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與深深

“說淺”與“淺說 ” 陳魯民

著名作家賈平凹給女兒起名賈淺淺，名曰淺淺，其實寓意深深，是賈先生深思熟慮的結果。他自己已真真假假地深刻了大半輩子，備受煎熬，深知其中甘苦，希望女兒能簡潔樸實，像一汪淺水那樣，清明透澈，沒有城府，減少物慾，不那麼複雜，遠離紛爭世故，過一種簡單質樸的幸福生活。

人同此心，這或許是一切偉大而深刻的父親對子女的共同期待。聰慧過人的蘇軾，寫詩希望兒子“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半是真心，半是戲謔，半是祈求，半是無奈。若論深刻，估計在國人裡難有人能與迅翁比肩，可他自己似乎也不欣賞此道，在遺囑裡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刻畫北京人最深刻最形象的作家老舍，則在文章裡說：“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願意，而且極肯努力，做文藝寫家，我絕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做木匠、瓦匠或做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教育孩子如此，營造愛情也是如此。臺灣雜文家李敖，看似顛狅無狀，話不遮攔，懟天懟地懟空氣，其實心底是有規矩有底線的。他敢愛敢恨，但又不是亂愛亂恨，不僅愛憎分明，而且極有節制分寸。他的愛情詩云：“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但實際上他的淺愛情遠勝過那些貌似深刻的愛情。那些所謂深如江海的愛情，說完就完了，而李敖的淺愛情，卻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含金量很高。

從藝術欣賞角度來看，“淺淺”也未必遜色“深深”。 北宋詩人林和靖寫的梅花詩天下獨步，無出其右，其中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尤為歷代文人所激賞。水是清淺的，香是幽暗的，加上橫斜的梅枝，淡淡的月光，交織在一起，詩情畫意油然而生，就像一幅淡淡的水墨圖，令人如痴如醉。

世間事紛紜雜陳，五花八門，有繁有簡，有深有淺，也很難分出高下憂劣。“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肯定是貴妃的淺淺一笑，而絕不會是李太白那種“仰天大笑出門去”。曾有不少文人嘲諷白居易的“老嫗能解”失之於膚淺，可是凡有井水處，都有白詩的愛好者和知音，他也在詩歌界被譽為“詩魔”。論思想深刻很少有人能深過康德、黑格爾，可是有幾個人能看過或看懂他們的著作，而通俗易懂的《小王子》《昆蟲記》卻擁有數億讀者，並從中汲取精神營養和美的享受。“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永，也遠比當一個可有可無閒官要有價值得多。

萬事萬物，沒有一定之規，當深則深，宜淺則淺，才是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講課著述要深入淺出，把深奧難懂的道理說得簡明扼要，那就是本事。反之，把簡單事情複雜化，三兩句就能說清楚的事偏要寫成一本書，那種人就該餓他三天飯。有些事情可以一直深入下去，深出名堂，深出成績，深成專家泰斗，譬如科學研究，名山事業；有些事情則淺嘗輒止即可，投入太多就是虛度時光，譬如嬉戲娛樂之類，不必沉溺進去，更不能成癮成習。有些東西則連淺嘗都不行，譬如吸毒，一旦染上毒癮就後悔莫及，回頭很難。

有些人的學問博大精深，深不可測，令人高山仰止，值得點贊鼓掌，多多益善；有些人則不過故作高深，故弄玄虛，其實色厲內荏，並沒多少真貨色，還不如真面對人，去掉面具。深就是深，淺就是淺，淺不丟人。低吟淺唱更具美感，低斟淺酌更有情趣，淺顯易懂的演講更受歡迎，交淺言深是最愚蠢之舉，淺見淺說的文章謙虛低調，而內容並不一定淺陋淺薄。

深淺交織，粗細相見，黑白分明，真假難辨，美醜並立，高下不一，鷹擊長空，魚翔淺底，各得其所，各擅其長，就形成了五彩繽紛，風光無限的美麗世界。

讓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有意淺淺者，就淺他個風輕雲淡；立志深深者，就深他個萬丈深淵。兩者並行不悖，各顯其能，才會相咉成趣，相得益彰。