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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衡》百年|汪榮祖:另一種新文化運動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運動2022-02-05
簡介《盧梭與浪漫主義》毫無疑問,儒家的東西非常理性,所以梅光迪希望在中國形成以白璧德和摩爾(Paul Elmer More)為主導的人文主義運動,成為一個正面而有建設性的新文化運動

印度的印的拼音怎麼寫

北京大學跟東南大學是南北的兩個重鎮,發動新文化運動的重鎮是北京大學,以《新青年》雜誌為核心。挑戰它們的是吳宓、梅光迪,他們其實原來也在北方執教,不滿意北方激進的氣氛而南下,跑到南京的東南大學,以梅光迪、吳宓、柳詒徵等人為中堅,創辦了《學衡》雜誌,所以就變成了南北對峙的形式。

《學衡》百年|汪榮祖:另一種新文化運動

我們必須知道,在南京東南大學的這些人文學者並不是反對新文化運動,而是反對北方所主張的新文化運動。但是他們因為反對北方的新文化運動,被視為維護舊文化、拒絕外來文化、反對新文化的頑固派、守舊派。其實,他們明言“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也就是說他們要保持國粹,也要接受新知,不是像胡適他們那一派就是要放棄舊的來迎接新的。而且這些人的態度是不要“拿來”,而要“融化”。全盤西化論等於是拿來主義,凡是西方的都好,都拿來,而把舊的放棄。所以學衡派實際上代表著另外一種新文化。我一直強調,他們不是守舊派,他們不同意北方以北大為中心的所謂新文化運動。因而我們必須要認識到這是兩種新文化運動的交鋒。

百年是一個比較長的時間,長時間可以檢驗真理。在當時所謂“南北戰爭”的時候,都認為北方是進步的、現代的,而南方是保守的。其實在這場所謂的新舊之爭中,真正的守舊派根本沒有參與這場論爭。事實上,南北兩派都是留學生,學衡派像梅光迪、吳宓等人都是從哈佛留學回來的。所以新文化運動的“南北戰爭”是兩種不同新文化的論爭。百餘年後回頭來看,當時學衡派雖然在論辯上是失敗的,可是從實踐來檢驗,它講的很多東西都是非常正確的。而且我們可以說,假如他們那些意見在當時能夠被接受的話,今天有很多不好的後果就不會發生。所以我們說回頭來看,更能理解學衡當時那些主張的價值。

《學衡》百年|汪榮祖:另一種新文化運動

江蘇南京,東南大學校園

第一個議題,當然是文言與白話。北方要用白話來取代文言。胡適說文言是死文字,白話才是活文字,這個就是他要取代文言的原因。文言是死的你還要它幹嘛,白話才是活的,所以要用白話來取代文言。南方當然要維護文言,梅光迪認為新舊文體應該承前啟後,可以並存。換言之,學衡派並不是反對白話。當然我們覺得白話是很有用的,我們大家到現在看到白話是很成功的,所以不成問題,問題就是說該不該用白話來取代文言。因為白話跟文言不是兩種語言,是一種語言,所以學衡派說是可以並存的,“豈可盡棄他種體裁,而獨尊白話乎?”(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學衡》第1期)對學衡派來講,問題就是“獨尊”。現在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文言跟白話不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在形象上,胡適成為識時務者的英雄,而梅光迪則成為反對白話文的不識時務者。其實他們沒有一個人是反對白話文,而且梅光迪他自己也經常用白話文,比如他給兒子寫信就用白話。梅光迪跟胡適原來是好朋友,亦是同鄉,都在美國留學。梅光迪只比胡適大一歲,他考取清華公費留美,先是到西北大學,後來到哈佛大學,專攻西洋文學,他並不反對白話文。他反對的是“廢文言而用白話”,他不認為文學的演變是新文學取代舊文學,而認為是“若古文白話之遞興,乃文學體裁之增加,實非完全變遷,尤非革命也”。(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學衡》第1期)什麼叫革命?就是白話革掉文言的命——等一下我會講到後果——等於把文言文廢掉。廢掉的謬誤在哪裡?剛剛我也講到,胡適說文言是死的,為什麼?他用的詞是“dead language”。我覺得胡適英文還不錯,我不知道他是故意誤解呢,還是確實有一定的誤解。因為在英文裡頭,“dead language”是指“已廢文字”(language no longer in use),就是說這個語言已經不用了,已經廢了。像很多古文字,已經沒有人在用了,才叫“dead language”,可是當時用文言的人很多啊,而且到現在還是有人在用——當然很少,而且越來越少了。最著名的就是錢鍾書1979年出版的《管錐編》,用典雅的古文寫成。所以文言根本不是“dead language”。

