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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知文:琴史︱十幾顆金徽閃爍的琴心
隱字有幾筆
1950
年
6
月,在成都市同仁路
48
號的雙楠堂內,人們發現書桌硯臺下壓著一紙字跡工整的遺囑,上書“本來空寂,何有餘物,去物從心,立地成佛”十六個大字。
另外,還有一行小字,寫著“大小雷琴同登仙界,金徽留作葬費餘物焚燬,鐵叟筆”。
鐵叟,乃川派現代琴家裴鐵俠(
1884-1950
年)自稱,鐵俠者,堪稱琴俠。
遺言僅
37
字,“佛空心物”十六字之論概言其心緒,可讀為豁達,亦可視作憤慨,抑或心哀。
再除卻落款三字,餘十八字。其實,在裴鐵俠看來,除雷琴、金徽外,他已目中無物。或者說,在他的世界中,只有琴,其他的都是“餘物”,於是,皆焚燬之。琴非物,乃其心也,直通仙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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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中,最濃重的一筆,就是“金徽留作葬費”六字,隱喻著中國千年來琴人們微弱卻又堅韌的心跡。
這六個字,是裴鐵俠面對人間的態度。而這個人間,卻是瘋狂的、殘忍的、非理性的、讓琴俠無以為存的人間。
離去前,裴鐵俠該有多少想說的話,該有多少想做的事!但,他與人間最後的、僅有的關聯卻是——“金徽留作葬費”。蓋人之逝也,須葬;人之葬也,費資;資何所出?惟從心愛之琴中摳出金制徽位以遺世人,了卻最後一絲塵緣。
這便是日日琴音薰染之下的琴人高潔之心,所謂青泥蓮花,不為妙華,即零落泥塵!
後,家人乃以金徽易棺衾而殯諸沙堰。沙堰者,裴鐵俠之別業。《沙堰琴編》即於此執筆。
這十幾顆金徽,堅硬,冷寒,閃爍著永不磨滅的青光,卻讓人一下子就憶念起十幾年後(
1966
年)傅雷和朱梅馥夫婦自縊身亡的那床柔軟的棉被。
金徽,和棉被一起透著野蠻時代最為溫婉和文明的氣息,矗立著中國最為高貴的靈魂和永不彎折的氣節。
1966
年
9
月
2
日,也就是老舍先生投湖後的第十日,傅雷先生在遭受了整整四天三夜的毆打和侮辱之後,決意離去。
他和妻子朱梅馥在辭世前,一定想了很多,想做的、想說的一定也有很多,但都沒有再做,也沒有再說。唯一認真去做的是——特意在臥室地面上安靜地鋪好一床棉被,隨後將死前的兩個板凳踢倒在棉被上,以免驚擾到樓下的保姆。
身外,是野蠻的、瘋狂的社會運動。心內,卻保留著中國文人高貴品節的最後一絲餘溫。
於是,他們平靜地摳下琴徽,懷揣著對任何有緣之人的溫柔善意,輕輕地將它們擱在紙箋之上。他們平靜地鋪上棉被,懷揣著對樓下保姆清夜美夢的深切敬畏與關愛。
這一絲微弱的餘溫,這一種堅韌的琴魂,這一顆高貴的文心,是世間最為尊享的價值。
溫飽,財富,權位,名利,還有理想社會,人類的慾望之河流經之處,矗立起世界上一樁樁文明成果,構成人們由以出發的遠方。
但,它們最終的結局不是坍塌就是輪迴,唯一堅韌的餘脈永遠都是那金徽一樣堅硬或棉被一樣柔軟的文心,它們一次次留下脆弱卻永恆的美,用詩歌、藝術、田園、理想妝點著人間的故鄉。
