣播散,人皆染病。人群之中,“本領強的,還能帶病做事;本領低的,早已呻吟床蓐。群醫莫知其故。有一樵夫住在東市頭的,傳言道:‘你們都是中了蛇毒也。’”(《蕩寇志》下,第1030頁)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清俞萬春著、戴鴻森校點《蕩寇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原來,他因數日前到牛渚山南峰砍柴,得見黑氣之中現出巨蛇,方能指點眾人之迷津。顯然,《蕩寇志》的“漁樵”敘事,妥帖密合著吾人追溯的文學與文化傳統。

尾聲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除去《西遊記》裡的漁樵攀話,美國漢學家夏志清(1921-2013)還曾注意到《封神演義》第23回中的“漁樵問答”。他繼而申論,“中國人在傳統上傾向於把漁夫、樵夫與遠離塵世煩擾、獨處靜思的田園生活聯絡在一起。‘漁樵’一詞常在唐詩中出現”(夏志清著,何欣等譯《中國古典小說》精校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第107頁)。

透過本文的匆促巡禮、簡略回顧,我們不難覺察以古典小說為例的文學作品,同樣展現了“漁樵”之大觀。

筆者所未暇也無力論述的,是吳鎮(1280-1354)《漁父圖》、藍瑛(1585-1664,一說1585-約1666)《漁樵問答圖》等以之為繪畫題材和主題的內容。值得欣喜的是,類似“先秦漁父母題與歷代漁父圖”這樣的課題,已得到邇來文學影象研究者的高度重視(參見趙憲章主編《中國文學影象關係史·先秦卷》,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20年12月,第376-385頁)。

據當代學者介紹,作為產生於清中期,充當女性上衣外衫袖口裝飾品的挽袖,其最常見人物圖案,即是“漁樵耕讀”。它通常以打漁、砍柴為左,耕地、讀書為右,反映出古代農耕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四個行業。

實際上,夏先生後文還涉及,北宋邵雍(1011-1077)將描摹漁夫和樵夫之間的簡短對話,命名為《漁樵問對》,又對琴曲《漁樵問答》的產生有很大影響。近年揚州大學宋展雲的文章就深入揭示,一些琴曲在充分吸收前代漁樵母題的基礎上,被賦予更多的生命思索和價值判斷。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邵雍集》

此中的《漁歌》體現出“逍遙物外”的人生追求,《樵歌》被賦予更多的“招隱”意味,《漁樵問答》更蘊含著歷史興衰之感。這三首琴曲音律瀟灑,結構精微,技法高妙,生動再現出漁樵形象的生存空間與情感寄託(宋展雲《古琴曲中的漁樵主題及其文化意蘊》,《藝術百家》2020年第1期)。

對於“漁樵”的表現,素來非但有陽春白雪,更可見通俗藝文。作為帶有道教色彩的宗教性說唱形式,鄭燮(1693-1766)《道情十首》以十個“老漁翁”“老樵夫”等為首的三、七言句子重複迴環。內容諸如“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扁舟來往無牽絆……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夾綠槐,茫茫野草秋山外……”(參見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商務印書館,2005年4月,第687頁)。

而《白雪遺音》這一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俗曲總集,其卷四也赫然包括一篇《漁樵耕讀(春夏秋冬)》。直至京劇《二進宮》裡,亦存有老生的一段著名唱段,叫【漁樵耕讀+四季花+琴棋書畫】:“臣要學興周的姜公呂望,臣要學鍾子期砍樵山崗;臣要學尉遲恭種田莊上,臣要學呂蒙正苦讀文章……”

朱銳泉:一漁一樵即江湖

《白雪遺音》

網際網路一代的讀者大都瞭解“CP”(英語couple的縮寫)這個熱門詞彙。它原本表示情侶夫婦、一對配偶,或許我們可以取其中“人物配對”的意涵,加以移植化用。這樣就能代指古代典籍與作品中,漁父、樵夫聯袂登場、成對出現的現象與特色了。

是所謂,CP推漁樵,絕代雙驕,滄海一聲笑。

受到20、21兩個世紀之交中外關係與社會時勢的影響,今天來探討所謂小說知識學(Knowledge as an Approach to Fiction Studies),學者們往往重視歷代小說家對殊方異域的想象。本文則試圖在這種偏好之外,著重揭示中國文化內生機制的某些特色。圍繞“漁樵”這樣的文學型別人物與文化符號的產生演變、活動作用,適足對於國人有關認知、情感與意想的各個維度,獲致深層的同情之理解。

從某一具體知識的積累,到大量文學作品的傳播與接受,這正可以藉助一個較為篤實的視角,映現文明的連綿運轉、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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