今天看來,用白話取代文言是相當成功的。1920年教育部就通令全國用白話教學,一直持續到今天。大家知道在從前,在前清時代,所謂的啟蒙教育就是學方塊字,學完方塊字就學對聯,學完對聯就學作詩,慢慢進入文言的世界。1920年以後進入學校體制者與古文漸行漸遠,當然愈來愈少有人能寫古文、讀古文。這樣一來,也許真的有一天文言會變成“dead language”。這個後果非常嚴重,因為大家知道,自先秦至晚清,古文乃中國文化之寶筏;無此寶筏,安能登彼岸,以窺中華文化之堂奧?

要廢除文言的另外一個原因,胡適講得很清楚,他說白話容易,文言難。可是我們怎麼能用難易繁簡來決定文字的存廢?文言與白話都是漢文,白話主要是spoken language,文言是written language。我們知道,在英文裡頭spoken language跟written language也是有距離的,當然中國的古文跟白話的距離比較大一點。你寫英文,如果你把講出來的白話直接寫出來,沒有人會接受的。所以假如文言不被取代的話,對白話和文言雙向都有好處,白話可以使古文除去陳腔濫調而更具彈性,白話可以使文學作品得到普及——這當然是最大的功用,但是沒有必要廢除所謂的貴族的、美學的、精英的古文。原來照學衡派的看法,可以雙軌並行,而且相互都有好的影響。所以用白話取代文言,是不幸的。

第三點,我們到今天也可以知道,白話文被證明是可以成為精緻的白話文的,我們也可以看到很多寫得非常好的白話文。但是我覺得,白話文寫得好不好,跟有沒有古文的根底很有關係。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白話寫得好的,都有古文的根底,能夠把白話寫得簡潔明暢。今天我在書店看到很多翻譯自西方的作品,開啟來看,很多都看不懂。英文原本能看得懂,反而翻譯的看不懂,為什麼?因為這些譯本就是完全用白話,然後根據西方的語法進行拼湊,缺少語言的功底,其實很多可以用大家都知道的well-established language表達出來。所以把古文廢掉,不僅枯竭了白話文的泉源,而且涉及到漢文化的寶筏,正如學衡大將吳宓所言,文言乃“民族特性與生命之所寄”。(Mi Wu, “Old and New in China”, in Chinese Students’ Monthy, vol。 16, no。 3, June 1921。)

白話有別的功能,沒有人會反對,學衡派也沒有反對,但是學衡派特別反對獨尊白話文。因為他們反對獨尊白話文,被認為是反對白話文,這是很不公平的,這一點我們是必須要澄清的。剛剛我也講到,真正的保守派、頑固派根本沒有參與,他們的心態很值得研究,到底他們是不屑討論呢,還是覺得很無聊等等。真正的所謂新舊之爭就是《新青年》跟《學衡》兩派的爭論。幸虧當時沒有把漢字給廢掉,因為在新文化運動的時候,錢玄同就主張要拼音化,就認為拼音文字是現代的、進步的,世界上大部分用拼音文字,中國的方塊字太古老,不適合現代。後來證明,電腦完全可以解決漢字的輸入問題,跟是不是現代沒有關係。漢字的功用在哪裡?有的象形文字被消滅,可是中國這個方塊字綿延那麼久,而且它的功用我覺得非常重要。大家有沒有想過,假如真的把漢字除掉,變成拼音文字,我可以告訴大家,中國就像歐洲一樣。歐洲怎麼樣,原來羅馬帝國是統一的,羅馬帝國的文字是拉丁,拉丁是拼音文字。蠻族入侵以後,德國人用他們的母語來拼,法國人用他們的母語來拼,英國人用他們的母語來拼,就變成法文、德文、英文,所以羅馬帝國崩潰以後,經過一千年演變成為西方的帝國。我在美國教書的同事他們覺得很奇怪,中國漢帝國跟羅馬帝國差不多時候,漢帝國崩潰以後,中間大概經過五百年之後,隋唐又統一了,而且比以前更統一,他們說這是一個奇蹟。可是我說這不是奇蹟,這就是中國漢字的功用。我個人越來越覺得,我們的漢字非常好。現在在應用上毫無問題,電腦打字沒有問題,像我個人打中文跟打英文根本沒有區別,而且這是把中國人凝聚在一起的潛在的力量。大家知道,假如是拼音的話,不但是蒙古人、滿人,請問福建人用福建話來拼,廣東人用廣東話來拼,你看得懂嗎?所以每個省都可能像歐洲一樣變成一個國。除此之外,漢字還有藝術性。你能用ABC來講書法嗎?書法是藝術品,其他國家一般沒有這種藝術。所以我在這裡講這些,希望大家珍視我們中國的漢字,我覺得這非常了不起。