裴鐵俠,成都人,原名玉鴛,字雪琴,又名裴綱,師承張瑞山弟子程馥,琴風恬靜沖淡,古樸自然,有虞山餘風,著有《沙堰琴編》《琴餘》等。(“家素封居成都支機石附近。耿介拔俗。喜鼓琴,能為《高山流水》《春山杜鵑》《萬壑松風》《三峽流水》《天風海濤》之曲,聲名籍甚”)
鐵俠早年留日,與吳玉章同學,併入同盟會。
1912
年回國,
1914
年任四川內務司長,
1915
年赴京任北京內務部顧問。
時袁賊竊國,軍閥混戰,鐵俠自感國事難為,前途黯淡,故心向古琴,“派擬虞山,師事清季琴師張瑞山弟子浙人程桂馨氏,問于山東王心葵,友于九嶷楊時百”。後辭官返川,就教於琴家張孔山。
1937
年,山河風雨飄搖,裴鐵俠託興絲桐,勤於操縵,終成川中名家,撰述《琴編》《琴餘》,於
1946
年、
1948
年相繼刊印。
坊傳,成都名宿沈中藏有百納小雷琴,死前囑女“如有人擅彈此琴,便隨琴與之結為夫婦”。時成都琴人無人能彈,僅裴鐵俠堪奏之。沈女夢英,遂毅然嫁與長己
30
多歲的裴鐵俠。此說,已為裴家後人證偽,因
1936
年《今虞琴刊》印有雙雷琴圖,而沈夢英嫁裴鐵俠時已是
1943
年。
沈家琴,乃為“引鳳”,龍池刻銘“引鳳質合竹桐,相傳為五代時物,舊藏家命名竹友,志其表也,而未曾鐫,若有所待;餘時悼亡喪偶,百憂之中獲此珍異,因取竹桐並喻之義名之,感吾生之未已,寄遐想于飛仙。”又銘“唯竹與桐,高人所倚,並美兼收,相為表裡,奇蹟異緣,創聞琴史,不施漆糅,斷紋如水,古意千年,九雷之比,永好良朋,滌煩報喜。”
1947
年,裴鐵俠曾填《賀新郎》一闋,序雲“丁亥仲夏喻園琴集,雪鸞為餘拍一小照,旋即擴為八寸,甚佳,便填詞題識,雖不雅醇,實來年心境寫照。知我者,不可不贈,愛我者或未忍棄置而不存也。”
詞曰:來往憐幽獨,怕傷情,知音不遇,古調難復。那更而今商行隱,依舊清痕面目。但細審,非關榮辱。況復凋殘頻騷亂,百無聊,似醉醒仍伏。長自在,倚修竹。
逍遙本自無為最,望冥靈茫茫一瞬,豈堪重續。老病茂陵何須擬,才子於今莫卜。空悵惜年時奔逐。景半蕭條人還是,料無從再起談家國。彈不斷,水雲曲。
1949
年
12
月,成都解放。“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革命大功告成。隨即掀起“土地改革”運動,中國社會天翻地覆,改朝換代的狂飆所過之處,泥沙俱下、玉石俱焚。
1950
年,裴家劃成了大地主、大官僚,裴鐵俠曾屢次被拉上臺,飽受批鬥和人身欺凌,淹沒於耳光和口水之中,裴家生計維艱,長子久病,次子滯留國外,三子起義投誠後被鎮反所誣,四子唱琴謀生,一家人靠典當衣物與藏品維持生計,裴鐵俠平靜的琴藝生活淪入恐怖與貧寒籠罩之中。
“方改革時,生(裴鐵俠)以耽琴故,不問世事,於革命大義殊瞢然,人亦無以告知者”。
昔者為知音,可摔鳳尾!今則為己,何惜雙雷?於是,裴鐵俠捶琴服藥,與妻同去。
死前,裴鐵俠曾與妻雲“吾與卿倚雙雷為性命,今若此,何生為!”
人琴俱亡僅數日後,査阜西邀其攜琴赴京事琴的挽救信函才到,令人扼腕!
折壽免辱,雖足可惜。然而,何嘗不是將其後的躍進、反右、鎮反、四清、下鄉、幹校、牛棚、
w
革、紅袖章、夾邊溝等嗆人的歷史雲煙戛然關在門外!