漢字的優勢,剛剛我也講過了,現在談談學衡派維護文言失敗的後果。1920年教育部正式宣佈白話取代文言教學,文言日漸凋零。我覺得這個後果已經看得到了。我記得1981年見錢鍾書先生,他說現在60歲以下的人已經沒有辦法寫古文。這也許言過其實,但如今確實不免衰退。所以白話沒有了文言的根底之後,很容易受到外文的汙染,等於是破壞了中文的語言結構,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很多白話文寫得囉裡囉唆,有時候不知所云。此種後果下,不得不令人感念當年東南大學人文學者反對廢棄古文、獨尊白話的遠見。

《學衡》百年|汪榮祖:另一種新文化運動

《新青年》

第二個議題是尊孔與反孔。北方的《新青年》猛烈地攻擊儒家,儒家被視為專制集權的淵藪,經書被視為無用的渣滓。學衡派拒絕反孔,主張中西文化會通,反對各種激烈主張。大家知道,新文化運動有個響亮的口號“打倒孔家店”。但是我覺得“孔家店”既然稱為“店”,店裡頭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有好的也有壞的,你要把孔家店打倒,就是好壞通通打倒,所以算是比較極端的。學衡派對此非常反對。當然反孔有它的時代背景,因為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的核心,而且從晚清以來中國一直受到西方帝國主義的侮蔑、挫敗,歸罪於中國的舊文化,而舊文化最主要的就是儒家。大家攻擊孔子,戴上封建愚昧的大帽子,儒家被視為專制集權的淵藪,經書被視為無用的渣滓,所以有“打倒孔家店”這個口號。在當時,反孔好像變成一種潮流。其實我覺得孔子是替罪羔羊。老實講中國兩千年來的專制主要不是儒家,而主要基於講求嚴刑峻法的法家,而儒家思想多少起了“軟化”冷酷專制政體的作用。朱熹曾說,“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答陳同甫書》)所以,說孔子是專制的罪魁禍首,其實並不很公平的。另一方面,儒家道德規範與倫常關係也多少起了穩定國家與社會的作用。南方文史學者深感難以坐實孔子贊同獨裁之罪,更憂慮維持社會的禮法因反孔而毀滅,因此“深臏太息,以為此非孔孟之厄,實中國文化之厄也”。(王煥鑣:《梅迪生先生文錄序》,《梅光迪文錄》,臺北聯合出版中心,1968年)也就是說,這個不是儒家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文化的災難。

在這個氣氛之下,學衡派力言儒家經典的重要性,儒家的經典經過千年的涵化,就好像基督教之於歐美,成為中國人所尊奉的行為準則。人有行為準則才能異於禽獸,排脫叢林法則,使禮法制度與民生日用隨時日進。南雍學衡諸公認為,反孔不只是破壞倫理,而且摧毀社會秩序,因而導致動亂不斷,尊孔或反孔更關係到人心之邪正與國家的治亂。現在我們看當時他們這個見解還是很正確的。學衡派認為,儒家經典要在致用。所謂“儒教”,乃儒者的教化,並不是西方所謂的宗教。當然現在有些西方人認為Confucianism也有宗教的色彩,比如孔廟、祭祀等等,可是我們主要講它的本質應該是teaching而不是religion,所以它提倡治國、平天下、修身、齊家等等,在當時都被認為是一種封建。這是第二個大議題。

第三個議題是全盤西化。胡適主張“全盤西化”,後來改成“充分世界化”、“充分西化”。名詞之異並未改變他一貫主張西化的實質內容。為什麼呢?因為他把西化等同於現代化,現代文化和文明都是普及的,並無國界與種界,這是一種“文化一元論”的觀點。我們知道,中國傳統的保守派排斥西方文化,獨尊中國文化,其實與西方派一樣是“文化一元論”者,因為他們都具排斥性。康有為追尋放諸四海皆準的大同文化,也是一種“文化一元論”。他說文化是人類的公共的道路,中國為什麼現在落後呢,因為在這共同的道路上落後了。中國文化是舊文化,西方文化是新文化,新舊不能並存,這是他們的思維。即使是中西文化折中論也是變相地保持這種觀點。胡適去世之前在菲律賓發表了一篇文章,說包括中國文明在內的東方文明,都不能發展出科學。當時這個觀點受到了批評,這是他過世前不久的事情。這可以說是他的一個終身的信念。我覺得他是把自然科學跟人文學科混為一體了。其實早在17世紀,義大利歷史哲學家維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對此就有詳論。維柯將自然科學視為“天界”(world of nature)或“外知識”(outer knowledge),而將人文社會科學視為“心界”(world of mind)或“內知識”(inner knowledge)。他認為“心界”跟“天界”是兩回事情,心界或內知識就是他的“新科學”。換言之,文化有意識、有經驗、有價值判斷,所以不可複製。科技可以照搬,人文不可以。為什麼呢?因為自然界有“客體”可以認知,比如日出東山、夕陽西下,是相當自然的、客觀的,不至於有不同的解釋,因自然科學的“客體”不涉及個人思考,主體性可以排除在外。不過有人也說,即使是自然科學也不能百分百沒有主體性,不過一般講起來,自然科學是可以排除掉主體的。研究自然現象的自然科學如聲、光、電,是可以“普遍的”(universal),不因為地區或文化差別而有不同。而文史哲在維柯看來,是心智之學,屬於“列國的世界”(world of nations),亦稱之為“人間世界”。他顯然想要平衡自十七世紀以來專注自然科學與自然法則的趨勢,所以所謂“新科學”也就是包括思想、制度、宗教等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這兩個性質不同,所以不能夠混為一談。人文社會科學雖然也有它的“客體”,像歷史事實,但對此“客體”的認知涉及到個人的價值觀、文化背景,就有了“主體性”(subjectivity)。

Subjectivity這個概念最早從康德開始,後來被所有西方學者承認。有個很有名的史學學者伊格爾斯(Georg G。 Iggers),他在《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後現代的挑戰》這本書裡說,主體性是所有學術研究中不可避免的因素。對此我想大家也都同意的。西方人都承認這個主體性,可能是因為他們文化發達、學術進步,所以他們從主體性所發展出來的理論,我們要接受,他當然不反對。而且我發現美國的主流歷史學家——我所謂的主流歷史學家,是指搞歐美歷史、西方史學的這些人,在美國研究中國、日本、第三世界的不是主流,也因為他們對第三世界的認知不足,他們非常地藐視除了西方以外的史學,他們當然知道中國歷史悠久、材料很多,但是他們說你們沒有史學,沒有historical conscious。有個很有名的學者,他說寫印度、寫日本、寫中國的歷史寫得最好的是西洋人。因為我們沒有辦法站在我們的主體性來立論,其結果是喪失了話語權。我現在有點擔心,我看到美國寫的關於中國的歷史,大家就拼命地翻譯,不管好壞都翻譯,我怕有一天中國歷史的話語權會落到歐美人的手上,當然我不希望這件事情發生。人文學科對外界的關切而形成的主體性,牽涉到同情心、同理心、憎惡心,均不必見之自然科學。英國很有名的哲學家懷特(Alfred North Whitehead)說,近代科學雖然在歐洲發現,但可以傳播到任何一個有理性的國家或者理性世界,可是人文學科就不行。我們只要稍微想想,拿史學來講,我們能夠超越過西方嗎?絕對不可能。可是我們自然科學可以,我們看到我們造飛彈、造航空母艦,都追上來了,可是我們現在看看人文社會科學講到史學理論、文學理論,還是遠遠跟不上西方,我覺得是無法超越的。這是主體性和話語權的關係。