這大概與王國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之心類似。
君不見,其後的神州大地,拆城牆,毀牌樓,砸文物,燒族譜,七億人個個若喪家之犬,生命繫於一髮,在祖國的故園中如履薄冰,個個又如嗜血的動物殺紅了眼似地你不讓我我不讓你。
除雙雷外,裴鐵俠一生藏琴計有“誦餘”“醉玉”“浮香”“龍璈”“虎嘯”“滄龍吟”“寒玉”“竹寒沙碧”“引鳳”。
其中,“竹寒沙碧刻銘:“杜陵抱稷契之懷,老無所施,將赴成都,指點浣溪,寄情幽獨,大有終焉之志。餘築琴堂於沙堰,沿溪綠竹叢茂,亦足以暢敘幽情,而此琴修葺適成,因銘以志之。”
“雙雷”俱亡後,裴鐵俠其餘藏琴也如人事飄零,流落四方。五代“引鳳”百衲琴和宋代“竹寒沙碧”、“醉玉”琴今藏川博,宋代“龍璈”琴藏川大博物館,唐琴“古龍吟”藏上博,明琴“誦餘”轉落民間,一起默默見證人世滄桑、星移物換。
後,詩人曾緘(“不負如來不負卿”詩句之譯者)“偶適西郊,道經沙堰,見一抔宛然,而人琴已亡,作‘雙雷引’以哀之”:
“何人捶碎鴛鴦弦,大雷小雷飛上天。已恨廣陵成絕調,更堪錦瑟憶華年……
萬壑松風指下生,三峽流泉弦上鳴……雙雷閱世已千春,為感相知豈顧身。
不復瓦全寧玉碎,焚琴原是鼓琴人……郎殉瑤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
流水落花春去也,人間天上兩茫茫……玉軫相隨地下眠,金徽留作買棺錢。
昔時沙堰彈琴處,高冢峨峨起墓田。從此九京埋玉樹,更誰三疊舞胎仙。
聲聲猶似當年曲,只有春山啼杜鵑”。
可惜的是,曾緘亦於
w
革中因為詩文被迫害致死。
歷史何其無情,歷史又何其多情!
在傅雷夫婦身下的那床棉被背後,一縷琴心不絕,猶如一朵美麗的小花,溫暖和妝點著文人的後世。
傅雷夫婦自盡後,因其“有罪”,骨灰面臨拋灑滬上的慘局,而他的家人卻又都不在身邊。一個
27
歲的女青年,卻突然自稱是傅雷義女,冒著極其兇險的危險將傅雷的骨灰保留下來,她的名字叫江小燕。
江小燕與傅家毫無瓜葛,但她自小就是傅雷譯作的忠實讀者,也曾看過傅聰的鋼琴演奏。她是在學習鋼琴時,聽及傅雷夫婦雙雙去世的訊息。
於是,江小燕以街上的大字報大標語為線索找到傅家,從保姆處得知傅聰在美、傅敏在京勞改,親友亦無能出面料理喪事之人,火化時僅保姆在場。
江小燕,一個普通的女青年,在那個動輒獲罪的年代,究竟是如何勸服殯葬人員,如何勸通傅雷內兄朱人秀出錢買殯葬所用,如何儲存骨灰,如何到上海永安公墓辦理手續,如何署名“高姑娘”、“傅怒安”,如何擬寫“小民求告信”,如何在
1967
到
1982
年的十幾年間應對各種追查審訊、忍過各種苦頭、如何怕聽樓下汽笛的恐懼……世人已不得而知。
1997
年,歷史已是風平浪靜,傅敏欲圖答謝,遭到了江小燕的拒絕。
等譽滿海外的傅聰歸國後,同樣欲圖報答,江小燕卻只是要了一張傅聰音樂會的門票,聽完音樂會後便悄悄地自行離去。
江小燕說,“我既然能在他們惡運覆頂之際為之申訴,當然也能對他們今天的家聲日隆視若無睹”。自己是“一個自己吃飯問題都無法解決的一介草民,卻想為他人的冤屈一振細臂而吶喊”。
魯迅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正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給瘋狂時代留下一抹溫暖的微光,燭照著民族良心和世間道義。所謂“民族脊樑”“民族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同樣也就有高貴的琴心,人們的使命是要及時打撈“琴心”,要濃墨重彩“琴心”,要代代傳揚“琴心”。
大學時代,曾讀過北大憤怒青年喝罵國人的文人,說人家俄羅斯是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流放西伯利亞時都會有少女勇敢為之獻花的民族。
其實,他不知道,俄羅斯還是一個曾經將反抗者敲過的烏格里奇城教堂銅鐘也流放西伯利亞將近
300
年的民族。
那十幾顆冰冷而又餘溫的徽位,泛著青光,和傅雷夫婦腳下的棉被,以及那名江小燕的青年,還有明末守護袁崇煥墓的佘家人,受琴卻劍的李伯仁等等,一起閃爍著“人類群星閃耀時”一般微茫而又璀璨的光芒。
這些歷史的溫婉之處,一再並充分地表徵著,人的歷史是一場強大的惡極力將人性的種子碾成齏粉的大戰,但是,只要人性沒有在人的身上被扼殺殆盡,那麼,惡就永遠不能取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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