第四個議題是浪漫與古典。這一點以前人沒有講過的,是我特別注意到的,我覺得這點很重要。北大領導的新文化運動被稱為啟蒙運動,但它其實是一場浪漫主義風潮。大家都以為是啟蒙,可是啟蒙是理性的、古典的。革命要革文學的命,講國族主義等等,這些都是浪漫的思潮,不是古典的。這種強烈的文化批判並不是基於理性,而是基於激情,諸如“全盤西化”、“打倒孔家店”、“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等,都是非理性的、激情的革命口號。

大家知道,18世紀是啟蒙時代,到了19世紀就進入到浪漫期。假如最簡單地講,啟蒙就是講理性(reason),浪漫就是講意志(will)。新文化運動,甚至於科學和民主都不是理性的。科學當然很理性,可是他們當時所談的科學是科學主義。夏威夷大學有個教授叫郭穎頤(D。 W。 Kwok),她寫的博士論文就專門討論scientism,科學(science)是理性的,可是科學主義(scientism)就不是理性的,崇拜科學、科學萬能,這個不是理性思維,而是一種浪漫主義。民主也是一種理性的東西,可是在當時的社會中,所謂的民主基本上還是浪漫風潮下的東西,而不是啟蒙的。在思想上則是對啟蒙時代理性主義的反動,拒斥學院派而傾向公眾,趨向於意志、情緒、民主、權力,迴歸原始的浪漫風潮。法國哲學家盧梭追求感性,他認為文明汙染人性,成為浪漫運動的先知。浪漫風潮開啟了以感性為主的文化,與理性文化針鋒相對。所以我們看到,南北的針鋒相對從某一個層面來看就是浪漫與理性、浪漫與古典的針鋒相對。講到浪漫主義,誠如西班牙藝術家戈雅(Francisco de Goyay Lucientes)所說,浪漫乃“理性沉睡後生出來一個怪獸”。(Tim Blanning, The Romanic Revolution: A History,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2011, pp。73-77。)戈雅所謂的“怪獸”即藝術上的幻想與想像,但亦可泛指整個反理性的文化氛圍。所以毫無疑問,新青年在北方是激昂的、浪漫的風潮,文學革命,主張批評主義,要用俗話代替雅文,許許多多新青年的口號反映的全是浪漫主義風潮,所以新文化運動在北方,它所反映的是當時世界上所流行的浪漫主義。但是在南方,學衡派他們是古典的,他們所提倡的是新人文主義。新人文主義就是古典的人文主義,這個也是有來源的。因為學衡派的主要人物梅光迪、吳宓,他們先後到哈佛大學留學,他們的老師就是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白璧德是一個人文主義者,他當時是哈佛教授,但不是當時的主流,所以他的名氣遠遠沒有其他人大。為什麼?因為當時整個的氛圍就是浪漫主義風潮。白璧德寫過一本很有名的書,就叫《盧梭與浪漫主義》(Rousseau and Romanticism),他對浪漫主義批判得非常厲害。所以吳宓、梅光迪他們到哈佛,跟了白璧德,思想上溝通得非常好,而且過從非常密切,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很多他們來往的書信。而且白璧德也對中國很感興趣,他認為儒家(Confucianism)是人文主義的,所以他後來跟他的學生創造了一個儒家人文主義(Confucian humanism)。可是這個人文主義沒有被髮揚出來。白璧德極力反對浪漫主義,他的人文主義就透過梅光迪、吳宓他們這些人的講述傳入中國。學衡派毫無疑問是非常欣賞白璧德的人文主義的,剛剛我們講到的這本書《盧梭與浪漫主義》,它譴責浪漫主義為西方文明頹廢之源,因其拋棄準則、逾越界線、嘲諷習俗。面對現代物質文明的興起、中下層社會的質魯無文,白璧德要以教育為手段、文學為工具,挽浪漫主義的頹風,以提升行為規範與社會融洽。白璧德這一思想背景很容易使他欣賞儒家的君子之風、道德規範與重視教育,自然引孔子為知己,笑與會。而白氏的中國門生亦因此人文主義,與儒教最為相契而醉心,益增對儒學的信心,深信中華古典與西方古典有可以相通之處,視打倒孔家店者為“魯莽滅裂”,欲融儒家於新人文主義之中而成為“儒家人文主義”。

《學衡》百年|汪榮祖:另一種新文化運動

《盧梭與浪漫主義》

毫無疑問,儒家的東西非常理性,所以梅光迪希望在中國形成以白璧德和摩爾(Paul Elmer More)為主導的人文主義運動,成為一個正面而有建設性的新文化運動。他們也提了新文化運動,可是他們的版本不被接受,被接受的是北方的浪漫主義的版本。

所以現在我們可以總結南北主張的差異在哪。第一點,北方倡言文學革命,南方主張文化改良;北方提倡“平民文學”,南方則認為不應將精英文學降格為平民文學,而應經過教育來提升平民文學。第二點,北方要摒棄傳統,而南方要繼承而後改造傳統;北方喜新好奇,而南方強調溫故知新;北方以普及為能事,而南方則認為學術思想非凡民所能,文化不能依賴群眾維持。第三點,北方以“順應世界潮流”自命,而南方斥之以盲從趨時;北方亟言學以致用,而南方堅持學術乃萬世之業,積久而彌彰。很明顯,南北間的差異非常大,結果是學衡派無力迴天。這場新文化運動的南北之爭在抗戰前已決勝負,北全勝而南慘敗。

俞頌華說,“孔子教義,自有其不可誣者”(《新青年》第3卷第1號),一百多年後來看,這句話是沒錯的。我們注意到現在大陸國學興起了,孔子學院林立,證明當年轟轟烈烈的反孔言論與行動至少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但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廢棄,要從頭來是相當困難的。當年在南京東南大學的人文學者逆勢而為,貌似頑固保守,實則擇善固執,預知文言之不可廢、儒教之不可棄、浪漫之不可久。

百餘年後回看,新文化運動以北大教授與《新青年》雜誌作者群為主角,影響深遠。然而以《學衡》為論壇的南雍諸公,卻被認定為反新文化的守舊派,幾被遺忘。所謂“新文化”主要來自西方,然西方文化內容豐富,種類不一,固不能以某一西方文化為新文化,而以另一西方文化批評或反對此一新文化為反對新文化。

白璧德從1912年開始就在哈佛大學任教,他與文評家摩爾共同創立“新人文主義運動”(neo-humanistic movement),以“古典主義”(classicism)來針砭奇特的、強烈的、誇張的浪漫主義。白璧德將浪漫主義的始作俑者盧梭視為狂徒,抨擊尤厲。梅光迪、劉伯明、吳宓等就學於哈佛文學系,接觸到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獲得另類新文化的認知,他們不是簡單的守舊,而是立足於西方古典主義的高度,批判充滿浪漫精神的新文化運動。他們並不是盲目的,就如他們尊奉的老師所知道的那樣,中國的傳統當然有它的缺點,但是,“毋將盆中小兒隨浴水而傾棄”,主張“中國舊學中根本之正義,則務宜儲存而勿失也”。(白璧德撰、胡先驌譯:《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談》,《學衡》第3期)白璧德認可孔子的人文主義,而且直言較西方更優,更規勸中國新文化運動不可忽略道德、不應信從西方功利主義過深,應閤中西智慧使新人文主義的內容更加豐富。南雍諸公尊奉白璧德,堅信新人文主義才是中國應有的新文化。

新文化運動已經過去一百多年,重估新文化運動的遺產,應該仔細辨析、嚴肅批判,認知到北方新文化運動遺產的負面後果:舊學的臍帶不絕如縷;古文對一般讀書人而言幾乎猶如天書;一味追慕西風而乏自主性;重功利而輕人文。當年新文化運動曾在南方花開別枝,卻無端被視為反新文化、泥古守舊而棄之,豈無遺憾?今日回顧學衡的主張,或許有助於重構21世紀中國思想文化之圖譜。

(本文系節選,原載《新學衡》第4卷《新文化運動的異途》,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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